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恭又坐了会儿,二人有的没的说了几句,莲衣就目送他到学里去了。四年不见,当初黑黑瘦瘦的陈恭长成了戏台上的唐三藏,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瞧着也是个可靠的男人了。
至于旁的她倒是没想过,只是觉得陈恭考上秀才还能将当年的话记在心里,已经十分难得。二人又是一条巷子里长大,知根知底,要真能成就一场婚姻,当然是件好事。
等回了家,她只和沈良霜说起此事,沈良霜听后替她高兴。
“我就说叫你再等等吧,陈恭这些年在外头也有些成就,秀才是乡绅,在江都有头有脸,我听闻还有人找他一起合伙办学堂,还听闻新来的县令正招纳贤才,许多人推举他去。”
莲衣一听,美滋滋的,“真的么?那要是咱们家在官府里有人了,是不是将来在江都也好办事,能把饭馆那块地收回来。”
说到那块地,沈良霜轻叹一声,拉过莲衣的手,“你当真要去找他?”
莲衣颔首,“那还有假?”
她早就计划到饭馆去找王谦要钱,虽说每月他给的钱够一家人用度,可一千文钱也不过十两,那酒楼每日进账就不止十两。
占了人家的地还只给这一点,叫花子都不该被这么打发。
于是在过去的三个月里,莲衣按兵不动做了一番调查,就是为了今日专程去找王谦要钱。她目的明确,为此甚至带上了宝姐儿。
莲衣来到饭馆,抱着宝姐儿进去点一桌菜,菜上来后她指名点姓要找王谦,大约因为她拍了银子在桌上,伙计不敢怠慢,立刻跑到后边替她传话。
王谦得知后,在暗处看了看,见她是抱着宝姐儿来的,稍加迟疑便走了出来。这就是莲衣为见他设置的圈套,因为素日里大姐根本不许他见宝姐儿,他那姘头就更不许了。
莲衣见他在对过落座,没什么好叙旧的,当日那几声姐夫都叫得她后悔。
她吃一粒酥炸花生,与他开门见山,“我回来这么久没来找你,不是不打算追究,是因为我跑遍了江都大小菜市和田庄,要和你算清一笔账。”
王谦清楚这二妹的脾气,韧得像后厨的牛板筋,否则当初小小年纪也不敢出去赚钱养家,“要说什么你就说吧,我挺忙的。”
莲衣道:“好,那我就直说了。这饭馆在江都也不算大,就是个吃饭的地方,寻常一个客人能来消费一两银子就不错了。楼下七桌楼上五桌,除却饭点能坐满,其他时候都有空位,粗略算算,假设一天招待三十桌,店里日营额度也有五六十,扣除成本,下雨客少,姑且算你每日净赚十两。”
说到这莲衣心里有气,不禁摇头,让伙计拿来个算盘,当场拨给他看,“一个月三十天,你每月赚三百两,就给姐姐十两?就算这地是租给你的,按市价你也该给我们每月房租八千文,合八十两银子!”
王谦听完笑了,“我知道你今天是来管我要钱的。”
莲衣哼了声,“这是你该给的,你四年前靠我家,四年后靠扬州通判的外甥女。你为了留着这间店不与我姐姐和离,她竟也愿意给你做外室和你狼狈为奸。”
这番话说得就戳人肺管子了,实际上王谦就是个小白脸,哪是他养外室,分明是他被养在外室里。
莲衣见他脸色不好了,说:“八十两,只当是给宝姐儿。”
“不是我不给。”王谦撇了下嘴角,不愿意再商量,“这样,每月七十两,你也别再来找我了。”
“八十两,少一文都不行。”莲衣抱起宝姐儿要走,“我不会来找你,日后自有官府来找。”
说到这,她不忘将饭桌上的饭钱一把揣回兜里,抱着宝姐儿走了。
宝姐儿全程嘬指头,压根不认人,对这个爹早就没有印象,莲衣带她回到家将战果汇报,被姐妹围在院里,像个凯旋归来的将军。
沈良霜说:“想不到你前阵子每天早出晚归地算账,也是为了这件事。”
沈末拍掌,“二姐你可真有办法!我就知道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一定可以逢凶化吉。”
莲衣被夸得怪不好意思,“你说得对。馄饨都包好了吗?因为这事耽误一上午,我这就出摊去了。”
她到厨房收拾了馄饨车,沈末不大好意思地说自己下晌有事去不了,莲衣便摆摆手大度地叫她忙自己的去。
早晨河边的生意是做不成了,莲衣索性将车拉到城门口人流密集处。
她把摊子支起来,摆上小桌和小凳,蹲下身生火煮水,“小馄饨——鲜肉小馄饨——一”
来了个客人,“你这小馄饨怎么卖?”
莲衣说:“一两馄饨一文钱,来一碗吗?”
客人看了看,又走了。
莲衣不着急,蹲在地上扇着火又叫卖两声,这一叫,被她叫来一双脏兮兮的男靴,稳扎稳打行至她跟前。
照理说莲衣应当招呼他落座,可是这靴子实在眼熟,叫她一时语塞,只顾盯着看。
这是双鞋面绣着银丝云纹的男靴,按理说主人非富即贵,可是鞋面却脏得不堪入眼,满是泥泞不说,走得还变了形。
谁啊?莲衣木然抬首,从下往上打量身前的男子,就像在用视线丈量一株参天乔木。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张足以令她沿街尖叫的脸,那张俊美的脸孔生着一双骄傲的眼睛,而那双骄傲的眼睛里,此刻盛放着满满的幽怨。
莲衣揉了揉眼睛,确保自己没有眼花。
不错,这真是慕容澄,衣衫脏乱、发梢沾着草叶的慕容澄。
他怎么会在这里?时间在这一刻都像是静止了,连锅里的水都和灶上的火都静止不动。
莲衣搜肠刮肚,满脑子都是放良当日她踹他的那一脚,难不成他始终咽不下这口气,专程杀到扬州来找她泄愤?
堂堂蜀王世子,未免太记仇了吧!
莲衣弹起来见礼,“婢…”婢什么婢,早都不是蜀王府的仆役了!她随即噤声,稍显警惕地注视着慕容澄,直到被他弹了个脑瓜崩。
“你成婚了?”他这样问。
慕容澄看着眼前这颗盘头的脑袋,胸中十分郁结。可不就是郁结?自己累死累活越过艰难险阻来到扬州,结果她回来不到半年就嫁为人妇了。
莲衣还在发愣,慕容澄在意地又问一遍,“问你话呢,你成婚了?”
莲衣回过神来,搓搓脑门,“…没有。”
“那你盘什么发?”
“…出来做生意,总是要乔装一下。”她四下寻找熟悉的王府护卫,但却一无所获,于是皱着脸问:“您为何会到扬州来?平安呢?”
慕容澄鼻腔出气,一副说来话长的模样,径直在莲衣搭起来的小凉棚里坐下,板凳太矮小,令他看起来像是屈膝坐在了地上。
他看向煮沸的汤锅,“你卖的是什么?”
莲衣瞧着与这江都街道格格不入慕容澄,还有些恍惚,像在梦里,“…鲜肉小馄饨。”
“煮一碗。”
“…是。”
这刻在骨子里的服从啊,莲衣真想勇敢说不,起码先问问他带没带钱。毕竟他眼下看起来…挺穷的。
慕容澄是真的饿了,到扬州之后他全靠走着来到江都,鞋底子都矮了一截,本想靠着线索多跑几间饭馆,将她从茫茫人海之中给揪出来,想不到她就在城门口等着自己。
要不说他这样的人是天之骄子,是上天眷顾的宠儿,并不是谁都能心想事成,要找谁就能找到。
不多时,他三碗馄饨下肚,莲衣弱弱发问:“世子爷是顺路到扬州来的?可是要往京城去?”
慕容澄将陶碗往桌板上一搁,理所当然道:“你住在哪?我累了,有什么容我睡上一觉,等我醒了再说。”
此时莲衣的脸色已经十分难言,她看着慕容澄,如同看着一张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您是走丢了吗?怎么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替您报官吧。”
“咚”的一声闷响,慕容澄摸出一锭白惨惨的元宝砸在桌上,亮得扎眼。
莲衣眼疾手快将那锭银子用胳膊盖住,就差一个侧卧躺到桌上。虽然动静大了点,但好歹是没有第三个人看见。否则真说不清了,这巴掌大的馄饨摊,哪来五十两银子的流水。
慕容澄一见她这财迷样就想笑,辛苦跋涉多月,刚进城就听见她的吆喝声,他管这个叫缘分。
他问:“能走了吗?”
“走!马上就走!”
小姑娘被金钱蒙蔽了双眼,天降五十两银子,还出什么摊?伺候好这天降的财神爷才是要紧事!
第25章
莲衣拉着馄饨车,小心翼翼回头看,后头这闲庭信步跟着自己的,真是慕容澄啊?
又回了两次头,确认这不是做梦,她总算开始后怕。蜀王世子为何会孤身一人跑到江都来,别是摊上事了吧……
先头还在蜀王府的时候,莲衣就听说过皇帝忌惮蜀王府,要将慕容澄弄到京城去,想来是圣旨下来了,他假意进京,却在去往京城的路上弃车逃跑了?
莲衣在心里演了一出朝堂大戏,怕得直吸气,担心窝藏他会惹祸上身。再度小心回看,却发觉慕容澄悄无声息绕到了自己身侧,自己一抬头正好撞进他眼底。
慕容澄扶着车,款步向前,“知道你想问什么,放心,不会害了你。”他忽地俯下身来,在她耳边道,“只要你乖乖听话,别去衙门报官。”
莲衣起了满背鸡皮疙瘩,只觉得自己像捡了个通缉犯,她小声道:“前头就是我家了,我家虽然也有一进院子,但比起世子所,那就太小了,不知道您要来做客也没收拾,您不要见怪。”
“无妨。”
“世子爷给这五十两,我一定尽地主之谊,只是等到了家里我就不能叫您世子了,我怕吓坏我家里人。”
“这也无妨,到了你家,我就不是蜀王世子了。”
“那您能不能告诉我您要去哪呀?明早我送您出城?”
慕容澄陡然停下脚步,难以置信,“你是什么奸商吗?五十两只够你尽一天地主之谊?”
一个世子何时如此节俭了,莲衣还以为他五十两当五十文来花呢,“那…那您要在这儿待多久?”
慕容澄想了想,道:“先住一阵子再说。”
二人一前一后来在拐子巷,这时辰那帮平日里无所事事,最爱说三道四的姑婆都在巷口嗑瓜子晒太阳,老远见莲衣拉着馄饨车回来,身边还跟着个陌生的男子。
这人她们当然是不曾见过的,如此出挑的相貌,要是见过一次,整条街都该传遍了。
慕容澄做了些乔装,仅凭衣着看不出身份,可那通身的贵气骗不了人,他养尊处优,光是牙口都比寻常百姓更整洁,更别提自小读进去的一肚子墨水,就算只是在肚皮里晃荡一圈就倒出去,也足够将他滋养得风骨峻峭。
一众姑婆簇拥上来,七嘴八舌问莲衣这是何人。
莲衣鲜少这个时候回家,不晓得这个点姑婆扎堆,没来得及想好说辞。
“沈家小二,这是谁呀?”
“你领什么人到咱们这拐子巷来?”
“脏兮兮的,人长得倒白净。”她问莲衣,“这是你捡来的?”
莲衣随即否认,“不是不是!”
“瞧着个儿倒是真高哎。”说到这儿话风忽然就变了,带头的张婆子看到慕容澄扶着板车的手,“哎唷,这手倒是修得干干净净,平日不干活吧?胳膊真结实真有劲啊小伙子。”
春嫂子走上前来,二话不说先在他小臂捏了两下。
慕容澄跟炸毛的猫似的一激灵,差点没跳起来,“放肆!”
倒把春嫂子给吓坏了,捂着心口直拍,“干什么干什么!想吓死我啊!你还就说对了,我在拐子巷出了名的放肆!就捏你怎么了?就捏你怎么了?”
说着就撸起胳膊,看架势是要对慕容澄上下其手了,莲衣连忙上前调和,“哎哎哎,摸不得摸不得,人家初来乍到,不是本地人,来咱们这一趟不容易,别吓着他。”
王寡妇走出来,笑呵呵的,手绢掩面十分矜持的模样,“小哥儿是打哪来的?和沈家小二是什么关系啊?噢,外地来的,也是蜀地来的?噢,你们…?”
莲衣赶忙摆手,故作坦然,“别误会,这是我…我……”她根本没想好怎么编,打了个哈哈,“我说这是我从蜀地带回来的土产,你们信么?哈哈。”说罢为了避免尴尬,自己先干笑两声。
没人捧场,干看着她,大约都不觉得好笑。
慕容澄就更不觉得好笑了,觑了莲衣一眼。莲衣赶忙递给他一个“这都是为了大计”的眼神,叫他不论如何忍一忍。
这帮姑婆都是人精,察觉这两人之间要么不熟,要么是有点矛盾,总之不会是莲衣带回来的相好。既然不是相好,那就来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