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沈逍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介不介意,与我无关。”
洛溦闻言一怔,纵知他向来心肠冷漠,但这样的话也未免太……
正要说话,却听沈逍又重新开了口,极低极轻的:
“反正那时,我或许也不在了。”
地板之下,巨大的机轮缓缓运转,发出沉闷的咔喀声响。
洛溦嘴唇翕合,好几次想说话,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良久,沈逍语气平静地开口:
“以后与你无关的事,不要再管,无关的话,也不要再说。前日圣上召京兆尹问话,便已对你起了疑。”
圣上起疑之事,洛溦在纯熙宫就已经觉察出了,只是此时听沈逍的意思,倒像是……他更早就知晓了皇帝起疑,要审自己似的。
难怪……
去纯熙宫的路上,他那么古怪地突然在廊桥上停步,朝自己俯身靠近。
是想……提醒她吗?
可最后,还是放任她躲开,一个字也没吐。
“既然一早知道,为何不再早些告诉我?”
那些事,但凡她答错半句,便是万劫不复!
沈逍没说话。
前日收到密报,不顾雪崩便赶了回来。
一回京,便来找她。
廊桥上朝她靠近,话已涌到唇边,她的发丝却又从指间滑走。
也许,他原也就不想提醒她。
想看她凭着自己的心意,到底,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那你,又为何撒谎?”
字字句句,都在帮他遮掩。
他低低问道:“既然那般恨我伤了你的景辰,刚才只需一句话,就可以让我死在纯熙宫。”
洛溦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这人,怎么这样的疯?拿这样不要命的事来做试探。
“你死了,我又能活吗?”
话出了口,又旋即反应过来这样的表达听着充满了歧义,忙开口解释道:
“我是想说……”
黑暗中,男子高挺的身躯却已靠近到了她跟前,逼得她在原本退无可退的厢壁角遽然转了身。
四周一片的漆黑,沈逍的手,像是轻轻抬起,伸出,掠过了她的发边。
两人的身体,靠得那么近,近到,彼此微促的气息都清晰可闻。
洛溦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还是猛地闭上了眼,感觉着他呼吸的变化。
似乎……
是想开口说些什么。
可就在这时,升轮下面的机括发出吱呀一声,缓缓停了下来。
观星殿里金锃明璨的灯火,透过屋门中的缝隙,投映进来。
第99章
薄淡的金色烛光,将狭窄的暗室朦胧照亮。
洛溦看清身边男子五官轮廓的刹那,先前那逐渐有些混乱的错觉一瞬溃散。
偏过头,低声道:“我对太史令所谋之事,不关心,也无意干涉,之前给神策军传信的事,全因我当时并不知道真相,只当周旌略是祸国殃民的贼子,如今既知晓了缘由,那以后,便绝不会再坏你们的事。”
她不是不分是非对错的人。
既然听过了周旌略的故事,听过阿兰的故事,当初在洛水渡口亦亲睹过平民百姓于皇权争斗下如蝼蚁般无法左右命运,她心里便明白,周旌略他们的所为,至少在她看来,是没有任何可鄙夷指摘的。
也因此,纯熙宫里,她满口谎言,甘冒杀头之罪也会为他们遮掩。
“但,也请太史令……今后熟思深处,不再连累像鲁王那样无辜之人受难。”
暗室里,光影晦暗,门缝间透进的一缕金色,勾勒得男子侧面线条影影绰绰。
“连累无辜?”
沈逍撑着女孩身侧的厢壁,缓缓站直身,垂低眸:
“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景侍郎,要杀肃王和鲁王的到底是谁?”
洛溦仰起头,又随即移开视线:
“这跟景辰有什么关系?他行事一向清白……”
“他若行事清白,又为何肯让你把庆老六交给他?”
“不是那样的!”
洛溦听懂了他的意思,想要开口辩驳,可忆起那时景辰对自己说过的话,却又再开不了口。
沈逍看着她,“你究竟是在维护景辰,还是只因为他曾护你懂你,就要永远无条件维护自己笃信的选择?”
洛溦抬头回望向他,“这跟太史令有什么关系?”
两人的视线,在朦胧迷离的光影中纠绞一瞬。
她随即后悔起来。
心快跳着,唯恐他真要给什么答案。
她合该记得,他在这样的环境里,就总是会下意识地多说话。
多余的话,莫名的话……
“太史令藏着庆老六,不也是为了自己的谋算?”
洛溦迅速地开了口,意识到自己语气的强硬,又不觉低垂了眼。
他又不是卫延。
光线再暗,她也知道面前的人,不是她能不计后果流露情绪的对象,再出口的话,便下意识地少了咄咄:
“太史令谋算了那么多,就……不觉得辛苦吗?”
沈逍一语不发地注视着面前少女。
光线再暗,她也能看清他到底是谁。
所以也只剩下了闪躲回避,再不似那日从姜兴手里救下她时,盈盈泪眼中溢满欣喜、委屈、依赖,诸般情绪,俱无遮掩。
“我辛苦与否,”
他冷冷道:“又与你何干?”
他辛苦了,难受了,伤了,痛了,她,就会多看他一眼吗?
沈逍自嘲地牵起唇角,伸出手,推开了暗室的门。
殿堂中万千灯烛的光亮一瞬倾入,拂过身上广袖素袍。
他漠然踏足而出,寂寂背影,隐入昙然金雾之中。
纯熙宫。
丞相虞钦跟着引路的内侍官进到殿内,颤巍巍地向御案后的永徽帝行礼:
“陛下。”
永徽帝抑住咳嗽,示意虞钦起身,问:“查得怎么样了?”
虞钦将带来的名册奉给内侍官,由其呈递御前,禀道:
“骁骑营那边没查到什么问题,当夜负责统领的几个人都是豫王心腹,事后全都逃窜出京。名册上是自豫王掌权后,营内的官职变动,还请陛下亲自过目。”
顿了顿,“承极宫附近的伏火雷,也是骁骑营趁戍卫宫城时布下的。所幸当时为了回避禁卫,所布之伏火雷皆远离正殿,不曾上过丹墀。”
永徽帝翻看了一下名册,半晌,道:
“神策军那边呢,有查到什么吗?”
虞钦摇了摇头,又似想到什么,欲言又止地环视了下左右。
永徽帝抬起头,循着虞钦的视线看了眼,挥手摒退殿内侍从:
“说吧。”
虞钦道:“神策军那边,暂时还没查到与肃王鲁王两位殿下有关的证据,但老臣心中有个猜疑……”
他停顿了下,斟酌出言道:
“宫变之日,死伤者多为禁军,且都是正常战亡,唯独兵部尚书耿荣,死状惨烈,腹部搅裂,身首分离,像是杀人者有意泄愤所为。所以臣怀疑,杀他的人,应是与耿荣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怨,所以才会出手那般狠毒。”
“当日勾连豫王的匪贼自称栖山教,但当年清剿栖山教的事,耿荣并没有参与,反倒是二十年前……”
虞钦说到此处,又顿了下来,暗觑了眼皇帝神色。
永徽帝听明白了虞钦的意思,神色暗沉下来,默然片刻,声音略转低微:
“你是说晋王?”
他缓缓合起手里的名册,“不是一直有人盯着萧佑吗?”
虞钦道:“颍川王殿下确实废物一个,但……老臣近日心里有个猜想。”
他朝皇帝抬起眼,“太后娘娘的那位新宠景侍郎,陛下有没有发现,长得很像先帝年轻时?”
永徽帝沉吟住。
他能记事时,父皇的身体已然不好,又因常年沉溺酒色,眼下浮肿、形容枯槁,与如今那位时常出入宁寿宫的翩翩少年郎,相差甚远。
虞钦看出皇帝迟疑。
“先帝早逝,宫内外记得他少时模样的人并不多,但陛下只需去朝元宫调几名昔日侍奉过先帝的老人,就能知臣所言不虚。”
他顿了顿,“臣一开始见到景辰,就觉察到他长得酷似先帝,以为是太后娘娘思慕先帝,特意寻了个相似之人……在身边陪伴,可如今越想越觉得蹊跷,观其年岁,臣怀疑他会不会……”压低了些声,“是当年晋王在北境留下的遗孤?”
永徽帝仍旧面无表情地坐在御案之后。
他几个月前便知晓了景辰入宁寿宫侍奉之事,虽亦觉有些失皇家颜面,但彼时正因新党之事与母后闹得僵持,无意再加剧矛盾,只在后来殿试时,将实有状元之才的景辰点作了探花,算是略作警示。
之后太后一力保举景辰入中书,他也未再说些什么。
心底深处,还是希望能跟自己的母亲和缓关系,且那人不过只是个无根无基的俊秀青年,母后若真喜欢,他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至于虞钦的这种猜测……
那怎么可能?
当年想要晋王死在突厥的人,不也包括母后自己吗?
景辰相貌上的相似,若真是基于血缘上什么的牵连……
那也许是……
永徽帝的脑中,突然闪过一种可能。
顿时禁不住心脏骤然绷紧,拉扯出剧烈的冰冷不安,意乱如麻。
虞钦瞧着皇帝的脸色越来越白,惶然担忧:
“陛下?”
御案后,永徽帝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几缕鲜红血液从指缝间溢了出来。
殿侧的帘栊下,一名宫人在咳嗽声与虞钦的惊呼声中,迅速从隐身的阴影中转出,躬身出了殿,匆匆往宁寿宫而去。
宁寿宫内,太后刚召了景辰入宫,宣其进到内殿。
“过来吧。”
太后对景辰抬了下手,示意其坐在身侧的美人榻上:
“御医说你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但哀家还是有些不放心,刚好最近宫中来了神医,便让他也替你看看。”
宫变之夜,景辰被贼首射落下马,箭矢擦着肩骨没入,几乎穿透后背,如今将养了多日,方才勉强行动自如。
景辰行礼落座,正要开口,却见郗隐拎着药箱走了进来,神色顿时微凝。
郗隐看见景辰,也愣了住,回过神:
“怎么是你小子?”
他被太后派人求了数日,说是要为什么朝廷重臣看病,原是并不想来,后来实在被磨得烦了,才勉为其难答应来看一眼。
没想到,竟是故人。
“你小子生了病,怎么不让绵绵丫头跟我说?”
郗隐放了药箱,径直拉凳坐到景辰旁边,大马金刀地拉了他的手查看脉象,一面道:
“看你从前在药庐帮我干了那么多活的份上,老夫也不至于一直推三阻四。”
景辰面色沉固,移目看了下太后,见她也正盯着自己,纹路严厉的嘴角紧抿。
郗隐查完脉,“受了外伤是吧?”
问明白伤处,扒拉看了眼,“还算你小子运气好,但凡那箭偏上一分一毫,你就得必死无疑!眼下没什么大碍了,只往后托举重物,或感疼痛,以前绵绵不是教过你用葵花叶加蜂蜜止痛吗?用那个就行。”
郗隐又再摸了下景辰脉象,觉得外伤之余,忧思亦是极重,正想多问几句他离开越州之后的际遇,却见王喜瑞匆匆走了进来,对太后低声耳语了数句。
太后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抬手摒退殿内诸人,将郗隐亦请了下去,只留景辰在侧。
香炉中焚声幽微,细烟袅袅。
偌大的殿室,空荡旷寥。
景辰缓缓站起身,向太后行礼:
“娘娘恕罪。”
太后冷笑道:
“难怪哀家让你去警告宋洛溦,半点儿成效也没有,原来你跟她竟这般相熟,竟连郗隐都识得你。”
景辰动了动唇,又明白此时任何解释俱显苍白,没有吭声,垂首不语。
太后矍铄锐利的目光盯着他,静默片刻,似有所悟:
“你喜欢那丫头?”
景辰摇头,“不是,只是从小相识。”
太后勾了下嘴角。
若只是相识,又何需刻意隐瞒?
越是在意,越想好好护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