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监副。”
洛溦闻言,忙执官礼请安道:“国公大人。”
齐王曾言国公“出身世家名门,言谈举止皆令人如沐春风”,洛溦心中也甚感如斯,莫约是怕她觉得不自在,一见面便以官职相称,又命人打开的花厅门扇,支起挡雨竹排,引雨水自檐外倾泻而下,借水风拂送窗下熏炉的幽然清香,既致有意境,又敞亮开阔、不悖礼俗。
洛溦接过小僮奉上的热茶,向沈国公致谢:“谢国公大人。”
沈国公道:“洛下多山,逢雨便道路难行,卫邸空闲的宅院不少,监副与随行可稍作停留,待雨彻底停了再行不迟。”
又与洛溦闲聊了几句天气和路上见闻,间或也提及京中之事,态度和蔼平和,只是由始至终,哪怕时刻以监副的身份称呼洛溦,都不曾提到过玄天宫或太史令。
洛溦一路上都有些害怕听见沈逍的名字,此刻对着他的父亲,见其只字不提儿子,反倒有些异样,想起齐王说沈逍从小不受父亲喜爱,又思及皇帝与长公主的那些旧事,一时心绪飘忽。
接下来连着两日,雨势仍未减退,甚至渐转滂沱。
洛溦只得暂留在卫邸的客居院落,闲时晾晒受潮的文书,又听闻每逢祭祀沈国公便会闭关清修,帮忙做了些冶炼黄白的水石材料,以示谢意。
到了第三日晚,夜里暴雨又添电闪雷鸣。
洛溦被雷声惊醒,在榻上辗转反侧,聆听着如注雨声,隐隐约约的,又觉得似有金石击打之音夹杂其间。
屋外突然有人冲过来大力拍门:
“宋监副!”
“何事?”
洛溦认出护卫的声音,起身匆匆穿好衣物,推开门。
护卫显是刚经历恶战,浑身被大雨淋透,拎着剑急声道:
“有贼人夜袭卫邸!监副得赶紧离开!”
洛溦震惊惶然,跟着护卫沿廊奔向客院的院门。
雨夜中闪电划过,对面通往沈国公院门的石阶之上,几名黑衣人正联手攻向两名卫邸的护卫,刀锋劈下,鲜血横溅,人头闷声落地。
雨水冲刷出暗红的血色,顺着一节节台阶,如水瀑连跌般的层层涌下。
洛溦禁不住抬手捂住了嘴。
皇陵一带戍卫不弱,何至于让贼人闯了进来?
护卫此时也看清那些黑衣人的招式狠辣,出手皆是玉石俱焚一般的必杀之技,不像寻常贼人,倒像是被从小专门豢养的死士,心中亦是骇然,忙护了洛溦疾步下阶。
闪电劈过,一名死士瞥见洛溦的身影,纵身跃来,手中钢刀横扫纵劈,被旁边的护卫举剑架住。
死士稳住身形,手腕骤旋,翻转刀锋,在护卫肩头拉出一道血口,同时左手凝气成掌,拍向其胸前大穴。护卫踉跄数步,稳住身形,剑锋自侧面劈出,击向死士肋骨。
对面院门处传来一声厉喝:
“都停手!”
两名蒙面死士以刀架颈,将沈国公推攘出了院,望将过来:“再不停手,今日就是此人死期!”
护卫手中动作一瞬犹豫,当即被敌手抓住破绽,一刀没入后背。
死士顺势将滴血的刀压到洛溦颈上,问沈国公:
“她是什么人?”
雨水噼啪落下,溅起尚有温度的血珠,空气中弥散出一股浓厚的血腥味。
皇陵卫邸防御周密,这些人却能如此顺利地潜入偷袭,沈国公此刻已在心里猜出了大概始末,沉默一瞬,道:
“她是我儿媳,尔等若伤了她,怕是无法交差。”
领头的两名死士彼此交换了个眼神,传令下去:
“这两人先带走!余下的一个不留!”
~
扶荧赶到嵯峨山时,遍寻山上观星台与山下驿馆,皆言未曾见过洛溦。
他又沿着官道往回搜索打听,怀疑洛溦中途去了皇陵,前往卫邸询问,守门的侍从却道沈国公闭门修道已有数日,未曾留有外客。
扶荧连着在附近寻了数日,终是无果。
他这下有些慌了,准备掉头南下去向沈逍禀报,刚出洛下,却遇到了官军封城封道。
原来此时永徽帝的御驾,也已抵达商州。
神策军先至一步,封禁道路城池,部署防御,在洛下周围数十里都增设了关卡,不再允许寻常百姓通行。
两日之后,由九骏牵引的天子金辂,镶金嵌玉、玄纁帘垂,在浩浩荡荡的随祭官员护送下,亦缓缓驶至了洛下。
祭祀当日,天阴微雨。
负责祭祀典礼的礼部官员,早一步便在皇陵准备好一应事务,金石钟鼓,肃肃煌煌。
盛装冕服的永徽帝在吉时前下了车辇,挥退了遮雨的华芝伞盖,携宗亲近臣,踏上通往祭祀的正殿。
皇帝的身后,紧随着五皇子萧詹,和中书侍郎景辰。
五皇子还是头一回来皇陵祭拜,心中既忐忑又好奇,抬手挡了挡落下的飘雨,四下张望,扭头瞥见旁边的景辰。
见他明明也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却闲适从容,不卑不惧。
五皇子不觉有些自愧,忙放下了挡在额前的手。
祭祀的正殿之外,礼部与太常寺官员分列两侧,跪地恭迎。赤金祭台上置满牲、犊、酒、醴等祭品,典仪官捧帛上前,吟诵祭词,引领皇帝与宗室贵人行祭帛拜礼。
拜礼繁复,诵完祭词,又随即要行敷土礼和大飨礼。
礼部尚书王之垣躬身上前,小声提醒皇帝:
“陛下,要不此时就宣诏书?”
此番奉太后之命而来,祭祀事小,传位为大,半点也不敢含糊。
永徽帝默然盯了王之垣一眼,又环视阶上,见周围俱是太后亲信,显然都在等着他宣诏禅位。
他既已做了决定,倒也没什么不舍,淡色道:
“先让景侍郎随朕去拜一下祖庙。马上就要做驸马了,也算是你们王家的半个女婿。”
说完,转向景辰,“跟来吧。”
祭祀所在的大殿之内,便是萧氏皇族的祖庙。
景辰随永徽帝进到殿内,抬起眼,见摆放着酒樽祭食的祭案之后,长明灯映照着层层排放的高大先祖牌位。
永徽帝亦抬起了头,望向那一排排名字与庙号,既觉无比熟悉,又觉无比陌生。
大乾萧氏,圣灵英豪,子孙蕃盛,万世不绝。
年少时第一次以帝王身份踏入此间时,心中亦曾洋溢过激越与骄傲,也曾暗暗立下宏图伟志,要成为一代明君,名垂千古。
谁知到头来,不过只是一介跳梁小丑,傻的可笑。
永徽帝摒退军卫,示意景辰:
“跪下磕头吧,从今往后,他们也是你的先祖了。”
景辰回头看了眼被挥退至殿侧的神策军卫,沉吟一瞬,缓缓跪倒。
他此番奉太后之令,名为护驾,实为监视,手里握着皇帝的禅位诏书,时刻皆知自己性命悬于一线。
此刻暗摁袖中薄刃,俯身,叩拜,仰头望向牌位上的一个个名号,心中不知该想些什么。
皇帝站在祭案旁,静静注视景辰的一举一动。
半晌,视线转向殿外,最后望了眼灰云遮蔽的阴沉天空,伸出手,遽然扣动了案下机关。
“轰”的一声巨响。
整座大殿的半边地面,连带着祭案与案后的层层牌位,陡然塌陷下去!
景辰骤觉眼前一黑,身体在撞击中不断下坠,再下坠,直至“嗵”的一声响,跌入一条幽黑的暗河之中。
人很快又被从水中拖出,冰冷的刀刃架到了脖子上。
两名黑衣死士从暗河中又扶起另一人,唤了声:
“主上。”
景辰循声望去,见永徽帝竟也跟自己一同跌落下来,抬头再看头顶,只见漆黑一片。
皇帝冷声道:“不必看了,大殿下的机关修了十三年,你的神策军就算掘地三尺,也找不过来。”
景辰收回视线,想起刚才坠落过程中那些撞击,显然经过了繁复的机关暗道,并非直接坠落。
此番东行,他一直处处提防,却万料不到金尊玉贵的皇帝竟不惜以身为饵,与自己同坠暗渊。
“陛下要杀我,大可在长安动手,又何必费此周章?”
皇帝冷笑,“你不是一直苦心积虑想做萧家人吗?朕让你死在皇陵,岂不正合你意?”
一名死士头目上前禀道:
“主上要的人带来了。还有名女子,说是他的儿媳,因主上吩咐过,凡与其子有关之人之物皆需谨慎,所以属下留了性命,把人也带来了地宫。”
永徽帝道:“先过去吧。”
一行人上到暗河的河岸上,死士打开一扇由黑曜石所筑的石门机关,引永徽帝进到暗道之中。
暗道壁上镶嵌着成排的长明灯,一路光影摇曳,姿态鬼魅。道路尽头,是三道高大的阙门,再往内走,眼前骤然现出一座开阔华丽的地宫。
地宫的中央,摆放着一口宽大的红漆棺木。
棺木旁,几名死士押持着两名从别处带来的人,景辰一眼认出洛溦,再顾不得架在颈间的钢刀,抬手压刃推开,疾步过去。
“绵绵!”
他神色忧惶,“你怎么会在这儿?”
洛溦自那夜被从卫邸带走,关进地宫石室已有数日,此刻见到景辰,亦是惊讶。
旁边死士知他们必然逃不掉,倒也没阻拦两人守到一处,互述经历。
景辰简单交代一番始末,又瞧见洛溦脖子上的伤痕,撕下一截中衣细布给她包扎,却被洛溦看到他刚才推开刀刃而伤到的手,反扯过来绕到了他的掌心。
永徽帝进殿后便去一旁换下湿衣,抠群吧八散令期其勿叁溜日更完姐文还有开车小视频此刻穿着一身形制极似婚服的玄纁衣袍,走了过来。
见到洛溦在此,他亦有些惊讶,却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没有出言相询,先转向了旁边一直闭目静坐的沈国公。
“少瞻,”
永徽帝唤出国公表字,打量他片刻,“十多年未见,你也老了。”
沈国公缓缓睁开眼,抬起头,语气平静:
“等了这么多年,陛下终于要杀我了?”
永徽帝望着少时一同长大的伙伴,似笑非笑,“你放心,朕一定死在你前面,比你早一步见到她。”
他回首示意,一名死士送来纸页笔墨,递到沈国公面前。
永徽帝道:“朕本来可以直接废了你驸马头衔,但阿月总是那么心软,定是会怪朕又欺负你,所以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把这张和离书签了。”
沈国公垂下眼,盯着面前写满文字的纸页。
从前过往种种,陡然间纷至沓来,一幕幕在心中闪过。
他扭头望了眼不远处的红漆棺木,寂然良久,伸手拿过笔,低头在和离书上迅速画押,咬破指尖,印上了手印。
永徽帝俯身将和离书一把扯过,转身走去了棺木前。
继而“哗”的一声,推开了棺盖。
他俯身凝视棺中之人,伸出手,拉出尸体手指,在自己坠落时脸上划破的伤口处轻轻抚过,再将指尖血印摁在了和离书上。
“阿月,”
永徽帝对着棺内说道:“从今往后,你就跟他没关系了。你与朕,生不能同衾,死却会同棺,永远都不再分离。”
说话间,脸上笑意浮显。
一旁沈国公端坐原处,哂然淡漠开口:
“阿月都死了十多年了,陛下现在才想着与她死同棺,未免也太虚伪了些。若那般舍不得,早在十三年前,就该随她去了。”
永徽帝并不理会沈国公的讥讽,只凝视棺中之人,唇边笑意渐转惨淡。
“是,少瞻说得不错,朕虚伪,朕懦弱,朕为了自己,瞒下了你的死因,朕为了自己,枉杀无辜,朕为了报复母后,直到你死都不曾向你吐露过半句真言,让你那么的伤心……”
“所以朕如今也得报应了,母后不要朕了,逍儿,也想杀了朕。”
他俯身凑近棺内,伸出手,喃喃低语,“阿月,你信吗?我们的儿子,竟然想要杀我。”
他对母亲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瞒不住了。
他最疼爱的儿子,亲手送了盒致命的丹药给他。
人生,似乎再没了存在的意义……
永徽帝在棺前默然良久,慢慢站直身,转回头看了眼彼此相扶的洛溦与景辰,问洛溦:
“逍儿知道你去了卫邸吗?”
洛溦早已被眼前景象惊得思绪紊乱,胸中翻涌着说不出的恶心感,闻言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景辰却听懂了皇帝的言下之意,将洛溦护到身后:
“太史令需要她的血解毒,还请陛下慎重。”
永徽帝的目光转到景辰脸上,“她能不能活,朕还没决定。但你今日,必须要死。”
景辰笑一笑,“无妨,死便是。”
从在玄天宫门口偶遇太后的那日起,他就做好了随时引颈就戮的准备。
洛溦幡然回神,虽不知具体缘由,但猜测多半是与朝争有关,忙拦到景辰面前:
“陛下不可!”
永徽帝的目光在洛溦与景辰之间游移片刻,终是看出些什么。
“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盯向洛溦,“你是逍儿的女人,若是与旁人有私,败坏纲常,朕绝不轻饶。”
洛溦看着皇帝,又扫了眼旁边的沈国公和棺木,心中只觉被他如此质问简直荒谬可笑,但面上到底不想触怒,跪地求道:
“陛下,景辰和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如今有孕在身,陛下就不为公主想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