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郡主的女儿闵琳也随父母前来,远远望见洛溦,上前与她一起同行,闲聊起自上次分别后的诸事。
宫变之后,长安许多官宦人家都受到波及,纵是闵琳性情活泼,亦不禁有些语气沉重。
“宋姑娘还记得茹贞吗?就是肃王哥哥母家的表妹,去年上巳跟我们一起玩过棋的。原本她婚事都定了好多年了,对方是杨国公家的嫡长孙,如今肃王哥哥不在了,杨家就觉得单凭傅家不够资格攀上国公府,硬是寻理由退了这门亲事,太过分了。”
洛溦宽慰道:“既然国公家势利,傅姑娘亲事退了也好,不然嫁过去还是要受气的。”
闵琳想了想,觉得洛溦说得不错,又愈发心生倾慕,亲热地挽了手。
一面走,一面又时不时四下巡望一眼,像是在找什么人。隔了会儿,找着话题:
“宋姑娘是越州人对吧?上次跟我们一起玩双陆的景侍郎,也是越州人来着……”
洛溦看了眼闵琳,见她双颊微有羞色,再回想那日画舫情形,似有所悟,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闵琳原想向洛溦打听几句,可到底不熟,又被她怔怔看了一眼,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她低了头,挽着洛溦继续往前走,一面调转话题:
“哎呀,我其实是想说,上回去看茹贞的时候,她跟我说第一次见到景侍郎的时候,就觉得他长得有些像认识的人,后来回去想了很久,说是觉得他嘴角下颌那儿有些像太史令哥哥,宋姑娘有觉得吗?”
洛溦愣了下,摇了摇头。
闵琳道:“我原先也没觉得,后来想了想,好像景侍郎完全不笑、板着脸的时候,就像上次在画舫上,啊后来你喝醉已经走了,可能没看见,反正他后来就没怎么再笑,那时就真有点儿像太史令哥哥。”
洛溦在脑海中茫然搜寻。
可记忆里,竟似从未见过景辰对自己板着脸的模样。
正思索间,身畔的闵琳突然停住了脚步,目光微赧地盯向侧前方。
洛溦循着她视线望去,见景辰一袭澜袍玄裘,被身侧宫灯映得面净如玉,由几人引领着从侧廊处徐步而来。
看到洛溦与闵琳,他停住脚步,抬手行礼。
闵琳裣衽还礼:“听闻景侍郎受了伤,可大好了?”
景辰道:“有劳县主记挂,已大好了。”
目光移向洛溦,“宋姑娘。”
这时临川郡主的女官匆匆过来,说太后銮驾抵至,让闵琳去随宗亲迎驾。
闵琳告了辞。
留下洛溦与景辰待在原处,默然相顾片刻。
心中似有无数的话想说,却又一句也说不出口。
洛溦想起他身上的伤,欲言又止。
她至今都没有勇气去问沈逍,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原因射出的那一箭。
若只为立场不同,她无话可说,可若是因为其他,她……不敢细想。
她动了动唇,“你……”
景辰却在这时撇开了视线:
“要登楼了。”
随即出了侧廊,沿着登楼的石阶继续而上。
两侧宫人躬身执着风灯与熏炉,簇拥随行。
洛溦跟了过去,默默随后,见景辰面庞映在染了雪色的宫灯下,异样苍白。
她想起幼时与他去爬佛寺的石塔,也这般一前一后,默然而行。
只那时,他会牵着她的手,一步一回头,她慢了,他便也跟着慢下来。
景辰拾阶而上,始终没有回头,快到阶顶时,方又才缓了步速,抬头望了眼夜空,像是在竭力抑制着什么情绪。
洛溦跟了上来。
引路的宫人退了下去。
景辰迟疑着转过身,看向洛溦,轻声道:
“太史令,可有因为庆老六的事难为你?”
洛溦摇了摇头。
景辰点了下头,牵起嘴角,眼中神色却如死寂:
“那就好。”
洛溦沉默着,纠结片刻,抬眼看他:
“我把庆老六交给你,是想你拿他做交易的筹码,为自己博一回自由,我们……”
“我已经脏了,绵绵。”
景辰迅速打断了她,嘴角还挂着笑,却是苦涩的难以言绘:
“忘了我吧,即便只是朋友,以后,也没有再惦念的必要了。”
洛溦望着他那双澄澈的眼眸,一颗心被里面翻涌的痛楚揪紧:
“你是说……肃王和鲁王的事吗?”
那件事,真的,是他做的吗?
她嘴唇翕合,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权势,就那么让人着迷,让人能陷得这样的深,如她父亲一般,终其一生地汲汲营营,什么,都不在意了吗?
景辰没有答话,只定定凝视着面前的女孩。
心中清楚,此去经年,他或许,再没有能这样看她的机会。
一阵夜风吹过,檐角的风灯晃了晃。
灯上的雪沫,纷飞地洒落了下来。
景辰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了手,遮挡住洛溦的头顶,将她护住。
一生中,做过无数次般的自然而然。
再垂目时,见女孩眼中晶莹颤动。
脑海中,浮现出那晚客栈灯下,月明风清,目光缱绻,依稀宛若昨日。
不由得,亦是红了眼圈。
身后的台阶处,传来沉沉踏雪之声。
洛溦回过神,扭头望去。
沈逍也正看着她,幽冷的视线一掠便隐,随即踏上最后一节台阶,一言不发的,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他的身后,王琬音拢着织锦斗篷跟了上来,朝着洛溦和景辰看了眼,神色矜持,不掩微鄙。
刚才眼看就要登上楼了,却瞧见这两人在落雪中四目相望。太史令驻了足,王琬音也就只能跟着停步。
偏这两人对望还望了许久,她脸都快被吹僵了,还没要分开的势头。
当真……也是不知羞耻了!
不多时,皇室宗亲也登楼而至,整座城楼的灯被全部点燃,照亮缀点着珠光翠羽的卤簿,簇拥銮驾停至城楼中心。
皇帝身边,站着五皇子与其母妃淑妃,太后则先唤了沈逍与长乐公主相伴左右,随即又召了景辰和王琬音过去,余下者,亦俱是与皇室沾亲带故的宗亲重臣。
城楼楼顶与堞垛皆装饰着工匠制作的精致彩灯,祥云瑞鸟,展翅走马,此刻亦逐一燃亮。乾阳楼外早已聚集多时的百姓,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吾皇万岁!”
“天佑大乾!”
“上元安康!”
永徽帝接过内侍官递来的祈福天灯,点燃,放出。
接着由太后放灯。
升起的天灯,照亮旁边之人,人群中再次爆发呼喊:“快看,是太史令!”“太史令!”
洛溦站在远离中心的楼侧,俯瞰着下面激动的百姓,想起自己前年入京时,亦曾见火树银花,光熠霞流,城楼下姑娘们着魔了似的,又哭又笑。
而彼时那人站在万灯璀映之下,将手里的一盏花灯,递给了身边的长乐公主……
这一回,人群的呼喊声中,除了“太史令”,又夹杂着间或的“慈主娘娘”,依稀可辨。
皇帝身边的内侍官找了过来,将洛溦请去了城楼中央。
永徽帝对洛溦笑道:“上回你在西市救护百姓,声名愈盛,既然都在喊你,你便与逍儿同放天灯,为长安百姓祈福吧!”
洛溦懵懵然被推到熠辉璀璨之处,站到了沈逍旁边,城楼下的呼声骤然拔高——
“太史令!”“慈主娘娘!”
宫人奉上天灯,将火引递给沈逍。
洛溦仍有些思绪茫然,在宫人的示意下扶住天灯,抬起眼。
沈逍眉目疏冷,看也没看她,接过火引凑近蜡芯。
塌软的灯纸差点儿燎到火,洛溦忙伸手展开了些,掌缘却因此蹭到了沈逍的手背。
她连忙撤手躲开,指尖碰到他手里的火引,烫得一缩。
灯纸充盈鼓胀起来,两人的手托在灯圈上,同时松开。
明灯冉冉而升,徐徐飘入夜空。
城楼下呼声震天。沈逍由始至终,都没看她一眼。
因皇帝身体抱恙,无法久待,放完天灯便在灯影璀璨与人群欢呼中退下了城楼,前往乾阳殿的宫宴。
洛溦的席位,则被安排在了沈逍的侧后方,左边是王琬音,比起她离沈逍更近一些。斜对面,临川郡主一家的侧后方,坐着景辰。闵琳刚入座不久吗,时不时转过头,与景辰交谈几句。
殿内金翠生辉,宫娥内侍奉杯执盏,鱼贯而入,又有教坊美人伴着丝竹乐音,翩跹起舞,一派流光焕彩。
万寿节宫变之后,再逢庆典,宾客皆不免有些心怀惴惴,好在一番歌舞完毕,觥筹交错,心情渐渐放松。
皇帝也快忘记身体恙疾与朝事烦忧,举杯与宗亲稍作对饮。
这时,坐在下首的公主长乐突然站起身,走到御前。
“父皇。”
公主朝皇帝跪下,提声道:“儿臣想请父皇求赐驸马。”
此言一出,殿内立刻一瞬寂静。
不少宾客的目光,都不觉下意识瞟向沈逍。
御座上,深知女儿任性的永徽帝皱了眉,“你又胡闹什么?”
长乐如今已快满十八,但挑挑拣拣的,对礼部所议之候选一概看不入眼,一直未曾敲定驸马人选。但帝女晚嫁,也并非少见,永徽帝只这一个女儿,并不介意再多留她两年。
此时面对父皇斥责,长乐毫无退意,仰起头:
“女儿没有胡闹。且女儿已经怀了他骨肉,必须马上出嫁。”
先前已安静下来的大殿,此刻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永徽帝不敢置信,抬起手,手指发颤地朝着长乐虚点了几下,气得连话都抖不清晰:
“你……谁,你要嫁谁……”
长乐暗咬牙关,目光从皇帝身上掠向旁边的太后,又慢慢转过头,越过了临川郡主的席位。
一字一句道:
“女儿,要嫁景侍郎。”
第101章
长乐的话语一出,殿内先前的鸦雀无声,随即转为暗流汹涌。
朝内外谁不知景辰跟太后的关系,还有临川郡主……
如今居然,连公主也牵扯了进去!
御座之上,永徽帝气急败坏,咳得说不出话来。
太后倒是一脸镇定,命人扶起长乐,看了眼皇帝:
“下去再说罢。”
说着便起了身,移驾偏殿。
皇帝亦无颜面再待下去,拂袖而出。
少顷,奉了懿旨的侍官,将公主和景辰也带去偏殿。
景辰面色如常,仿佛早有心理准备,上前携了长乐,与她一同离殿。
殿内余下的宾客们个个面面相窥,目怔口呆,彷徨之意竟不压于万寿节遇袭那晚。
洛溦亦僵坐案后,耳中嗡嗡鸣响,好半天都似乎不确定发生了什么。
视线落到对面,见临川郡主正对着面色泫然欲泣的闵琳说着什么,随即又沉着脸,让人将她扶了出去。
左侧一直端庄而坐的王琬音,此时微转过身,矜持地朝洛溦斜视了一瞥,想起之前登楼所见,神色中不掩揣度与奚落。
洛溦感受到王琬音的注视,可身体却如冰凝冷塑般的使不出半点力气,动都没法动上分毫,更懒得理会她的那点鄙夷。
模糊的视线瞥见案上的酒壶,艰难伸手,取了过来,斟满盏,仰头饮下,又斟满,再饮下,借着腹间涌起的暖意,总算回过些神来。
内侍官传来圣谕,让宾客们都散了去。
宫娥上前引领贵女们出殿,洛溦也站了起来,视线迷茫地随着引领的宫人,朝外走去。
耳畔传来女眷压低的议论声——
“不会吧,公主说的是真的?”
“我看假不了!没看刚才景侍郎面不改色,扶着公主出去吗?”
“也是够厉害的,从太后到公主……将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洛溦神思恍惚地走出了殿,殿外宫人捧来裘衣为她披上,带子尚未系好,她人已继续朝前走去。
脑海里,想起登楼时景辰的话音。
“我已经脏了,绵绵。”
“忘了我吧,即便只是朋友,也没有再惦念的必要了。”
洛溦脚下一趔,踩在积雪的台阶上扭了下,差点儿踉跄滑倒。
追过来的宫人急声惊呼:“宋监副!”
身后男子略带冷意地伸出手,扶到了洛溦的肘下,将她稳稳托住。
她头晕眼花,只听见旁边宫人行礼唤了声“太史令”,随即就感觉自己整个身子被人从后揽住,踉跄下了殿阶。
仿佛是嫌她走得太慢,下了阶她便觉身体一轻,被他打横抱进了怀中,大步穿过通往宫道的庭园,再到了宫门处的马车前,半托半扔地被送了进去。
洛溦身体失衡,伏倒在厚绒毯上,腹间一阵翻江倒海,弓起身,捂着胃。
沈逍一语不发地坐了进来,视线撇去一边,冷声吩咐启行。
马车辚辚驶出宫道。
腹间的不适散去,酒气醉意却彻底涌了上来,洛溦扶着厢壁旁软榻的边沿,撑起身,望向眉眼隐在阴影中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