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想护,就越会让人看出端倪。
但她也懒得戳破,移开眼,淡淡道:
“当初你为宋行全求情,说你流落越州曾受过宋家恩惠,哀家为了这个缘故,才答应帮你保全了他性命。”
景辰道:“娘娘恩德,臣铭感肺腑。”
太后继续道:“刚才纯熙宫的人送来消息,说皇帝开始疑心你的身份了。若是他要拿你的软肋开刀,哀家可没把握再替你保住。”
景辰呼吸一窒,抬起眼。
太后盯着他看了片刻。
心中清楚,皇帝既对这孩子起了疑,必然也会怀疑到她这个母亲身上。
而自己连番对齐王、肃王、鲁王出手,怎样的借口与解释都于事无补。
或许,
她该当机立断,取了景辰的性命,借此与皇帝缓和关系。
但那之后呢?
王家子弟里没一个靠得住的,侄孙王敏显已经算是最出类拔萃的,却蠢的连向肃王鲁王放冷箭这种事都留下了证据。要不是景辰当机立断,强撑着病体起来善后,此刻王家怕是难逃被三司会审的下场!
太后握着榻角的扶手,竭力平复了一下心绪。
“哀家要从圣上手里保住你,必是要使些非常的手段。”
她看向景辰,沉吟良久:
“你跪下,以你的性命,还有宋洛溦的性命起誓,接下来无论如何,都会依照哀家的安排行事。将来哀家不在了,你也会一生一世,捍卫我王家利益。”
~
季冬下旬,宋行全携家人离京前往涿州,赶在新年之前上任。
鄞况奉了郗隐之命去看宋昀厚,顺便回了趟玄天宫,让洛溦也一同前往。
洛溦搬回了玄天宫,虽沈逍常居长公主府、不曾再碰过面,但每每思及处境,亦是忧思难解。
她有心找鄞况帮忙,又备了裘衣冬装想要拿给继母孙氏,遂随他一同乘马车去了城外灞桥。
宋行全如今气势颓败,见女儿人虽来了,却只顾与孙氏说话,显然不肯搭理自己。
他几番欲言又止,又自知理亏,只得讪讪不言。
宋昀厚到底比父亲能拉下脸些,扯了洛溦到旁边,叹气道:
“如今再说歉疚的话,也于事无补,你气也撒了,景辰眼下也做了大官,说句难听的,你俩当时若成了,他未必能混到现在这样的地位。”
洛溦一言不发,撇开头。
宋昀厚又道:
“小时候,我是说了伤你的话,你若不肯原谅,我也认了。但景辰那件事,我不后悔。”
他扭头看了眼灞桥的茫茫雪原,“你知不知道,十三年前,景辰就是从这儿,一路跟着咱家的马车去的越州。南下的马车那么多,他偏偏选中了我们家的,一路都不肯放弃,后来到了青石镇,又偏偏跟你成了朋友,说话做事皆格外讨你喜欢。我虽想不通缘由,却也觉得邪门的很!如今再瞧他选的路,你不觉得那小子从小就……就有点像吃软饭的吗?”
洛溦看也不看宋昀厚,眉眼冷冷:
“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赶紧走吧。”
语毕,扭头就往自己的马车走。
“绵绵!”
宋昀厚拦住妹妹,神色愧疚,“哥对不起你,那晚被你那个……那个朋友说了一通,我后来也琢磨透彻了。”
“兴许就是因为我从小往你身上撒气,让你总容易自责,总容易觉得对人亏欠。哥只是想告诉你,你不用总惦记着景辰那小子对你的好,不用觉得他对你好过、你就得拿感情回报他,感激和同情,那都不是喜欢!以后我们都不在你身边了,你一个人,一定记得多为自己打算,找个真心对你好的,知道吗?”
洛溦默不作声,从宋昀厚手里抽出胳膊,径直走回了马车。
离开灞桥,她靠在车厢壁上恹了许久。
末了,想起要问鄞况的正事,强打起精神。
“郗隐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再让我进宫去帮忙?他不是不想我学星宗术吗?”
洛溦坐直身,看着鄞况,“你帮我跟他说说,让我收我当弟子,以后我跟他回药庐,做饭采药,什么都行。”
鄞况简直无法理解,“玄天宫有什么不好的,让你宁可回药庐受老头子的气?你知不知道我在他身边待了这些时日,天天都想给他下毒?”
洛溦靠回到车厢壁上,垂目摆弄着袖口的绣纹:
“反正我就想去药庐。”
她的任状无法更改,能让她离开玄天宫的,只有郗隐这位玄天教的师叔。
马车过了城门,进到市坊,鄞况想起什么,对洛溦道:
“啊对了,等过完年,差不多就能安排你跟太史令的最后一次换血了。刚好师父也在,之后帮你调理身体,或者你想恢复记忆什么的,都能找他。”
洛溦抠着绣纹的动作顿了顿,忆起上次为那人解毒的情形,咬住嘴角。
过得半晌,蓦而低声开口,语气迟疑:
“之前,你让我配合太史令,治他那个不喜被触碰的毛病,说因为我是唯一一个跟他亲近相处过的女子,他才能循序渐进地接受。”
鄞况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
洛溦依旧低着头:“那我现在单纯从治病的角度跟你讨论病情。”
鄞况道:“嗯,你说。”
洛溦摩挲着衣袖,“既然病人就只跟我一个人亲近相处过,那他是不是就容易产生错觉,觉得……觉得他对我的感情不一般?”
鄞况思索了一下,心里觉察到什么,但还是认真分析道:
“那你既然是他唯一能接触的,那肯定,他会觉得对你的感情不一般吧?”
洛溦“噢”了声,“也就是说,他因为跟我身体接触过,就可能产生自以为感情不一般的错觉?”
鄞况脑子有些混乱,但又好像一时找不到辩驳的点,半晌,犹豫着答道:
“有可能……是吧。”
洛溦终于微微抬起了些头,侧首望向窗外。
窗外不远处是即将开业的长安夜市,此时人潮如织,各色的货摊,正闹热地接踵排摆开来。
她默然望向那些交错闪晃的灯火光亮,许久,都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第100章
洛溦央了鄞况,想办法帮自己说服郗隐。
至少,暂且让她进宫照顾病人,不用再继续待在玄天宫。
监副的职责虽以文书为主,但她时常也需进观星殿、上穹顶,有时余光瞥见素帘拂动,以为沈逍突然出现,一颗心便会霎时提到嗓子眼,半天都喘不过气来。
静下心来,又自嘲自己杯弓蛇影,胡思乱想。
沈逍其实,都没对她说过什么。
甚至她回玄天宫一个月了,再没见过他。
他留她在玄天宫,从前是因为需要她的血,如今是怕她泄露他的秘密,就连从前他以卫延身份对她做过的那些事、说过的那些话,或是一时为皮相所惑,又或者是怕她郁结死掉,无人再为他解毒吧?
心里这样宽慰着自己,却还是,盼着郗隐能早日给自己答复。
万寿节宫变之后,朝堂之内,风声鹤唳。
上至君王,下至朝臣,俱无庆贺新年的心思,加之肃王薨逝,礼部传出圣谕,取消了今岁的除夕宫宴,只依太后懿旨,保留了上元节的庆典,且出于稳定民心的考虑,皇室仍旧会携宗亲重臣登临乾阳楼,与民同庆。
鄞况赶在庆典前,一大早回玄天宫的药房炼制几味辅药,被一直等他回音的洛溦拦了个正着:
“你到底跟郗隐先生说没有,什么时候让我去换你?”
鄞况自是跟郗隐提过,但郗隐却道:
“他俩拉拉扯扯,你瞎掺合个屁?我看你在长安住的时间长了,越发蠢笨如牛!”
鄞况才起了个头,就被师父劈头骂了一通,哪里敢再多提?
眼下洛溦急巴巴来求自己,他亦有些招架不住,遂道:
“今晚圣上要登乾阳楼,我需要炼几味提神的药剂,至少要花三四个时辰,反正入宫的马车和通行令都在,要不,你自己进宫去跟师父说一下?”
他包了些药给洛溦,又吩咐随行回来的禁卫以送药为名,带洛溦去见郗隐。
郗隐此刻正在纯熙宫,为皇帝探查脉象。
永徽帝咳疾愈重,用了各种药剂皆无起效。郗隐探完脉,又查看近日药方,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问道:
“所有的药,都在这儿了?”
内侍官想了想,又端出一盒丹丸。
郗隐凑近闻了闻,神色专注起来。
永徽帝靠在榻上,将郗隐的反应尽收眼底,迟疑开口:
“神医是觉得这丹丸有问题?朕让御医看过,与药剂并不相冲。”
郗隐又闻了闻,“倒不像有什么问题,老夫可否拿一颗回去研究一下?”
永徽帝点了点头,示意内侍取出一丸,包好奉给郗隐。
这时,禁卫领着“送药”的洛溦走了进来。
洛溦没想到郗隐会在皇帝这里,但人既然已来了,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向永徽帝拜行大礼。
再转向郗隐:“先生。”
郗隐收拾药箱,“你来干嘛?鄞况呢?”
洛溦原本一路上准备好了各种说辞,如今当着皇帝的面却无法发挥,只能道:
“鄞况还在炼药,怕先生忙不过来,让我先来帮忙。”
郗隐道:“不用你帮忙,回去吧!”
洛溦欲言又止,“我……”
一旁皇帝止住咳嗽,朝郗隐摆了摆手:
“算了,既然都来了,就让她多待会儿,今日过节,多些年轻人在身边,朕看着也舒心。”
皇室枝叶凋零,如今皇帝膝下五个皇子,叛的叛,死的死,贬的贬,今年能陪在身边过节的,竟也只剩下五皇子一人。
永徽帝示意侍官将洛溦带到近前,“会下棋吗?坐,陪朕手谈一局。”
他上回既已试探过洛溦,如今疑心更是转去了别处,语气便随和了许多。
洛溦一百二十个不想靠近皇帝。
她知道的秘密太多,对着皇帝,很难不去想他从前做过的恶事。
但若要推脱说不会,郗隐就在旁边,一开口就能戳破她撒谎。
洛溦踯躅着坐到皇帝对案,取了棋子,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地陪着下了几手。
永徽帝目光渐露赞许,“布石不错,以前学过?”
洛溦瞥见郗隐终于被侍官引领着出了殿,忙摇头道:
“回陛下,没有,只是以前看别人下过几次,强记下步骤,其实根本不会的。”
皇帝道:“看几次就能记下,也是本事。”
洛溦低头不语。
她的棋艺,是小时候跟景辰学的。
溪边树下,桃李缤纷,落花似雨,她每错一步就赖皮悔棋,他却总是笑得温柔包容,下一步又接着把她往坑里带。
她窘羞成怒,抓起落花扔他满头,又忍不住被他的狼狈逗乐,扑哧直笑……
对案的永徽帝亦沉默了会儿,半晌,缓缓道:
“逍儿的记性也很好,学什么都很快,朕记得他三四岁的时候,有次朕抱他坐在膝上,教他读列国志,没读两遍,他就已经背熟了。”
洛溦回过神,不知该怎么接话,点了点头,“太史令……是很厉害的。”
永徽帝想起沈逍幼时,不觉流露淡淡笑意,道:
“就是不怎么爱说话,有什么心事也都藏着。”
他落下棋子,看了眼洛溦。
“你如今既侍奉在逍儿身边,朕希望你能好好与他相处,别再因为别的女人耍什么性子,逍儿对你,总归是不同的。”
“兴许你没什么印象了,但你第一次来长安时,朕其实也见过你,还跟你说过话。”
他顿了顿,呼吸中有幽微喟叹,“那时逍儿刚失了母亲,谁都不愿理会,除了他师父,也就只有你,能让他肯开口说一两句话了。”
皇帝跟洛溦下了会儿棋,见她越下错误越多,确实不像学过,渐渐也失了兴致,吩咐内侍官带了她下去。
申时过后,宫人奉了御命,为洛溦换衣准备,待到入夜时分,随同御驾一同前往乾阳楼,观上元庆典。
乾阳楼连通着皇城的乾阳门,内里是装点得金银焕彩的皇家庭园,石栏廊檐之上,琉璃灯盏映着雪色,流光争辉。
永徽帝下了御辇,便被候在此处的宗亲重臣,迎入遮封鲛绡的庭厅。洛溦则随宫人转入回廊,穿庭过园,从西侧登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