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声和场务的争辩盖住了所有声音,小段扔下毛巾走过来,挨着她坐下,困得给自己鼻子下面抹风油精,递给宋情书,问她要不要。
宋情书摇头:“我受不了这个味道。”
她现在也困,眼神木木的,但配上这造型,也称不上特别难看。
小段捋了下她的刘海,把一小撮头发从她睫毛旁扯过去,怕导演就要这种效果,没敢再动,只是感慨一句:“果然漂亮的人披麻袋都好看,我估计导演一直不满意就是你还不够狼狈。”
在赶一个大夜戏,从下午起,拍摄就一直不顺利,乌导的脸色很沉,这场戏是宋情书跟一个前辈的对手戏,但对方一直进不了戏,导演对宋情书这边也不满意。
刚片场差点吵起来。
起因是宋情书去趟洗手间的功夫,回来正好听到前辈演员跟导演在抱怨,暗示宋情书不专业,才导致他入不了戏。
那会儿乌导看着显示器,没吭声,唇角带着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
那前辈是年轻时候很厉害的演员,叫霍彬,拿过两次视帝,只是水分太大,颜值下跌太快,演技却没什么提升,之前背靠的影视公司也不太靠谱,回归家庭了几年,再复出放不下架子,业务能力又差一点意思,不上不下的。
乌导对他本来就有点犹豫,只是投资方力荐,这个角色戏份也不重,就给他了。
但对方今天不知道怎么,可能是面子过不去,怕被嫌弃,主动开始推锅起来。
乌导这个人性子直,没开口泼冷水已经很给面子了。
制片可能出于对投资方的尊重,附和几句,委婉安慰了一下,他似乎才找到点底气,刚一直在挑剔宋情书的演戏方式。
宋情书没忍住,呛了他两声。
估计是没得到乌导的理解,他心里还是有点忐忑,不确定是因为看宋情书越发不顺眼,越说越起劲。
小段这会儿看她情绪稳定,自己倒是气不过:“什么前辈呢,心胸狭隘成这样,也就是看在场的就你资历浅好欺负。”
宋情书是自己试戏试上的,辰星给这部戏投资走的也不是艺人部的流程。
辰星本来就在筹备往影视这边拓展业务,谁能联想到宋情书身上。
但连莎莎姐都说,周总这么大手笔,大概率是为了给宋情书铺路。
宋情书笑了笑:“好了,乌导不是也没说什么。”
挨前辈两句挤兑也不会掉块儿肉,但耽误拍摄进度,乌导可能会骂死她。
可能是最近没好事,小段越想越憋气:“我前一阵还觉得金大腿对你太上心,现在又觉得可能是多想了,这么久没来看过你就算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如果……”
如果有周祁砚在后面撑着,也没人敢这么对她。
但说着说着,段书谣又闭嘴了。刚进圈的时候,还没完全毕业,一边进组拍戏,一边忙毕业设计,那会儿段书谣家里出了点事,急需要钱,她接了个私活,说是提前给她结款,还安排她入职,没想到是个骗子,反被骗了几千块。
虽然数额不大,但正缺钱,那时候真的被自己蠢得想跳楼,宋情书真怕她想不开,从宋嘉澜那里借了五万块给她救急。
那会儿五万块,段书谣恨不得当场跪下磕个头,刚毕业别说五万,五千都难赚,后来拍戏进了娱乐圈,五个亿听着都没多大感觉了,五十万五百万甚至有一种小钱的错觉。
但其实宋情书的片酬没那么高,她挑剧本又比较谨慎,很多本子都愿意自降片酬去演。
段书谣一个助理拿的也是普通上班族的工资,顶多宋情书逢年过节给她包几个大红包。
富贵迷人眼,段书谣之前还觉得她们踏踏实实的挺好,也才没多久,大概是因为上次周祁砚带宋情书去晚会,盛炀和徐冰冰那事儿太解气,她现在都有点浮躁了。
霍彬是盛景的人,盛景那边时不时有人过来探班,经常给剧组人买东西,顺便拜托制片和导演多担待,所以从上到下的工作人员对霍彬多少还是给点面子的。
段书谣只是想到如果周祁砚能来,谁还敢这么对她。
但她也意识到自己这么想不合适了。
宋情书听到这里情绪才有了点波动,微微失神说:“他那么忙,一直处理我这点琐事,就算他愿意,我也过意不去。”
还是要注意分寸的。
段书谣“嗯”了声,点头道:“也是,毕竟不是亲哥哥,现在对你已经够好了。”
宋情书也点点头。
那天过后,宋情书没有再联系他,他也没联系自己。
冷静了几天,宋情书现在觉得自己头脑无比清醒,一整个清心寡欲,安心事业,纷纷扰扰与她无关的状态。
场务在招呼宋情书过去,她收起思绪,拍了拍小段的脑袋,把手里剧本递给她,起身走了过去。
霍彬看到她就皱眉,这其实很毁对手演员心态,互相推锅只会让状态越来越糟糕,他作为一个老演员不会不知道,但还是这么做了,无非就是故意的。
宋情书垂眸,看起来十分乖顺,显得特别好欺负。
霍彬有些不耐烦地说:“待会儿记得找镜头,别出画了。”
宋情书不是科班出身,拍第一部 戏的时候太顺利,第二部戏遇到个不喜欢给演员意见但不满足要求会不停喊卡的导演,她把该踩的雷都踩过一遍,崩溃到想直接退圈回家,林莎莎给她找了老师让她恶补了几个月。
她因为基础差,所以非常注意细节。
她确定今天没出过画面,也更确信他在搞自己心态。
“好的霍老师,您也别太浮躁,咱们争取早点收工。”她微微欠身,礼貌微笑,小声地说着。
“你……”霍彬被踩到痛脚似的,整个人都暴躁起来。
他本来就是浮躁得静不下心,又害怕自己被导演记恨,所以才不自觉地挑宋情书的刺,潜意识里觉得把她拖下水给自己垫背,自己的错误就没那么明显了,今天就算拍不了也不会全怪他头上去。
他没想到宋情书看着软性子好脾气,说话竟然这么直白地阴阳怪气。
但看她表情无辜又温和,又怀疑自己多虑了。
开拍的时候,宋情书一秒入戏,甚至比下午状态还好,他心里狐疑,心绪不定更入不了戏了,第一次台词就忘,乌导拿着对讲器有点生气地吼了句:“霍老师干嘛呢,还没调整好?”
刚休息了整整十五分钟,乌铭泽出了名的脾气差,今天已经算很有耐心了,还让他们各自去调整,但没想到一个调整好了,另一个更差劲了,到最后脾气还是没绷住。
霍彬到底是在圈子里混这么久了,大脑飞速运转,突然说了句:“不好意思乌导,我就是心里一直有个别扭的点,感觉怎么都对抗不了,刚我突然脑子灵光一闪,我觉得这里缺了点劲儿……”
说着,人已经凑到乌铭泽旁边了,说他对这场戏的理解。
乌铭泽并不太认同,但经他一提醒,却想到了另一个好点子,紧急找了编剧过来商量,再开拍的时候直接改了戏。
改后的戏份加强了矛盾冲突,冲突点在宋情书身上,上来就是一个大特写,情绪爆发戏,她面对着霍彬,霍彬背对着镜头。
这里霍彬要跟她对峙,俩人要激烈的争吵,宋情书本来就有点吃对手演员状态,他有意报复让她出糗,根本不帮她搭戏,连卡了两次,她抱歉说自己需要调整一下。
凌晨的片场,蔫儿成一片,一个个困得不行,怨气冲天,宋情书无数次深呼吸,都无法压下那股烦躁和愧疚。
庄寒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去而复返了,这会儿看她缩在角落里,缓慢走过来,晃了晃手里的保温杯:“里头是咖啡,喝点,提提神?”
宋情书有些沮丧地点了下头,把自己的杯子拿过来,“谢谢庄哥。”
“客气。”庄寒山凑过去,把里头的咖啡全倒给了她,“别嫌弃,晚上那会儿梁冬多买了一份,就倒进去了,我没喝。”
喝过也没事,又不是一个杯子喝,宋情书没那么讲究。
她摇了摇头,“您怎么没休息,又回来了。”
庄寒山来探导演的班,下午待了半天了,聊了很久,乌铭泽好不容易逮到他,特意加了个角色,叫他务必留两天。
但他的戏份编剧还在细化,计划是明天才拍的。
“年纪大了,觉少,突然想来看看你这场戏。”庄寒山笑了笑,“霍彬给你使绊子了?”
他早些年跟这人合作过,知道这人人品不怎么样。
宋情书跟庄寒山也不太熟,很谨慎地没有说话,只是抿了下唇:“您年纪一点也不大。”
“别您来您去了,听着别扭。”
庄寒山其实对宋情书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年纪差得多,还没他弟弟大,在他眼里就是个小孩儿,但总是下意识关照,也是稀奇。
“他这个人就那样,捧高踩低欺软怕硬的。我待会儿在旁边盯着,不用在意他,你只管专注在戏上。”
说着,他把剧本拿过来,“我帮你对对戏。”
宋情书有些低血糖,吵得太激烈差点晕庄寒山身上,庄寒山扶住她,低声说了句:“小心。”
周祁砚的迈巴赫停靠在不远处,熄了大灯,车窗降下来,他连抽了三根烟。
梁致远终于憋不住咳嗽了声:“你妹还挺招老男人喜欢。”
周祁砚的神色隐没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虽然没什么表情,但莫名显得病态鬼魅。
“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梁致远侧头,撇他一眼。
漂亮乖巧,年轻心善,意味着好拿捏,这种浮华迷乱的圈子,被人盯上可一点好处都没有。
周祁砚不说话,整个人跟座雕塑似地杵在那儿,眼神一直望着那边。
梁致远觉得他再这么盯下去,自己先前针对他的心理状况做的所有努力可能要白费了。
“其实……如果是这样的话,还不如你上呢。”梁致远试图给他一个理由,“至少你不会害她。”
“。”
“反正你俩也没有血缘关系。”梁致远继续忽悠。
周祁砚的眉头紧蹙。
“你怕什么?”梁致远还没把他说服,先把自己说服了,语气越来越坚定,“你还怕捅娄子?你要真的怕你就不会做那种不是人的梦。别压抑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妹妹变老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了解过,一个屋檐下长大的非血缘兄妹也会产生浓厚的兄妹情愫,以至于无法区分亲情和爱情,但我觉得你俩完全不存在这个问题,十年过去了,你俩现在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别忙着重拾亲情了,把哥哥身份撇干净,直接变质搞暧昧。”
他说完,盯着周祁砚看,对方很久没说话。
“她不会拒绝我,所以我不可能开这个口。”良久,周祁砚才说了这么一句,掐了烟,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他叫的餐车也到了,夜宵,另一辆车上带着上百杯的咖啡和热饮。
制片人这会儿才得到消息,说辰星的周总亲自来探班,慌忙迎出来,却没找到人,只看到餐车和饮料,一边招呼大家休息一边去找人。
财神爷来了,谁能不重视呢。
角落里,周祁砚面对面看了一眼庄寒山,伸手:“幸会。”
宋情书惊讶过后难掩欣喜,脱口而出:“哥哥。”
他是突然出现的,跟变魔术似的,换个人宋情书都得被吓到,但因为是他,只顾得上高兴。
庄寒山听梁冬说过,宋情书背后靠山是辰星的周总,这会儿听见一句哥哥,心思微动,琢磨不透俩人关系,但礼貌握手:“周总,久仰。我和小书是朋友。”
周祁砚轻颔首,仿佛不甚在意,眉眼倦怠,抓住宋情书的胳膊:“跟我去一下车上。”
黑色的迈巴赫挺靠在片场外,低调而嚣张,制片终于找到人的时候,徐泽和几个保镖全守在车外几米的地方。
徐泽微微欠身:“抱歉稍等,周总和宋小姐有事要聊。”
宋情书戏服还没脱,脏兮兮被拉上车,她本来不想上来,可看他表情严肃,又不敢拒绝。
但上了车,他只是坐着,许久都不说话。
“哥?”宋情书问他,“你怎么来了。现在这是干什么。”
周祁砚侧头,单刀直入:“喜欢庄寒山?”
他的语气很平淡,就好像小时候跟她确认喜不喜欢吃糖葫芦。
宋情书下意识点头,她对庄寒山挺有好感的,本来还担心俩人年纪差太多以及他性格不好相处,但接触后发现他其实挺随和也挺细心。
但感觉到周祁砚瞬间冷下来的表情,她突然后背一凉,旋即意识到他说的喜欢不是她理解的喜欢,忙摇头:“不,不是那种喜欢。我知道的,我不找圈内人。”
周祁砚的神色这才缓和一点,抽了两张湿纸巾,给她擦手和脸。
宋情书脑子乱乱的,被他吓到了,他今天感觉好凶好吓人。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和脸都已经干净了,他甚至抬手捋了两下她的头发,强迫症一样把她勉强收拾干净了。
宋情书欲哭无泪:“你怎么把我弄干净了。”
第014章
“不能擦吗?”周祁砚的表情带着点困惑,大概是没料到这么埋汰竟然还是特意画出来的。
化完妆又折腾了几场戏,这会儿特别自然,导演刚特别满意。
这下全毁了。
宋情书已经预料到妆造老师是如何提刀砍她的了。
但事已至此,她也没有再多说,免得扫兴。
倒是觉得他这个样子有点好笑。
“没事,待会儿我求求妆造老师,让她砍我的时候轻一点。”宋情书半开玩笑地安慰一句,顺便抬眸看他一眼,“你是不是有点强迫症啊。”
小时候还可以理解为照顾小孩儿,这么大了,他总不能还有什么“舐犊之情”。
“抱歉。”
周祁砚微微抿唇,没再敢碰她,但仍旧低着头看她。
气氛突然变得有点尴尬,于是谁也没说话。
她模样乖巧,擦干净了更显气质干净,眼神里看不到一丝杂质。她从小就讨人喜欢,出门了路人见了都喜欢逗她夸她两句,以前跟着爸妈去学校,大哥哥大姐姐们争着抱她,生活环境纯粹简单,也就养得更没防备心。
男女之事上,他也分不清自己担忧更多还是私心更多,但他承认刚刚看到那男人的时候,只觉得无名火起。
周祁砚从小生活的环境就挺糟糕,太了解人穷极生恶的样子,以前就看她很紧。
初中的时候她在十一中上学,那学校离爸妈工作的地方近,有事了可以及时处理,但地方偏僻,周围环境杂乱。
他每天都去接送她上下学,不厌其烦叮嘱她,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不要帮助任何人,保持警惕。
她会笑一笑,小鸡啄米似地点头,说自己知道了。
但他还是不会太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