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祁砚今晚不知道点了几根烟了,梁致远伸手把他烟掐了。
“别抽了,你要是实在睡不着你去找你妹去吧,你俩好好聊一聊,不聊感情也可以聊别的,脱敏你懂吗?越是害怕你就越要面对,或许哪天看着她谈恋爱结婚生子,你自己就坦然了。”梁致远开始忽悠大法。
周祁砚抬眸瞥他一眼:“去你妈的。”
他好像褪下了绅士的表皮,露出内里那点市井粗俗的一面。
梁致远笑了笑,并没有因为他的脏话而生出嫌恶,反而微微挑眉,趁机引导他敞开心扉,“跟我讲讲你小时候吧,能说吗?”
周祁砚第一次找他,大概是三年前,他那时候还在国外,梁致远去度假,经朋友引荐。
那是他第一次去周祁砚的住处,一处小公寓,装修很老旧了,甚至不是买的,是租的。
他有些惊讶,知道这是周家流落在外十八年的少爷,周家接回家后当宝贝一样拼命补偿,而他本身也争气,周家非常满意,各种资源都堆在他身上,但他本人竟然住在一处老公寓里。
也不是他清高,他只是心理原因不习惯太大的房子。
他深受童年经历的困扰,无法和生母一家建立感情联系,有着轻微的感情淡漠的表现。
“你的人生找不到支点。”梁致远曾这样评价他,并试图引导他回忆一些开心的幸福的瞬间,在意的人和事。
而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宋嘉宜这个名字。
他大致了解他在宋家那段日子,但却不是很了解在那之前他的生活。
周祁砚还是又点了一根烟,酒店的套房的客厅里,安静得落针可闻,窗外的雨声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
他指尖一点猩红,吞吐烟雾的动作缓慢而心事重重,隔着灰白的雾气,他的面目变得模糊而深邃。
“没什么特别的,家暴的爹,哑巴的妈,疾病缠身的外婆,一堆破烂的事,和时不时上门要债的人。”
至于周家的孩子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也是真的十分巧合。
他生母舒兰是个穷苦出身,但靠着自己一路摸爬,考进顶尖学府,从事化学研究,一个生意人和一个清苦学术人,中间虽不是隔着千山万水,但也差不多了,两个人的恋情受到了周家的极力反对。
倒也不是周家看不上她,只是有更合适的人选。
她主动提了分手,两个人纠缠数月才彻底分开,舒兰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极度缺乏亲密关系,于是对这个生命充满期待,哪怕前路未卜,她还是想要把孩子生下来。
生孩子那天,舒兰和秦茹月在一家医院,那年头小城市的医院各种制度并不太规范,孩子抱错了。
秦茹月和江勇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
而周家之所以隔了十八年才把孩子认回去,是因为舒兰独自带着孩子长到六岁那年,还是被周家找到了,周家派人去做亲子鉴定,发现并不是周家的孩子,舒兰将错就错撒谎说这孩子是别人的,和周家彻底撇清了关系。
舒兰这些年一直在找自己的亲生孩子,但当年的医院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没有留下任何的资料和线索。
隔了很多年,周祁砚的生父周秉则才意外得知舒兰当初生下的就是他的孩子,掘地三尺挖了数月才锁定到周祁砚身上。
周祁砚跟他父亲是有些像的,深沉、内敛,不动声色。
但童年的经历多少让他骨子里带着点阴郁和戾气。
就好像他也会突然卸下一切伪装,用一种疲惫厌倦的表情骂一句:去你妈的。
梁致远问他:“你对你养母感到愧疚,是吗?”
周祁砚闭了闭眼:“嗯。”
那种愧疚大概还要掺杂几分遗憾和已经无处发泄的恨意。
秦茹月是个很好的母亲,她勇敢、不屈,哪怕弱小,却永远在斗争,她把孩子和自己的母亲都托举出泥沼,她像生长在污泥里的野草,一直在奋力向着阳光延伸,可最后还是被按进了泥地里。
只差一点点,哪怕只是再熬几年,熬到他长大成人,他都能确保她过得越来越好。
但命运总是捉弄人。
他出事那天是外婆生病,他明明知道外婆病重,秦茹月到处借钱给他外婆看病,老板也预支了一部分工资给她。
江勇那段时间去赌,借了不少高利贷,要债的天天堵着他揍他,他知道老太太生病秦茹月会想方设法弄钱,所以才去偷去抢。
周祁砚真的恨不得他去死。
他没忍住才追出去的。
那一念之差的决定,他差点害死宋情书,医院的电话打给母亲的时候,外婆正好听到,情绪波动太大,突发心梗,加上身体本就强弩之末,连送去抢救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咽了气。秦茹月没来得及痛苦,赶着去看儿子,周祁砚浑身是血躺在病床上,还在昏迷,秦茹月想问什么,护士不知道,后来警察给周祁砚去看了监控,他母亲反复追问,会不会有后遗症。
秦茹月的哑巴是后天造成的,她太知道残疾对一个穷苦人意味着什么。
她在焦躁不安中不知道经历了怎么样的挣扎和痛苦,最后决定和江勇同归于尽。
“那不是你的错,阿砚。”梁致远抬手,轻拍他的肩膀,“害死你养母的是你养父,不是你。你也是受害者。”
周祁砚闭眼,声音冷静:“我知道。”
但梁致远一颗心却还是悬了起来,这种清醒的痛苦,破坏力更为惊人。
“出去走走吧。”梁致远起身,走过去窗户前,掀开窗帘往外看了眼,“雨小了点,我觉得你恐怕也睡不着。”
周祁砚在乎的东西很少,甚至于梁致远经常觉得他对周家也毫不在乎,但他伪装得很好,在周家过得游刃有余,周家老爷子老太太和他父母叔伯,都对他不错,虽然有竞争,但也还是有亲情的。
他给人的感觉是:很努力地活着,履行着属于自己的职责,但哪怕顷刻间一切都没有了,他也不会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嗯。”周祁砚站了起来。
出了门,路上寂静凄凉,走了几步,路过一个小吃街,倒还有点热闹气儿,梁致远突然肚子咕噜一声,迟钝地察觉到自己有点饿,于是偏了下头,“陪我去吃点东西吧。”
两个人衣服都没换,西装革履,后半夜出现在小吃街,多少显得有点奇怪。
路上三三两两行客,都忍不住扭头看。
梁致远给他撑着伞,“啧”一声,“这地方真不符合你的腔调。”
周祁砚轻“嗤”一声,“我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养出来的。”
骨子里还保留着市井最卑劣的那一面。
这个点,也只有路边的烧烤店还亮着灯,街边的露天场地,支起的塑料雨棚里悬挂着马灯,两个女生相对而坐,倒显得温暖许多。
“这个点还出来吃东西的人,多少有点故事。”梁致远想起自己的一个顾客,每次来四十分钟的心理咨询,她会花半个小时来辱骂她的老板,其中有一条就是,她的老板是个富二代,白天要睡觉,晚上才活动,偶尔想要努力一下,都是后半夜睡不着发癫,然后把她拽起来一起工作,她长期睡眠不足加上过劳,终于精神崩溃了。
周祁砚本来表情冷淡,却似乎被什么感召一样,倏忽侧头看向那两个女生,然后微微蹙眉:“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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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情书没吃什么,只把烤的半条鱼挑挑吃了。
小段吃得肚子滚圆,小口啜着果啤,遗憾说:“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连吃的都没有。”
她虽然很撑,但还可以再吃点。
宋情书非常相信她的实力,上学那会儿横扫学生街,虽然街头就吃饱了,但还是可以一直吃到街尾。
在市区这个点依旧很多24小时开门的餐厅,但这边很少。
“这还鸟不拉屎,上次去山里拍戏,连个像样的卫生间都没有,方圆几里只有一个便利店。”宋情书笑着说,“幸好你上次没去,不然我俩就得抱头痛哭了。”
上次小段家里有事陪家人了,公司临时派了个助理跟着她。
不熟悉,她也没法跟着抱头痛哭。
小段觉得好笑,上回她听说了,但没仔细问,这会儿想追问细节,突然察觉里头的人一直往这边看。她警惕地盯着那边看了下,突然皱了皱眉,试探问一句:“霍老师?”
霍彬把自己裹成木乃伊,跟经纪人在这边喝酒,俩人缩在角落里,只喝酒也不吭声,段书谣根本没认出来,如果不是对方这会儿频繁往这边看,她估计也不会注意。
这世界真是好小。
又或者说,这地方确实鸟不拉屎,能待的地方太少了。
霍彬干脆走过来,拎着酒瓶,笑得有点谄媚:“宋老师也在,我刚就注意到你,没敢来打扰。”
宋情书对这种见人就喊老师的风气实在是不敢恭维,而且如果她没记错,下午这人还一口一个小宋呢。
小段也注意到了,在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却和善地笑着。
莎莎姐严厉警告她出门要和气,不能给宋情书到处树敌。
她这会儿也只能默默安慰自己,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霍老师明天不是还有戏,怎么这会儿出来喝酒了。”小段帮忙寒暄一句。
霍彬其实十分苦闷,这圈子不好混,此一时彼一时的,早些年红得发紫,转瞬即逝,他还没能接受这种落差。
“偶尔放纵一下,不耽误拍戏。”霍彬微笑着看宋情书,拎起酒瓶,“我敬宋老师一杯?”
宋情书摇摇头:“抱歉,我不太能喝。”
其实喝一杯也没什么,她酒量也不差,但她不想跟这人周旋。
霍彬也没强求,点点头,终于还是没憋住,“宋老师和周总……关系很好啊,怎么没陪你出来?”
他这话问得何止暧昧,都有些冒犯了。
“那怎么敢劳动老板。”宋情书微笑,含糊着说。
霍彬夸张地“啊”一声,“不好意思,我以为你们是……害,抱歉,主要你们看起来很般配。”
宋情书知道对方故意在套话,扯了下唇角,没有回答。
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话说太多没好处。
霍彬抿了下唇,又说:“宋老师人漂亮,跟谁站在一起都搭,跟庄老师站一块儿也是很养眼。”他隐隐约约有听说炒cp的事儿,内部消息,但也不是很确定,但今天片场庄寒山一直注意力都在她身上,他才确信。
甚至觉得庄寒山真的对宋情书有点意思,那位骨子里傲得不行,当年他红得发紫,是个人都礼让三分,偏偏他一点面子都不给。
俩人早些年闹得不太愉快。
所以霍彬觉得庄寒山不太可能答应炒cp,但现在看,他大概是看走眼了。
宋情书这边和庄寒山那边,合同都签了,到时候就算不炒,也是会一起上节目的,所以宋情书也不好否认,于是笑了笑:“是吗?谢谢霍老师夸奖。”
霍彬看她接庄寒山的话茬,却不接周总的,大概也了解了,心里轻松了点儿,他得罪不起周祁砚,但庄寒山还是无所谓的。
“他这人非常有才华,所以脾气也傲,对你却格外体贴关照。”霍彬恭维了一句。
宋情书垂眸,“是庄哥抬爱。”
或许是她长得就没什么城府,态度也温顺,霍彬喝了点酒,胆子也越发大起来,“宋老师确实讨人喜欢,我就特别喜欢你,今天在片场实在是对不住了,但我这个人就是较真,可不是针对你,别放在心上,咱们工作归工作,私下归私下。其实我也是觉得你实在有潜力,所以才忍不住对你苛刻了点,换个人,我都懒得提意见。”
小段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宋情书莫名有点想笑,怕自己真笑出来,只能低下头,但看起来特别像害羞。
霍彬说着说着自己入了戏,突然抬手搭在她的椅子靠背上,微微倾身:“你年纪还小,这圈子里诱惑多,要珍惜敲打你的人,警惕糖衣……”话说到这里,突然一股大力把他身子捋直了,他抬头,就看到辰星的周总正居高临下看他,表情隐约闪过一丝阴沉。
他单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另一只手托起他的胳膊将他胳膊拿开后,随意拖了个凳子,坐在宋情书身边。
霍彬的酒一下子醒了大半,却好像更糊涂了,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就那么看着周祁砚坐下来,擦了擦手,把桌子上剩下的半盘虾全剥了,整整齐齐码在宋情书面前的盘子里。
他侧头看她,这时候才轻声问:“怎么半夜不睡觉,下着雨跑出来。”
宋情书的心跳早已经彻底失控,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鼓噪着耳膜,她连自己的呼吸都无法控制了,默默调整了好几秒钟的呼吸,才敢开口:“熬……熬狠了,睡不着。你怎么也出来了。”
周祁砚温声说:“我也睡不着。”
小段在对面坐,这会儿也莫名屏气息声,总觉得这俩人之间有一种莫名的谁也插不进去的氛围。
霍彬缓了这么久,终于才找到自己声音,又恢复那种谄媚带着紧张的语气:“周总好。”
周祁砚微微颔首,但连眼神都没移过去,只是看着宋情书:“那吃饱了吗?”
宋情书早就吃饱了,而且她其实吃不下去,但还是低着头把他剥的虾吃了,吃得太快有点噎到了,想找水的时候,周祁砚已经拧开了一瓶矿泉水递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