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母后……”
皇帝开了口,胸口却禁不住麻痹疼痛的厉害,呼吸急促起来,眼睛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太后。
“所以母后,是打算,拿朕的女儿,为景侍郎博一个名正言顺的皇族身份吗?”
抬起手,指向景辰,颤着声:
“他……到底是谁!”
永徽帝遽然提声,却因此牵动心底隐秘畏惧,喉间忽地一窒,呛咳出大口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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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原就咳疾久缠,这一下子气火攻心,顿时身体瘫软,失了大半意识,被急送回了寝宫。
郗隐也被召了来,为永徽帝施针治疾。
过得两日,症状方才稍缓。
一同侍疾的鄞况返回玄天宫,补炼药剂。
顺便也去探望洛溦,想跟她解释一下没法说服郗隐、让她入宫替换的事。
谁知到了洛溦居所,却见外厢箱匣杂放,似在收拾行装。
鄞况讶然,“你要出门?”
不是前些天还缠着要跟他换班吗?
洛溦蹲在箱边整理书籍衣物,抬头看了眼鄞况,“去商州。”
上元夜醉后荒唐,不该说的不该做的,都说了,也做了。
彻底酒醒之后,再不敢面对沈逍,只想逃得远远的!
刚好上次在洛南记下的地方星志也编得差不多了,她以监副身份正式写了份公函,向太史令请命去嵯峨山修纂隐曜记录。
沈逍,也批了请函。
洛溦忙不迭地就开始收拾行装,恨不得即刻就走。
此时见到鄞况,又想起什么,站起身:
“你来得正好。”
问道:“上次不是说,年后我就得最后一次换血吗?大概……是什么时候?”
若不是考虑到换血这件事,她直接就请调安南、回纥那种几年都不用回长安的地方,走得越远越好。
鄞况如实回答道:“年后一两个月内都行。”
“你真要走?”
他觑着洛溦神色,隐有所悟。
跟在沈逍身边这么久,又被师父点了下,大概也猜出些端倪,斟酌片刻后又道:
“上次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我当时可能答得有些片面,单纯只是从治病的角度在分析,其实太史令对你……”
“太史令对我……”
洛溦猜到鄞况要说什么,截断道,“反正,不是你想说的那样。”
这几晚她一直睡不好,夜里梦中光怪陆离的,时而是那人身为卫延的强势与温情,时而是他身为沈逍的冷漠与回避,一片缭乱不堪……
实话实说,那夜她醉着酒,却也不是神智尽失。
一开始,是她想把沈逍当作景辰,可耻可鄙……
可后来,沈逍也没解释他和长乐的事,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把她也想成了长乐。
总之她和他,都不是什么好人,都坏的透顶!
洛溦垂下头,盖上箱盖,半晌,道:
“鄞医师不用操心我跟太史令的事,两个月后,我自会回来为他解最后的毒。”
~
皇宫,纯熙殿。
永徽帝在床上休养了两日,总算恢复了些气色。
郗隐为其号完脉,抬起眼,四下打量了一番床帐中的陈设,询问旁边的内侍官:
“这座寝宫里,没人用郁金颜香和阁中香吧?”
内侍官听到香名,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皇帝,回禀道:
“宫里禁郁金颜香和阁中香已有十数年,无人敢用的。”
那两种香都是从前殊月长公主喜欢用的,长公主仙逝之后,圣上就禁了宫中诸人使用。
榻上的永徽帝听到香名,亦是心头微动,看向郗隐:
“神医何以提及这两种香?”
郗隐道:“前些日子拿回去的那颗丹丸,老夫研究了一下,虽确实没什么问题、也与药剂不相冲,但却忌与郁金颜香和阁中香同用,若用,必迟早致心脏麻痹,症状初始就跟陛下现在的情况有些像。”
“但既然宫中不用此类香,想来不是因为此因,老夫再回去换几味药剂试试。”
他急着研配新方,收拾好药箱便起身告辞,由内侍官引领着退出内寝。
寝帐内,独留永徽帝一人怔坐在榻上,好半天,彻底领悟过来郗隐所言,蜷了蜷发僵的手指,方觉指尖抖得厉害。
他艰难转身,挪开枕头,从床头暗屉的密钥匣里取出一件女子小衣,凑近鼻前。
曾经馥郁的香气,如今只剩淡淡的一抹。
细细如丝线般的,绕上心肉,一呼一吸,都似能拉扯出渗血的痛意。
午后,太后亲自来探视皇帝。
询问完内侍最近皇帝用药的情况,太后转向永徽帝:
“长乐怀孕之事如今整个长安满城皆知,压也压不住,陛下还要坚持不允婚事吗?”
永徽帝牵了下嘴角,却因此带出一串咳嗽,在坐榻上俯着身,用力平复气息。
皇室的丑闻向来那么多,真有心要压,怎会压不下去?何况如今大半个朝堂都是王家的人,只需一句醉后胡言,佐以铁腕严惩,谁敢多说些什么?
永徽帝止住咳嗽,抬起充血的眼,望向太后,半晌,气息微弱地开口道:
“朕现在,只想知道景辰到底是谁,能让母后如此为他筹谋?”
太后转着腕间的佛珠,默然盯了皇帝一瞬:
“哀家若答了,陛下就会允他与长乐的婚事吗?”
永徽帝与母亲对望着,脸上的神色时而紧绷、时而纠结,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却终究没有开口。
坐榻旁,鎏金兽首的焚香炉,静静吐着袅袅烟气。
太后的目光移到那鎏金兽首夸张的面容上,想起昔日抱着年幼儿子坐在此处、以此兽面逗弄玩笑的情形,亦是良久沉默。
末了,缓缓开口道:
“哀家,只有陛下这一个儿子。”
“自有了陛下,哀家事事皆为陛下打算,不敢说完美无缺,但也不输给天底下绝大多数的母亲。”
“陛下十五岁登基继位,朝中世家拥戴晋王者甚多,对陛下这位小儿郎多有不服。为固皇权,哀家不惜手染鲜血,连亲舅舅和亲表兄都肯为陛下除掉。”
太后想起往事,抑着情绪地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半晌,继续道:
“可陛下呢?重用张竦,扶持新党,在前朝与哀家争权,在后宫纵容张贵妃无法无天。哀家的亲侄女许给陛下做皇后,陛下却亲手要了她的性命。陛下如今对着长乐连巴掌都扇不下去,不就是因为心中有愧吗?”
“还有哀家的阿月,陛下对她做的那些事……”
太后指尖掐紧手里佛珠,“陛下,逼得那孩子在渭山行宫走上绝路,可哀家为了陛下,还是忍了下去,处处替陛下遮掩,以至于逍儿与我生分,十多年都不曾原谅过我这个外祖母……”
永徽帝原本强抑淡然的神情,在听到母亲提及妹妹的刹那,终是碎出一道裂痕。
他面色灰白,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抬眼看着太后:
“母后当真是为了朕,才隐忍不发吗?母后难道,不是怕朕这颗棋子丢了御座,保不住王氏千秋万代的基业,才替朕遮掩的吗?”
他想到景辰,想到心底呼之欲出的那个答案,再想到郗隐的话,想到殊月……
时至今日,又还有什么遮掩的必要?
“朕一直都在等,等母后告诉阿月……”
“只要母后那时肯开口,只要母后说一句话,阿月她就不会死!”
母子之间最后的一道遮羞布,终于被扯了下来。
太后纵是早就知晓始末,此刻听见儿子亲口承认,仍禁不住惶怒震栗,攥着佛珠,颤声道:
“你可真是好谋算啊,珣儿,瞒着我二十多年!”
若不是遇到景辰,或许她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竟陪着儿子演了这么多年的戏。
永徽帝被母亲的一声“珣儿”击得心头一颤。
幼时与母亲相处的那些温情点滴,那些源自儿女天性的依恋、崇敬,全然亦非虚妄。
他禁不住眼眶微湿,“母亲何尝不也是好谋算?”
“从一开始,大昭寺里的密室……”
皇帝艰难顿住,握了握拳:
“所以母后自见到了景辰,知道了真相,就再不顾忌对朕出手,连从小承欢膝下的孙儿们也不放过了,对吗?”
太后阖目抑住情绪,半晌,缓缓睁开:
“哀家,曾经无数次想过杀掉景辰,把这件事彻底埋下去。”
“是陛下,太让哀家失望了。”
永徽帝望着母亲,嘴唇翕合着,良久,一字一句:
“母后,灭了朕的至亲全族。”
“可陛下也杀了哀家的两个女儿!”
太后目光怨戾,泪光隐泛。
窗外的庭院里雪色莹莹,映着午后灿绚的阳光。
许多年前,年轻的大乾皇后亦曾含笑坐在庭院亭中的围帐中,静观一双儿女于雪地中奔跑嬉戏。
男孩漂亮,女孩柔婉,母亲的心中,充溢着对美好未来的无限畅望。
可时光总不能为人停住脚步,须臾之间,人生,已近尽头。
寂静的内室之中,永徽帝怔坐良久:
“母后,是想让朕传位给逍儿吗?”
做了快三十年的皇帝,他早不是从前天真无知的少年。
豫王谋逆,东三州兵权尽失,如今整个朝堂都是旧党的天下,母亲筹谋了这么多,必不只是为了一己私怨。
太后的心,也彻底冷了下来。
她既生作了门阀王氏的嫡长女,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一身性命就属于家族,再由不得自己。
“逍儿志不在此,哀家也掌控不住他。”
她要的,是能听话的傀儡,是愿护王氏千秋万代的人。
永徽帝的视线,移向隔架存放丹药的药匣上,半晌,点了点头。
“那就五郎吧。”
“他年纪小,肯听话,开春朕去皇陵祭祀,就直接昭告天下,禅位给他。”
太后原只想让皇帝应下储君之位,却不料他竟直接提了禅位。惊疑之下,瞥见皇帝面如死灰的神色,又不禁有些滋味复杂。
可到底,还是没有拒绝。
“好。”
她平静说道:“到时哀家让景辰领神策军,护送陛下前去。”
~
天子春季祭祀皇陵的习俗早有,消息传出,倒也没在朝中引起什么波澜。
只是今年的时间提了早,赶在了寒食节之前,各处官署亟亟准备,不敢懈怠。
长公主府内的密室之中,从南启赶回的周旌略和焦丰几名将领,亦是全神贯注,蓄势待发,肃立于沙盘四周,推演军阵。
“皇陵地处商州,离咱们带走的那三万精兵不远,眼下是最好不过的机会!”
周旌略移动着沙盘上的几枚军棋,“届时提前从此处北渡洛水,伏于洛下,足以牵制住神策军主力,围住整座皇陵!”
他推演完数步,望向案首的沈逍:
“公子意下如何?”
沈逍凝视沙盘,沉吟片刻,伸指将两枚棋子略略移动了一下方位。
周旌略反应过来,哂然笑道:“西守长安,北拒齐王,万无一失!”
随即又想到什么,瞄了眼沙盘:
“不过宋姑娘去的嵯峨山也在洛下附近,要不要……”
沈逍缓缓收回移棋的手指,想起那人离开时的决绝,眉目清冷地沉默片刻,淡声道:
“御驾五日后才出发,扶荧会赶在那之前,护她离开商州。”
第103章
洛溦离开长安时,没有让扶荧或者扶禹随行,只带了一队玄天宫的护卫。
扶荧上次被她骗哄过,自是记仇,扶禹则是个大嘴巴,在她面前十句话里有八句都是提太史令如何如何。
洛溦现在最怕听到的,就是太史令三个字。
好在同行的护卫皆寡言少语,一路出了长安州府,诸事还算顺利,直到进到商州孚山地界,气候开始变得阴冷多雨,再往东行,山道越渐泥泞。
一行人上了通往嵯峨山的道路,雨势愈发瓢泼。
护卫谏言道:“监副,进嵯峨山必须走山路,马车是上不去了,就算骑马也很危险,不如暂且转去洛下休歇,待雨势稍缓再作打算。”
洛溦看了看天色,也知强行登山是不成的,迟疑思索,吩咐道:
“那就去皇陵卫署吧。”
洛下是大乾皇陵所在,方圆数十里除了皇陵,便只有皇陵卫的官署。
到了皇陵卫署方知,署内刚收到天子不日就要来祭祀的消息,正在准备祭祀所需的太牢六牲等物,忙得一团遭乱,署内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署员见洛溦一行到来,虽敬畏玄天宫之名、不敢怠慢,却也实在没法接待,只得报去了卫邸。
过得一会儿,一名卫邸的小僮打伞前来,将洛溦请去了皇陵卫邸。
自殊月长公主离世后,沈国公便一直居于卫邸,陪伴亡妻,表面上虽担着皇陵卫的职务,实则官署事务皆交予旁人在管,自己只炼丹修道,不问世事。
洛溦上次拜见沈国公,还是被齐王强拉着去的,过程颇为尴尬,此番也没想过要前去打扰。
她不好推辞,随了小僮前去拜见。
国公依旧在上次接待她和齐王的厅堂等候,一袭宽袖鹤氅,神态随和,颌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