“谁说我吃不下?我才喝了两盏茶而已!”
“哦?是吗……”赵忱临依旧清隽挺拔,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脸上一片淡然,“可是我见公主与蔺相闲庭散步,有说有笑,湖上曲径折跃,短短一程走得依依不舍,难道不是在消食?”
他不是一直低着头专心致志在喂鱼吗?什么时候暗搓搓在那儿暗中观察的?
嵇令颐对他时不时就要发作一番的狗脾气已经有了免疫,心情好的时候顺口哄两句,懒得哄的时候就装看不见,反正他心情再不好,到了夜里就寝的时候就好了。
还会好得不得了!
她原本以为他多年身患寒毒,发作起来跟冰渣子似的一定羸弱无力,所以才会在那次提前服药。谁知他也有身体滚烫的时候,而且这几日身体力行地证明了能砍翻一船人的杀批对付她一个弱女子确实小菜一碟。
他现在不高兴,大约是清晨她要起身,他挽留了两次都被她义正严辞地拒绝了,一听还是来找蔺清昼,当即就抿紧了唇。
两人坐上马车,一进车厢里头是更浓郁的桂花甜乳味,嵇令颐想到葬身鱼腹的糕点,不仅悲从中来。
活得还不如一条鱼!
赵忱临在她身边坐下,支颐闲闲地问她:“怎么样,蔺相那儿有太子或者居袭士的有用消息吗?”
嵇令颐沮丧地摇摇头。
身边一声轻笑,还不够解气,加上一句轻蔑的哼。
他一副他都拿不到的消息蔺清昼凭什么拿到的傲慢神情,而后慢条斯理地从屉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递到她面前,邀功似的。
是一块香甜的完整的桂花糖蒸栗粉糕,被他细心地用手绢裹住,还热气腾腾的。
嵇令颐惊喜地叫了一声,扭过头冲他笑了一下,赵忱临本还持着脸,见她笑的甜,也没忍住跟着弯了唇角。
他斟了一杯茶推给她,入口是涩苦,回甘后泛起丝丝的清甜,配上糕点能压下过量的甜腻。
嵇令颐掰下一半递给他,糕点软糯,一动就散,还有一些碎屑挂在她虎口处,赵忱临低下头将唇贴上她的手,舌尖一卷就卷走了那点碎屑,而后自然地接过了半块糕点。
她吃了几口,将方才与蔺清昼所聊之事挑了几点复述了一遍,问出了心里所想:“我在赵国几乎没怎么待过,本想亲自证实,后来战起也没了机会……那时王都派人来接叶汀舟,借道陕北也住在赵,后来呢?”
赵忱临甜食吃的不多,只是陪着她而已,突然问到叶汀舟时手上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铺在表层的干桂花簌簌落了两朵。
他淡漠的唇轻轻颌动,像是有些不自然:“彼时一直不能确定他的生死,话也不敢说死,后来高驰证实,他们才敢回去复命。”
嵇令颐沉默了一会儿,既然消息早就传至王都也没见天子有所反应,可见天子也并未对流落在外的这个“儿子”有什么遗憾和心疼,声势浩大的寻人只是单纯不想让皇室血脉流落在民间罢了。
她忽然又问:“高驰的死是因为孔旭安插在路旁混作暴|乱的平民动了手,他亲口说的叶汀舟死了?”
赵忱临彻底放下手中甜香的糕点,转而拂沫品茶,一口,又是一口。
茶是清苦的,在吃过甜糯的栗子泥后更加。
发涩,发苦。
他的声音有些沉,少顷才说是。
斩钉截铁。
“当时叶汀舟身边应该还有我的一个护卫,叫偃刀,也一同……了吗?”她艰难道。
赵忱临蓦地扼住了呼吸,黑漆漆的瞳仁往那两朵掉在案几上的桂花看去,再度开口时声音有些冷,他又说是。
嵇令颐就不再说话了。
忽然的寂静,赵忱临压着睫,一双黑瞳幽光凛冽,所有的情绪都被一丝不苟地处理干净,极力冰封在深处,不动声色。
他用余光缓慢扫过去,见嵇令颐手上捧着那张油纸,一动不动,显而易见的伤感和难过。
在蔺清昼那儿他能肆无忌惮地拈酸吃醋阴阳怪气,可到了叶汀舟这儿,如今他却忌惮避讳,不敢多言,只想让这个名字再别出现在她的嘴里。
人总是越怕什么,就越对那些东西退避三舍的。
赵忱临的指骨无意识地用力,泛起白色,他不怕冤魂索命,怕的是她知道内情。
马车疾驰而去,忽而“嘎吱”一声轧过枯枝。
嵇令颐已经由难过转为怒意,她的声音有些重,冷笑道:“真可惜高驰不是由我亲手了结。”
“伤我在意之人,我却没能为他报仇雪恨,是我无能。”
赵忱临放下杯盏,那两朵桂花被疾驰行驶时吹起的风刮跑,一错眼就再也找不到了。
他第三次说是。
他说还好高驰已死,是他罪有应得,说了很多话,甚至比她还要宣泄情绪,最后却问了一句:“我算不算你在意之人?”
嵇令颐转过头看向他,横眉冷眼的表情才松懈下来,她伸手盖住他的手说:“你如果不是我在意之人,我为何心心念念要找到居袭士只为他一句模棱两可的可以为你解毒的话?”
赵忱临喉结滚动,翻腕与她十指相扣,握得很紧,像是在汲取岌岌可危的安全感。
第99章
蔺清昼在两人走后径直去了知府衙门, 冯苇正要随人一起去抽检司库征集粮秣、给养、调配发放工作,见他上门,歉意地让掌司城门门禁和稽查出入的守正陪同蔺清昼一起查阅册籍, 蔺清昼谢过, 只说让他先去忙。
那城门守正将过所登记整齐码在桌上, 蔺清昼只需前后一个月的, 便大致翻了翻,搬了一条长凳在一旁细细读起来。
这一查才发现先前太子在时, 册籍登记马虎粗糙, 只有城门税收这事办得严格, 想起靖安城一团遭乱的官库账目,他又是好一阵叹气。
五圣道士的过所登记中至关重要的关牒一项模糊不清,只有草草三字“已公验”,而其他记载信息中笼统大概地记了这五人分别来自河西和汉水谷地,皆是乾道羽士, 记载的还不是真名, 都是一些教名。
蔺清昼在上面查不出什么具有指向性的信息,唯独发现他们五人上缴的税金远远大于正常过所金额, 向守正一问, 他才支支吾吾地说了些行内黑话。
“大人, 这名字头上一点不是污渍,是记号,表示这几人留了‘买路钱’, 上下打点过。一般文书路引有问题的,兄弟们是不敢私自充腰包放人的, 毕竟吃一口饭和吃一辈子饭的区别大家都分得清,出了事那是要剥了衣裳进大牢的。能拿钱的要么是路引为真只是有点瑕疵, 要么……就是上头有爷爷直接与我们知会了一声。”
蔺清昼目光严厉,那册籍被他重重往桌上一拍,扬出一片带着油墨味的灰尘。
那守正扑通一声立刻跪在地上,连声保证换了一波血后大伙都知法守法,可不敢做这些偷摸油水的事。
蔺清昼眉头紧锁,手指压在册籍上久久不动,太子被带走时还拉走了一大批爪牙,从上到下捋了好一层皮,账目的问题是最先被挑出来的,那几个油水吃饱的蛀虫现在都在王都大牢里,即便有漏网之鱼,那些罪过也一同按在被抓的人身上,反正死罪难逃索性债多不愁。
他是知道五圣道士背后大约是有太子在撑腰,程珲当时几乎借着朱计宗的手把靖安城框进了自己的手掌心,否则运输女童的货船钱款就不会也进了那套洗|钱流程。
只是奇怪的是,太子东窗事发后,剩下四人都离奇暴毙,动手的人也没想着作伪,打斗现场丝毫没有进行哪怕最基础的掩盖处理,大喇喇地杀了人后潇洒离开了,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杀人灭口。唯独那居袭士因为夜宿花楼逃过一劫,而最后被拉去王都待审的名单里,居然也没有他。
先前蔺清昼是想着,名单里没有他是因为居袭士是给出疫病方子的那人,所以能凭借此事戴罪立功,疫病事急,他才被要求留下来一同处理。
况且说实话这五个道士顶多就是招摇撞骗,最不济因为事情牵扯深远被管束起来训斥一番做几个月的徭役也就没事了。此先对居袭士的问话时他心态极稳,大概也是知道自己并没有犯下什么大罪,狱卒也没有别的证据能证明他与太子贪污受贿结党私营有什么长久的实质性联系,关了大半日就放了人。
可现在突然人间蒸发了,难道是太子余孽动手清理?那也没道理轮得上他呀,再者杀了人,那尸体呢?
蔺清昼将这个月的进出登记细细查来,直到翻到最后也没有查到居袭士离开的痕迹,这不可能,因为太子一行人被清扫带走后靖安城恰逢新官上任三把火,各项事务严格执行,不可能存在此先那种浑水摸鱼的现象——毕竟谁敢在风头上作案?
他将册籍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午膳和晚膳都是在这儿随便对付了一口,等再抬头发现那守正还老实巴交地陪在一旁,臊眉耷眼无聊到发困,这才意识到夜色降临,知府衙门内已经清静了下来。
这是耽误人家放衙了。
蔺清昼起身告辞,守正忙不迭地陪着送出了衙门,问道蔺相可查到了什么眉目没,蔺清昼摇了下头,说明日再来。
守正才高高挂上的欢天喜地的笑容顿时萎靡了下来。
蔺清昼回到宅子里,沿途水光交印烟岚出岫,湖中孤亭仿佛天地间的一尊鼎,他遥望几眼,脑中不由自主又想起嵇令颐迎着朝曦站在曲径上回头冲他嫣然一笑的场景。
脚步一转,他不知不觉走到了自己的书房,点灯映屋,起身往书架定格上取出一沓卷好收拢的熟宣,他一幅一幅展开,皆是一些意境水墨。
直到翻到最后一卷前手上一停,蔺清昼有些窘迫地抬头环视了一圈,略微踟躇后将白日里开着透气的窗牖关上,好像在怕被谁发现自己深藏的秘密似的。
他回到案几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解开最后一卷的绳子,心跳有些快。
他画了一幅碧叶映天的夏日莲塘图,画中庭院深深夏色浓,寻迹荷田浅漪一片,有一纤腰瘦影的女子手捧一束青荷亭亭玉立在旁,脚边氤开一小滩水迹,灵气清丽,好似湖中菡萏化形初入人间,只此青绿。
这一沓画卷都是黑白画,唯有这一幅,是上了颜色的。
工笔太过缱绻,田田圆圆洇出藏不住的情意,任谁看过一眼都知作画人的心思。
这一幅画早就刻入了他的脑海,也许在提笔落画前他早在心中描摹过千万遍,以至于作画时一气呵成,画完后从此不敢再看,可匆匆卷起束之高阁也抹不去脑海中早已镌刻的画作,一帧一帧恰如昨日事。
蔺清昼一点一点缓缓展开,羞耻、愧怍、紧张、流连,想触碰又不敢靠近,珍而远之地瞻望又怕辜负最后一个夏日,最后混作一团成了矛盾的他。
他不敢说现在手痒难抑,想再画一幅湖中亭,将错就错,执迷不悟。
画卷徐徐展开,露出一座险峻的山峰。
蔺清昼脸上赧然以愧的表情一顿,宛如一盆冷水从头顶浇透,他“哗”的一声将这幅画完全展开,三叠泉雾气朦胧,这是他很久之前画的庐山。
他重新点了一遍,骤然发现自己收纳起来的画卷少了一幅,这副庐山瀑布不是最后一幅,而是倒数第二幅,他连忙在书架顶上再寻了一遍,又把书架移开一条缝往墙缝中看去——
还是没有!
蔺清昼心里隐有不安,他不敢声张,彻底将书架上的书册一本本取下来寻找,最后只剩空荡荡的木格子,还是找不到那幅画。
“倚翠!”
“安兰!”
两位侍女闻声而来,一进门陡然看到案几上胡乱堆叠着一摊书,整个书架被移出来斜放一隅,蔺清昼语气有些急切:“你们谁进过我的书房?”
两人在短暂的错愕后连忙回答没有。
“您嘱咐过无事不进书房,不必打扫……”倚翠见蔺清昼眉纵更深,试探道,“是什么东西找不到了吗?”
蔺清昼说不出口。
他只能干巴地询问除此之外有没有人进入过他的书房,越问越是焦虑,随之而来是悬崖之上走钢丝般的惴惴不安。
安兰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最后突然“啊”了一声,蔺清昼果断望了过来,催促道:“怎么了?”
她犹豫道:“您病时有一段时间不便见客,可汤栾曾带着汤药拜访过几次,为了隔离回避,通常将东西放在书房外就离开了……也许是奴婢想多了,可是除此之外我们都未曾踏入其中一步。”
蔺清昼心中大震,宛如晴天霹雳一般,一手支在案几上撑住身子,头颅却垂了下去。
他想起嵇令颐托他回忆的太子的异常,还有她说起的那个诡异渗人的笑容……蔺清昼浑身骨头都在发凉,大步往外走就要去寻她。
太过心急,他的腿不小心撞到了案几角上,于是堆积得歪歪斜斜的书“啪嗒啪嗒”接连掉了几本,他也不管,就往门外赶。
*
另一边嵇令颐正在宅院背后的那家药铺堂中坐着对账,先前瘟疫封城许多店面都关了,疫病消散后冯苇发放了补助,免税减租以重振生产和经济。他还临时开放了管控山林和湖泊供有户籍的难民进去砍伐和捕捞,可渡过无衣无食的难关,这下那些原先关闭的店面倒是如雨后春笋一头头重新冒了出来。
她也重开了药铺,只是原先的几个掣药和小郎也需要家中侍奉,眼下只有她一人先开张吃饭。好在官府出面免费施药,她这儿自然也没多少生意,只有零星几个小病小闹前来看病,还有一些来抓药滋补身体的。
嵇令颐那几个出了大价钱的驿站总算开始给她赚钱回本了,她这几日对账对药卸货好一顿忙,通常在铺子里没接几个病人,全在那儿进货了,夜里关门也早,只要整理完药斗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