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跟你说官府在追查我?”
“在王府的时候,有过耳闻,说圣上或要选您入京。”
慕容澄扬眉瞧她,哼了声,“知道的倒不少。你以为圣旨下来传我进京了?”
“难道不是吗?”莲衣出府前的那阵,王府上下人心惶惶,都在为这事操心。
“还没,不过也快了。”慕容澄既然想留下来,也要适当与她托底,“我就是赶在旨意下来之前,先出来避风头的。”
“避风头…”莲衣小声嘟囔,“怎么就躲到我这儿来了。”
“因为出来之后我身边不能没人伺候。”慕容澄放下筷子,瞎话编得坦坦荡荡,“既不能兴师动众地带着仆从走,又不能在外置办宅邸打草惊蛇,躲到你这不是正好吗?你让我去客舍,一两日还行,但我可不想一直住在那种地方。”
莲衣听明白脸都绿了,可碍于世子淫威,又只能忍气吞声。
委屈巴巴道:“世子爷,这样不好吧?虽说您不缺钱不会短了我们什么,可要是让我这一家老小都腾出屋子来伺候您,这,这也太残忍了吧。”
慕容澄用筷子粗的那头在她脑袋一敲,“什么乱七八糟的!”
莲衣忍无可忍,捂着脑门怒气冲冲地瞧他,却听他说:“平安现在人在京城打探消息,等他来了我也就不叨扰了。而且你不必将我特殊对待,你对外是怎么说的来着?”
莲衣倏地噤声。
他冷笑了声,“你不是说我有病来托你照顾,找名医问药吗?”
莲衣想了想,想到她那未上门的竹马,还是不答应,“不行啊,这家里全是女人,您住在这儿不合适。我家会被街坊四邻戳脊梁骨的,要是我自己一个人倒也罢了,家里还有大姐和小妹,不能害她们被人议论。”
这倒是真的,不过不难解决,慕容澄道:“我不是早就对那帮街坊四邻说了?我是冲着你来的。所以你家里人不会被人议论。他们只会议论我和你。”
莲衣警惕地盯着他,感到十分生气,话的确是她自己说出口的,也不知道对世子出尔反尔会是什么罪名。
可他要真赖在这不走,陈家误会了不来提亲怎么办?
心里想这一通,莲衣态度强硬,“不行,您要是留在这,我就去报官。”
慕容澄被她的话镇住,皱眉问:“你可知道报官会有什么后果?”
很显然她知道报官的后果,藩王世子流落民间,自然要将他送回藩地。但要是圣上的旨意已经下了,官府就会直接将他送往京城,之后是幽禁还是真给个官职,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么一想的确有点狠,可是他先不拿她的名誉当一回事的,那就别怪她软硬兼施了。
慕容澄觉得自己这赤诚一片喂了狗,他一个世子,皇亲国戚,为了婢女背井离乡离家出走,结果就换来她如此冷酷对待?
“我不走。”他说。
莲衣和他四目相对了会儿,想说点什么强硬的,眼泪却不争气地先行一步,顺面颊聚到了下巴尖上。
明晃晃一滴清澈的水珠,一并悬在了慕容澄的心上。
见她抹泪,他又生气又无计可施,再不想与她废话,赌气似的重重搁下碗筷,走出厢房,径直离开了沈宅。
等走出巷子他才想起,自己那五十两没要回来。
全身上下摸了一遍,也只有十文钱。
屋漏偏逢连夜雨。罢了,先到客舍过完今夜再说。
*
与此同时远在蜀地,圣旨刚刚抵达,蜀王府上下如临大敌。
首要原因当然是这道圣旨,次要原因则是世子慕容澄已经失踪两个多月了。
最开始蜀王还十分放心,毕竟这是父子俩私下的密谋,让他称病去灵隐寺,等传旨的人回京上奏,又是两月,届时圣上要是看不明白蜀王府的示弱,执意还要慕容澄进京,那就是真的躲不过去了。
父子俩先斩后奏,等船开走了,蜀王才将此计告知蜀王妃,独自挨了一顿好打。
等蜀王妃冷静下来,还是谅解了他们的做法,一并对王府其他人声称慕容澄生了病,可问题就出在这里,他生了什么病?
最开始蜀王定下的是头风,可是王府上下谁见过世子头疼?他不叫别人头疼就不错了。
直到世子离家刚满一月的时候,随行的万露寺沙弥回来了,抱歉地说:“王爷,世子不见了。他趁船夜泊,带着平安小施主上了岸,只留下这一封书信。”
蜀王很快挨了王妃的第二顿好打。
信上写:
“父王,母妃,儿不孝,两年来一直有所隐瞒。自击退西番,儿便落下顽疾,白日恍惚入夜难寐,闭上眼便是大渡河的尸山血海,还有康健舍身相救的景象。
儿的确病了,还是种懦弱的病,只怕此生都不能再披甲上阵。此去江淮,儿想到康健的家乡,替他走一走看一看,这应当比去灵隐寺管用多了。即便好不了,也增长见闻,叫人释怀些许。
儿无恙,请释悬念,甚歉。”
此时此刻,蜀王想着那信纸上的内容,对京城来传旨的宦官道:“少监,事情原委你也知道了。澄儿病了,自从大渡河一战,他便一蹶不振,这次只身去往江淮,不管是散心也好,寻医问药也罢,他都一个人顽抗了太久,我这当爹的后知后觉,实在惭愧。”
那少监见蜀王府众人各个面露愧色,气氛凝重,不像临时找的托词,只好道:“杂家会回京如实上禀,其实世子这病症在军中并不罕见,要是杂家来得早些就好了,若能请世子进京,广南候久在军中或许会有对策。”
蜀王妃听这阉人还在说“进京进京”,难免气恼,“少监,澄儿自幼心愿就是当大将军,即便进京谋职他也难当大任,他志在疆场,从未想过入仕。”
少监道:“世子是宗室子弟之中最得圣上赏识的一位,未曾想过不等同做不好。何况这是何等殊荣,蜀王妃怎能断定世子不愿入仕?”
蜀王妃音调高亢,“少监谬赞!可他眼下身体抱恙,我只希望他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回到身边。至于我怎能断定,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为娘的再清楚不过,澄儿十七岁便上阵杀敌,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若他贪恋权势,必将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做不到如此坦荡!”
蜀王听得心潮澎湃,眼含热泪看向王妃,“对…对!若澄儿贪恋权势,绝不敢拿性命出征!”
“对你个大头鬼!”蜀王妃在眼泪掉下来之前转过身去,“送客!”
第27章
五十两没带走。
夜里莲衣坐在塌上,望着手里的五十两银锭犯愁。
本来还想尽地主之谊招待一番,这下好了,无功不受禄,五十两收得实在烫手,也不知上哪还他。那就…不还了吧?他会缺这五十两吗?
莲衣本以为自己今晚上要睡不好了,可攥着这沉甸甸的银子实难失眠,一觉醒来险些错过出摊的时辰,还是沈末来叫她,她才恋恋不舍地爬起来。
今早出巷子,那几个姑婆都在看热闹。
“我昨日看那小哥儿独自走了,沈家小二,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你要是不愿意招待,叫他到我家来。”
“小哥儿人生地不熟,你不是将他赶去住客舍了吧?哎唷我们又不会说你什么。”
莲衣拉着车埋头走出去,想着该出摊出摊,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昨日慕容澄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和她说了,她不看僧面也该看佛面,蜀王妃那么好的主子,自己受了她多少赏赐,就这么将世子给气走了,身边也没个仆役跟着。
他不会就此流落街头吧?
说不担心是假的,莲衣整个上午都心不在焉。沈末辰时便说有事外出,下午才过来帮手,姐妹两个坐在小凳上吃馄饨,嚼隔壁摊子卖的油炸粿子。
沈末吃着馄饨说:“二姐,我有个好消息跟你说,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莲衣回过神来发问:“是找着教书的地方了?有女学请你去做教习?”
“你怎么猜到的?”沈末高兴地点点头,“对,就是远了一点,在城东,城东的知慧女学。”
莲衣笑道:“这可不难猜,现在对你来说除了这个,还有什么算得上好消息?远点没事,起早点就是了,嗳,那你可就要朝九晚五去学堂了?”
“我还不是教习呢,还只是助教,等当上教习一个月就有二千文。”
莲衣嘴巴微张,“二千文,那就是二两银子啊。读书可真有用,我在蜀王府累死累活做到一等婢女,也是二两银子一个月……”
沈末笑起来,“二姐还是这么可爱,那不好比,你在蜀王府管食宿不用开支,还是你赚得多。”她从板车底下抽出本书,“下晌我看着摊子,二姐你就回去休息吧,我看你这几日忙忙碌碌早出晚归,今天就早点回去休息。”
莲衣本想说不碍事,一张嘴却变成个哈欠,便也不推辞了。
吃完收拾收拾,莲衣便先回了家,沈良霜和沈母都在家赶制织坊拿来的绣品,宝姐儿正午睡,莲衣坐在炕上看了会儿刺绣便也进屋午睡去了。
睡梦正酣,忽地听见几声巨响,像是有人砸门。
莲衣惊坐而起,瞌睡全吓跑了,她推开房门出去,就见沈母和沈良霜也都抱着宝姐儿跑出来,三个大人瞧着晃动的家门,不约而同没有做声。
“谁啊?”还是莲衣卯着胆子先问。
家门外像是已聚集了不少人,吵吵嚷嚷的,那帮砸门的人还在不依不饶,张婆子虽然长舌,但这时候却有胆子对沈家大喊她家被强盗硬闯。
光天化日哪来的强盗?其实莲衣心里大概有数,是王谦不满那日她开出的条件,找人来吓唬她们了。
为什么说是吓唬,因为宝姐儿是他亲闺女,他不会叫人动手的。
“别怕,我去看看。”莲衣来不及穿外袍,仅着中衣中裤便去到门边,拿扁担和长凳抵住了门,“别砸了!我不会开的!回去告诉王谦别欺人太甚,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门外那人还真不是王谦叫来的,而是他那姘头。
他姘头名叫徐盼,得知王谦向沈家低了头,每月要拿八十两出来给她们,登时不乐意了,又说服不了王谦,越想越气便叫人给沈家一点颜色。
门外的人还在继续,事情却发生了转机。
只听张婆子一声惊呼,外头旋即传来了打斗的动静,霹雳乓啷的,混合身体挨打的闷响。
张婆子叫道:“容成当心啊!他们人多势众!”
春嫂子跟着大叫:“啊——打人啦!!打起来了这怎么办呐!!”
莲衣一愣,想开门看看,可是听门外打得激烈,她又担心他们进来伤到宝姐儿。也就迟疑了一刻钟,外头传来王寡妇的娇呼:“小哥儿好身手!”
紧接着便是雷鸣般的掌声。
沈母问:“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沈良霜也想上前来一探究竟,无奈抱着宝姐儿,只好站在远处。
莲衣透过门缝张望,依稀看见家门前的杂物倒了,还有几个地痞流氓正抱着肚子满地打滚,慕容澄站在他们之间,手持一根烧火棍,轻轻松松转过身来,脸不红气不喘,颇具大将之风。
他将烧火棍丢开,拍拍掌心,看向门缝里的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还不开门?”
莲衣吞口唾沫,连忙帮他开门,“世…是你啊。”
姑婆们一拥而上,七嘴八舌描述着适才慕容澄的矫健身姿。莲衣眼神躲闪地捧场了几句,匆匆将门关上。
“不用报官吗?”慕容澄问。
莲衣一愣,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外面的那些流氓,而不是昨日自己放下的狠话,“不用报,官府也不会管的。”
“官府怎会不管?”慕容澄皱起眉,“你一回来就惹事上身了?”
沈母不知道慕容澄昨日是被气走的,这会儿热切地上来招呼,“小容兄弟快请到屋里来。”她叹口气,“不是小花惹了事,是我们家里本来就摊上事了。谢谢小兄弟了,今日多亏有你。你先进来,我烧茶你吃,小花,招呼好容成小兄弟。”
小花?慕容澄看向莲衣,见她不大好意思地抓抓脖子,就知道这叫的是她了。
他屈膝弯腰小声问:“你叫小花啊?”
气流扑簌簌落在莲衣耳根,叫她抬起一侧肩膀躲避,“嗯。我叫沈良花,在夏国公府的时候,夫人觉得良花拗口,就赐名莲衣了。”
丫头小子到府里第一件事就是改名,有时换个主子就改一次名。
良花,莲花,嗯,慕容澄大概知道慕容明惠是如何想到这个名字的了。
几人进了堂屋,沈良霜也牵着哭哭啼啼的宝姐儿走出来,小孩儿被吓坏了,见着屋里的生人,还以为适才是他在外头砸门,便哭得更大声了。
沈良霜不得已只好抱歉地带孩子回到屋内,但她见了慕容澄心里直犯嘀咕,实在没想到如此意气飞扬的少年,竟然会得那种自欺欺人的病,臆想自己是亲王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