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茶杯坐到沈涤尘对面,轻叹一声:“哪是什么大案。不过是后院妇人的龌龊算计罢了。是臣妾治下不力,才让东宫里的人生了这腌臜的心思。臣妾自觉愧对殿下。”
沈涤尘安慰我道:“自古人心难测,你已经做的很好了。许多事情并非你能左右,倒也不必事事都揽在身上。”
他的话似乎另有所指,可我想来想去也不明白。索性也不想了,问沈涤尘:“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蜜合。”
沈涤尘想了片刻,道:“打一顿板子,送到南湖中的行宫里做些洒扫一类的粗活吧。”
其实我对沈涤尘这决定并不认同,蜜合已经生了这样的心思,又为此遭了许多罚,即便是认错悔过,尚且还要看看是不是真心。可她如今还不知错悔改,满心满嘴都是诅咒。这样的人如何还能留,留她一条性命已是慈悲,当是送得越远越好,叫她此生都不能再与东宫有一点瓜葛。
心软念旧是沈涤尘的优点,也是他的弱点。但愿他今后不会为这所累。
“就按殿下所说。”我顿了顿,最终还是提醒道:“殿下仁爱。但愿蜜合能在行宫真心悔过。但是殿下,仁慈是帝王最不需要的美德。”
沈涤尘听我如是说,举到嘴边的杯子停住了。他看着我,眼神变得认真,语气也不再是平日里那样自上而下的轻声细语,而是变得像是同僚间的赞同:“太子妃,你确当得起太子妃的头衔。”或许是从这一刻开始,他也渐渐把我当成同僚,而不仅仅是一个摆设与象征。
这让我燃起些许希望,或许我并非只能是一颗弃子,还有成为执棋人的可能。如此想着,像是与他的关系亲近了一些。不自觉地关切道:“殿下伤口还疼吗?我来给殿下换药。”
说着我伸手想要替他解开衣带,他握住我伸出去的手,嘴角含笑,满脸的期待道:“没关系,一会儿念儿会给我带金疮药来。”
原是张念要来,我讪讪地收回手,替自己搭了一个台阶:“殿下考虑的周到,张将军这方面是要比臣妾更在行。”
从小母亲就告诉我不能背后议论别人,但凡议论,那人便寻声而来了。
果不其然,话到此处,陇客来通传说有贵客到了。
来者一身白衣,身姿曼妙,头上带着帷帽看不到脸。
正疑惑间,陇客已经引着那人到了近前。她摘掉帷帽,竟是作女子打扮的张念。我见惯了她的男装,如今乍见她着女子的衣饰,反而有些不太习惯。
张念向沈涤尘和我行礼,道:“我三人身份特殊,外面人多眼杂,不得已以此打扮来觐见,还请太子殿下太子妃不要见怪。”
我自然不会见怪,倒是沈涤尘,自张念来了之后,一双眼睛就再没有离开过她。他清了清嗓子道:“此处太子妃居所,我们去或雍殿议事。”
张念朝我拱手为礼,我亦向她回礼:“有劳将军。”她点点头,跟在沈涤尘身后离开了。
沈涤尘带着张念一走,妆成和鹅黄从外面进来。不知道白衣女子是张念是的妆成小声道:“怎么又一个……”鹅黄拍拍她的肩,示意她不要多言。
说到底鹅黄虽然办事老成,年纪却也不大。过来有两炷香左右,终于还是忍不住在我耳边道:“太子妃,太子殿下带回东宫的女子一个接一个,按理说万昭训已经是逾矩,所以才引出今天这样的祸事。若是任由太子殿下这样随意往东宫里带人。只怕传出去与您也不利。传到圣上耳中,还要被扣一个不知劝诫的罪责。”
一上午蜜合的事已经让我烦透了,现下我正握着三两的两个前爪教它跳舞,无心理会这些情情爱爱等男女之时,况且待沈涤尘伤好了,张念也就没有理由再来。我虽不太信得过沈涤尘,但我只得张念是个知分寸的人。于是对鹅黄敷衍道:“知道了。我自有分寸。”
鹅黄也是个知分寸的人,见我如此态度,也不再多说什么。
三两突然从我的怀中挣脱,跳窗而出。我追着它来到池边的凉亭中。池水里养了许多锦鲤,成群结队地游走,三两在岸边探出爪子去抓,每每扑空却并不曾气馁。我看着有趣,便拿起一旁的鱼食替它把鱼引到跟前。
一猫一人玩的正开心之际,有个声音在身后道:“不想太子妃竟如此有雅兴。”
听声音我就知道是张念。我把鱼食分给她些,她也坐到我旁边开始喂鱼。
“还未谢你当日救父之恩和救命之恩。”我道。
她笑道:“太子妃言重了,职责所在,何须言谢。”
我撒出去一把鱼食,鱼儿们争先恐后地聚拢过来。我转头看到张念的侧脸,温和,从容。
“万幸你没有嫁入这东宫里来。”我轻声道。
张念听闻愣了一下,转头看向我,她的眼中映出我疲惫的神情。
她道:“我也如此庆幸过。”
我们二人相视一笑。
她抱起三两,替它理顺毛发。对我说道:“大漠长河,江南烟雨,戈壁丛林,外头哪一样都比这更美,更辽阔。我从前也想过,或许我可以在这东宫里陪着他。事实是,我不能。我与他虽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我对他也有感情。但也仅此而已了。我没有办法为了他把自己困在这里。”
“你能给我讲讲你们小时候的事吗?”我问。
紧接着我补充道:“你,柳道可,太子殿下和小宋将军。你们小时候的事。”
第40章
张念看着我目光含笑,她弯腰掬起一捧池水喂给三两,道:“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让我想想。”
她望着远处,缓缓道:“阿尘的母亲是从龙的四姓功臣之一的明氏的独生女,曾经也是战功赫赫的女将军,据说圣上对她尤为宠爱。阿尘出身的时候,她难产而亡。圣上因此对阿尘十分看中,特意挑选了宋叙白宋将军的独子为伴读,接到宫中一同教养。”
我点点头:“这我知道,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祖母出身医杏林世家,自己也是京中有名的杏林圣手。阿尘自小身体不好,圣上在他五岁那年把他和云朗送到我祖母府上调养身体。我们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张念笑起来真的好看,饶是我一个女子也为这样的笑容着迷。她继续道:“当时府中仅我们三个孩童,年纪又相仿,很快便熟悉了。你别看阿尘平日里不爱说话,一本正经,其实他并非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人。反倒是云朗,成日里一副开朗好动的模样,偏偏是最老成持重的。每每我同阿尘闯了祸,他人后板着一张脸教训我们,人前却总是护着我两。”
不自觉的,我的嘴角也上扬起来。云朗哥哥就是这样,处处让人放心。总是很可靠,从前只要他在身边,我便觉得安心。
“我记得小时候南湖白堤旁有小商贩在边上支起摊子卖鱼饵料的。太子妃还有印象吗?”
我道:“有些印象,从前总和均瑶去。那些鱼喂的人多,吃的饱,个个都又大又肥。而且饵料还不便宜,每次都要花掉一碗馄饨钱。”
“是,”张念笑道,“那时候我们三人每日从府中出来,要先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每人吃上一串糖葫芦,然后到白堤买了鱼饵料喂鱼。喂了几日干脆也不买糖葫芦了,所有钱都拿来买饵料喂鱼。”
“然后呢?”我问
“那日我们三人照常去喂鱼,只见一群人围在南湖边上。出于好奇我们挤进人群想要一探究竟,只见人群当中盘腿坐着一个比我们稍大一些的孩子。他怀里紧紧抱着一条大鱼,那鱼还在拼命挣扎,看样子像是从池塘里捞上来的。”
张念说到此处,三两恰巧从池中叼上来一条鱼,正用爪子拨弄挑逗。张念拍拍三两的头,把那条鱼放回水中。
“然后呢?”我追问道。
“围观的人群中不少谴责少年的声音,说这鱼吃百家饭长得这么大,已是有了灵性,他不该枉顾生灵的性命,让他放回水中云云。后来甚至有人上手推搡。可那少年软硬不吃,只是抱紧怀中的鱼。就这么过了许久,周围的人都散了,怀中的鱼也不动了。他这才站起身抱着鱼离开。我们三人跟在那个少年的身后,谁知道他越走越快,最后竟跑了起来。那时候我们年纪小,体力远比不上他,险些跟丢。好在他终于是在一条小巷口停住了。”
“所以他抓鱼是为了吃吗?”我问张念。
张念摇摇头:“是治病。我记得当时巷子中有个院子,是一个富商的产业。不知道为什么闲置了下来,也无人管理,成了许多无家可归的人的去处。那少年拐进院子,说是已经抓到了鱼,要给众人熬汤。里面的人都夸赞他,说他是救命的恩人。”
我有些不解:“可这鱼也不过普通的鱼,能治什么病?”
“太子妃四岁开蒙,自然知道这鱼做不得药。那院子里的人长久的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气血两虚,时常心悸疲乏。以为是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此时有人传说吃了南湖的锦鲤可治,那自然俸若神药了。”
我点点头:“难怪后来南湖中的鱼越来越少,以致官府日日巡查以防有人捕捞。那后来呢?”
“那院中人多,我们毕竟是三个孩童,若贸然进去,难免吃亏。所以只能是等在路上,那少年独自出门的时候将他擒获。”张念道。
“你们竟能擒住一个比自己高大的少年?”我有些难以置信。
张念笑笑:“我和云朗是武将之后,日日都得有一两个时辰用来习武。阿尘身体不好,圣上也命他跟着一同习武以强健身体。你看他平日里温文尔雅,战场上也是能独当一面的大将。擒获那少年后,他苦苦哀求我们不要报官,说抓鱼也是为了替人治病,若是报了官,自己过些年就没法考武举了。然而这鱼属于皇家之物,哪能是百姓说抓就抓?因此云朗坚持报官,阿尘却不肯,念在少年是为了救人,打算饶过他一次。”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原来这沈涤尘自小就是这样慈悲的性子。若是可怜他是为了救人犯错,大可以从别处去补偿。法理如何能废?
见我叹气,张念笑道:“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我与你想的差不多,先报官,然后从别处补偿这少年。对吧?”
我们相视一笑,张念接着说:“可阿尘说,法理之外还有情理。若是报了官,入了案,今后少年入仕的路也就断了。我们三人意见相左,拿不定主意,只得把他带回去交给老师。就是太子妃你的父亲。”
父亲学识渊博,博古通今。我知道许多皇子公主都曾受教于父亲,可却并不知晓还有这样的事。急切想要知道父亲如何处理这少年的。于是急急问道:“后来呢,后来这少年如何了。”
“老师既没有报官,也没有送走他,而把他留在府中做些杂活。讲课的时候就让他在一旁侍奉。”
“只是这样?那这少年后来去哪里了。”
“他如今已经是金翎卫总长了。”
我惊讶道:“柳道可?竟还有这样的渊源……那你与太子殿下……”
这次轮到张念叹气了,道:“自小青梅竹马,便容易生发些别样的感情。不过有缘无分罢了。我们四人中,我同阿尘的性格都要跳脱一些,最合得来,他也处处偏向我,久而久之就互相间有了好感。那时他还不是太子,我及笄那日,我们在太虚观的月老座下许愿,说要生生世世陪伴彼此。只是没过多久阿尘就被圣上册封太子。这愿望也就作罢了。”
她顿了顿,笑道:“许是那天许愿的时候我不够心诚吧。不过这样也好,阿尘自小心怀天下,或许这庙堂之上才是他大展拳脚的地方。同年我就被父亲接到邑州去了。”
我低下搅动着池水,不知道该说什么。若沈涤尘不是太子,那他们二人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良配。偏偏他成了太子,而我,我必须是唯一的太子妃。我也很委屈,他们可以说造化弄人。而我呢?我自一开始就已经没有了选择。
张念拍拍我道:“这也不过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罢了。阿尘选择了天下,云朗选择了责任,道可选择了忠义,我选择了自有,你选择了家族。若是选的不满意,再选一次便是了。无需伤感。”
“那你还会选择回到太子殿下身边吗?”我看着她的眼睛。
张念毫不犹豫地摇摇头:“不会。”
她指着头顶的天空道:“你看着东宫,处处是规矩,便是这天也规规矩矩的。说句冒犯的话。我宁可带着这份遗憾渡过余生,也不愿被囚在方寸天地中,到头来横生怨怼。”
这就是沈涤尘为何许多年来对她总放不下。张念这个人,冷静通透。做事有一套自己的准则秩序。总让人想要接近。
“在聊什么?”一个声音问。
我和张念一同回望身后,只见沈涤尘从外而来,距我们不过三五步的距离了。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我赶忙起身向他行礼:“臣妾见过殿下。”
张念却不慌不忙地笑道:“在说你的闲话。”
在东宫可没有人敢这样对沈涤尘说话,大家对他要么百依百顺,要么唯唯诺诺,要么阿谀奉承。我还是头一次见有人这样与他打趣。
沈涤尘不怒反笑:“好好好,你们既愿意说,带上我一个可好?”
“若是带上了你,恐怕就只剩些歌功颂德的空话了。那当真无趣。”张念笑意盈盈,对沈涤尘,她依旧有幼时的情谊在。
沈涤尘把我拉到身后,对张念道:“念儿,你啊你啊,都要把我的太子妃教坏了。”
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我完全插不上话,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脑子里把各种借口都想了一遍,只求能尽快脱身。
恰逢此时鹅黄来禀告说徐家给徐良娣送的补品已经送到前院,正等着我去一一过目,这才得以脱身。
不得不说这徐家真是大手笔,光是鹿茸山参燕窝等补品就装了六个箱子,其中还不乏血燕这一类的名品。其余还有许多安胎常用的药和极好绸缎绫罗。看得出徐良娣腹中的这个孩子对徐家意义非凡。
我与鹅黄妆成带着几个医官细细查验,这一验便是一个时辰,这才总算是验完给徐良娣送了过去。
第41章
看到这成箱成箱的补品,徐良娣的脸上没有半分高兴的颜色。反到是她身边的酥眉一边翻看一边感叹:“良娣的娘家可真心是疼爱良娣。竟送来如此多的好东西。”
徐良娣嘴角微微上扬,勉强算是笑笑,但这笑比哭还要难看。她从箱子旁边走过,手抚过每一个箱子,眼中尽是悲凉。
我不知怎么安慰她,只得对她道:“徐府已经把东西送来了,这便是你的东西,你若喜欢就吃掉,又或是赏给底下的人。你若不喜欢,或是撒到池中,或是撒到街上看人哄抢。如何高兴就如何处置。这些个东西,这东宫还给得起你。”
徐良娣不言,只是点点头。
回到长信殿,我一头栽倒在床上。心中感慨万千。沈涤尘身边的几个女人,说不准谁爱他谁不爱他,却是个个都身不由己。或许徐良娣爱他,可徐良娣也不过是一副徐家送到东宫搭桥的梯子。豆儿或许心悦于他,可豆儿在这东宫里也不曾有过春狩时的开朗。
唯有张念,张念爱他,更爱自由和自己。不知道若是以张念的通透豁达,她处在我这个位置上的时候,是否也会同我一样被困囿在这些念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