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出宫,放我下车。”
说着就要往车门的方向挪去。
沈逍伸手将她拽到身前,语气抑得冷漠:“就这么舍不得?”
洛溦被捏得手腕生疼,伏跪在他面前,被迫仰起了头,视线氤氲朦胧:
“是,就是舍不得。”
“十二年,我认识他十二年……”
“若是你认识一个人十二年,不离不弃地陪过你,让你动心喜欢过,你能舍得吗?”
她扭动着手腕,极力试图挣脱。
沈逍垂眸静静看着她,良久沉默。
马车出了皇城,驶进灯火璀璨的朱雀大街,两侧明烁的光亮在窗缝间不断闪过。
洛溦被晃动的光影逼得愈加头晕目眩,闭上眼,眼角坠下两行泪珠。
她其实也有些辨不清,自己到底在伤心些什么。
“我真的,好讨厌长安。”
“讨厌这里把人变成鬼的权谋算计。”
“为什么你们每一个人,都非要活得这么累?”
沈逍凝视着面前落泪的少女,缓缓伸出手指,拭过她眼角泪滴。
“因为命运使然,无从选择。”
他低低开口,“因为是人,就有所求……”
指尖滑过她颊畔,“求索无厌,欲壑难填。”
洛溦抬手摁住沈逍滑动的指尖,仰起头,试图在醉意与晦暗光影间看清他的面容,却只能窥见晃闪灯火中他的一段下颌曲线。
她恍惚想起什么,朝他靠近:
“你能……笑一笑吗?”
沈逍沉默住。
洛溦伸出手,触到他唇边:
“这里,笑一笑,好吗?”
沈逍定定注视着少女眸中的殷切,顺着她手指的牵引,良久,极缓极淡地抬了抬唇角。
洛溦怔忡片刻,仿佛不满足似的,又凑近了些,指尖再次触过:
“再笑一下。”
沈逍抚上她指尖,缓缓拉开:“你醉了。”
十多年了,他几乎早已忘了该如何笑。
尤其,在这时时都能牵扯出他噩梦般回忆的马车里。
可下一瞬,女孩浸湿的面庞倏然靠近过来。
颤着泪珠的唇,吻上了他的嘴角。
一点清凉,如露珠坠落,漾开层层涟漪,撩动起伏。
沈逍脑中轰的一声,仿佛被夺了魂一般,意识空茫,周身的血液却又陡然沸腾灼烧。
他怔怔垂下眼眸,瞥见女孩两排濡湿的羽睫低阖颤抖着。
每一次的颤抖,牵动着他的心也开始不断战栗。
洛溦合着眼,任由泪水滑落腮边。
从今往后,她就真的放下了。
从今往后,再不牵挂,再无不舍。
泪珠顺着颌沿滴落下去,她抿紧唇,撑开身,却感觉后脑被男子有力的手掌一下子紧紧扣住,再动弹不得。
她仓皇抬眼,撞进一双寒潭似的墨眸。
意识一瞬清明,本能地想要逃开,却猛然被他拉入了怀中,坐到他的腿上。
带着灼烫湿意的唇压了下来,来势汹汹的,急促的喘息中又透着遏抑隐忍,一点点探索着,吮着她的唇瓣,扣在她脑后的手指也用了力,滑入她乌发之间,不容一丝抗拒。
洛溦挣扎起来,可再怎么顽强,也敌不多他因此变得更强势的力度。
人被紧拥着,贴得那么近,很快连呼吸都被掠夺得一干二净。
醉意迷蒙间,她一时有些分不清他到底是谁。
一时,又似乎知道他是谁。
绝望中生出一丝近乎叛逆的情绪,什么都不想再顾,什么也都不想再管了。
人人都可以无所顾忌,为什么,她就不能?
马车转过街角,在路沿上轻磕一下,摇晃起来。
沈逍唇间的攻城略地,不受控制地顿了下来。
可下一刹,却感觉怀中女孩推抵在自己胸前的手撤了力,沿着锦袍裘领,一点点攀上了他肩头。
柔软的指尖,抚上他颈间滚烫的皮肤,摩挲出彼此的汗意,紧紧攀附着。
沈逍脑中似有什么东西,啪的猛然绷断。
记忆中那些心魔般的陈旧影像也随之断裂了开来,碎成齑粉,飘散无踪。
他抬起眼,静静看她许久,就在女孩睫毛颤动,快要掀开眼帘的霎那,又忽地俯低靠近。
强硬地加了力度,分开了她的唇瓣,撬开齿关,如同浴火之人寻觅一缕清凉般的,找到那柔软的绵湿,咬着,含住,抵死纠缠。
马车的辚辚声,渐渐缓了下来。
不多时,车外护卫停了马,出声禀道:
“太史令,到玄天宫了。”
车厢之中,沈逍的嗓音隔了许久才传出,哑的不像话:
“让璇玑阁备升轮。”
护卫领了命,传了信,又将马车停去了璇玑阁门外。
等了半晌,方才见太史令踢门而出,怀里抱着被雪裘裹得严严实实的宋监副。
护卫们一个个连忙屏息垂眼,不敢多看。
之前上车时太史令虽也抱了宋监副进去,但那时的姿态动作,显然与此刻相差甚远……
洛溦一路昏昏噩噩,待稍回过神来,升轮暗室的门已经被咣地一声用力关上。
四周一片漆黑,脚下机括转动,屋子震动着徐徐上升。
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人却已被抵到了厢壁上。
滚烫的唇,再次贴了上来。
这一回,再没了之前略带青涩探索的研摸,舌尖径直长驱直入,一下子就封住了她的呼吸。
铺天盖地的男子气息,填塞满满,令她措手不及,低咛出声。
细灼的电流猛地传遍全身,两个人皆忍不住浑身一颤。
她嘴里的酒味,早已染进了他的口中,又从他口中辗转渡回,醉意醺然,意识沉溺在交融的清浅水声中,俱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脚下的机轮发出吱咔响声,升轮缓缓停止了转动。
屋门被踢开,洛溦在一片头晕目眩中被抱了出去。
殿宇空旷明净,千万只燃亮的灯烛,金锃锃地投映在白石地砖上。
穹顶微微开启,露出静谧夜空与一轮皎洁圆月。
洛溦感觉自己被放到了什么台座之上,先前放天灯时燎到的指尖,被谁的唇,吮了住,温柔舐过,又在耳畔轻询:“还疼吗?”
她意识迷茫地摇了摇头,抬起眼,视线掠过穹顶的圆月,看清了头顶巨大的青铜浑仪和布满古老凹痕的玉环玉框。
洛溦意识到什么,想要直起身,脸颊却被男子修长有力的手指捧了住,人被压到玉衡的基座之上。
古老的青铜器被振得簌簌而动,玉环击打在铜框上,发出一连串丁啷的脆音。
月色烛影中,洛溦望见沈逍朝自己俯近,精致的面容仍似往日般笼着清冷疏漠,一双眼眸中却盈满着欲念充斥的血色。
她彻底清醒过来,偏开头,挣扎着从玉衡下逃离。
沈逍的手,从身后捉住了她。
“你要去哪儿?”
他的嗓音暗哑,听着更像卫延。
可她清楚地知道他是谁。
洛溦背对着他,盯着案桌后璀璨铮亮的铜枝灯盏,半晌,颤着声:
“你放我走吧。”
沈逍握在她腕间的手指微微收紧,曲肘,拢臂,将她一点点拉至身前:
“都这样了,你还要走?”
洛溦闭上眼,又旋即慢慢睁开,感受着他言语间那种仿若与生俱来般的,志在必得的傲倨。
“不然呢?”
她转过身来,眼角泪意湿红,却又打定了主意不愿退让:
“太史令是想要我留下来看你们皇族相残,让自己也随时随地都可能被牵连受死吗?”
这么久了,她第一次站在明光之中,直视向他,借着残存的醉意:
“太史令要做的那些事,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每天看着你们这些人尔虞我诈,阴谋算计,心里厌恶至极。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商户女,只想清清静静,简简单单地活着,长安根本不是我该待的地方,你放我走吧!”
沈逍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面前女孩:
“若我不放呢?”
他既留她,必是能护她周全,只要……她别再又为了谁,从他身边逃离。
洛溦怔怔良久,却抽出了手,解开裘衣系带。
雪色的轻裘,从肩头滑落下去。
“太史令是舍不得我这副皮囊对吗?”
她再次抬手,去解衣襟。
沈逍领悟过来她的用意,心脏骤然一缩,攥住她的手,胸腔中搅动着掺杂着血腥的戾气:
“你在做什么?”
洛溦仰头看着他:
“太史令非要留我,不就是为这个吗?难不成,还是真心喜欢我。”
沈逍声音暗沉,“你又怎知我不是……”
“我当然知道!”
洛溦截断道,仿佛容不得他真说出那样的字眼。
“因为我知道……不该是你对我那样的……”
“太史令,不是还送过灯给长乐公主吗?”
“从前明明喜欢公主,那样地讨厌我,从来对我都是避之不及。后来公主不要你了,太史令退而求其次,我也好,王家姑娘也好,不都是你失去公主之后的慰藉替代吗?”
沈逍怒极反笑,可想起她的质问,却又好似茫茫然不知从何解释。
正如她所言,他生在了那样尔虞我诈、阴谋算计的家族,从小只知遮掩隐藏,不知表达,所谓的真心说出了口,听上去也显得那么苍白简单:
“我不喜欢长乐,更不喜欢王家的谁……”
“那太史令又为何送灯给公主?”
洛溦盯着他,“不要说太史令不知道上元节送花灯,就表示心悦想要求娶的意思。”
沈逍再说不出话来。
他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送灯。
可那样的答案说出来,注定,只会让她更加厌恶。
夹杂着雪沫的夜风,自头顶穹隆呼啸着灌入,拂鼓起两人交缠在一处的衣袖。
先前因为充斥喜悦而沸腾的血,早已凉透。
此刻的一颗心,也仿佛失了跳动的力量。
沈逍缓缓松开了手,任由她刚被自己眷恋吻过的指尖,从掌心挣脱撤离。
第102章
偏殿之中。
永徽帝抑住咳嗽,盯着被内侍官带到面前的长乐:
“说!到底怎么回事?”
长乐眼眶泛着红,瞄了眼端坐在侧的太后,转向皇帝:
“就是父皇看见的这么回事!女儿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孩子是景侍郎的!”
说话间,又瞥了下静立在旁的景辰,暗暗掐着手心,纵明知荒谬无稽,但心中旁的委屈却是不假。
想着想着,眼角就当真滚下泪来。
永徽帝气不可遏,朝着长乐就扬起了手,可到底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心里又有亏欠,高举的手颤了半天,终又收回,吩咐一旁的御医道:
“给公主诊脉!”
御医哆哆嗦嗦上前,探完长乐的脉,战战兢兢地向皇帝禀道:
“回……回陛下,公主殿下确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永徽帝胸膛起伏,竭力平复了下情绪,抬手挥退御医与宫侍。
他移过视线,看向一直缄默不语的景辰。
温润清俊的相貌,芝兰玉树的姿仪,不卑不亢的气度,倒是不曾想过……还藏得这一手的好本事!
皇帝朝景辰伸出手指,指尖虚点,目光落在他眉眼间,又有些游移怔忡。
半晌,仿佛骤然领悟到什么,转向太后,语气尽量抑得平静:
“这件事,母后想要如何处理?”
他了解自己的女儿,从小失了亲生母亲的管教,被贵妃一味娇宠放纵地带大,养出一副刁蛮任性的脾气。但再如何刁蛮任性,却也是要脸面的。
当着满殿宾客说出未婚先孕这般的话,决计,不可能是她自己的主意。
“还能如何?”
太后端坐在紫金石檀案后,扫了眼长乐的腰身,缓缓转着手里的佛珠,淡声道:
“既然事情已经人尽皆知,总不能欲盖弥彰地逼着长乐把孩子拿掉。既然他俩彼此能看对眼,不如早日把亲事定下,赶在孩子出生前把婚成了便是。”
永徽帝定定地盯着太后。
自听过虞钦之言,这些日子,他一直都在琢磨景辰的身份,亦派了查探的人去往各地,等候回音。
可现下,或许再不用听人回禀,他心中就已能七八成确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