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公主走后不久,陇客奉沈涤尘的命给我送来一本《后妃传》,并传话说让我以此书为准则,规整自己的言行,恪守太子妃的本分。
这是历朝历代贤惠后妃的典范实录。想必是我向五公主打听张念姑娘的事已经被他知晓了,所以借此来敲打我。
我觉得十分可笑,这个世界上可有一本书来教一个男子如何恪守男子的本分?我仅仅是问了问张念姑娘的身份,他反应也过分大了吧?想不到他竟然提防我至此。
鹅黄不知其中原委,但也看出此事不妥,小心地问我:“太子妃是和太子闹了什么不愉快吗?”
一时间我竟不知道怎么回答,思索半晌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好在妆成脑子转的快,说是我为着五公主远嫁的原因遭受与友人的分别之苦,想让太子给我寻本书解解闷。
我顺势把书往书案上一扔,叹了一口气,轻摇着手中的团扇浅笑娇嗔道:“可真是不懂女儿家的心思,本是想看些《莺莺传》,《浣花集》的闲书,竟给我找了本《后妃传》。想来啊,是咱们的太子是嫌我不够贤良淑德。我可该好好反思自己才是呢。”
鹅黄不做他想,从桌案上拿起那本《后妃传》,抚平折痕,道:“太子妃别恼,太子许是只知道女儿家该看《女则》、《女戒》,对女儿家私下爱看的书不堪了解。过些日子采买的出门,我让人给太子妃稍上几本当下时兴的话本。”
“好鹅黄,也给我稍上几本才子佳人圆圆满满的话本吧。”妆成拉着鹅黄的手撒娇。
鹅黄最吃她这一套,伸出手指轻点她的额头:“放心吧!定然忘不了你的。”
第4章 听书
听鹅黄说到话本,我与妆成都等不及采买的小厮出门。向平日里爱看话本的丫鬟问了书局的门面地址,第二天就换了身粗麻布衣,打扮成寻常人家的妇人模样想要自己去书局寻摸。
望着镜中的二人,活脱脱一双姐妹,哪里还像太子妃与女官。我突然想到从前看过一本姐妹二人持剑江湖,惩凶除恶的话本。话本中那一双姐妹潇洒肆意,自由自在。人生好不快意。
人总是不够安分,总是向往自己没有的。我也不例外。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沉浸在那本话本中的世界不能自拔,想象自己也能仗剑天涯,无拘无束。只可惜我从来都是一枚为了权势利益而准备的棋子,一个象征般的物件。
“太子妃要的铜钱兑好了,我又差人剪了二两碎银子备着。今日太子说等处理完公事要来同太子妃一起用些宵夜。请太子妃务必宵禁前一个时辰回来。”鹅黄从门外进来,她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听到太子要来我就有些心慌。自从我知道他有了废掉我的想法,我每每在他面前都慎之又慎。虽然我心知废太子妃牵扯前朝后宫,他不得任意为之,皇上与李家也不会让他任意为之,可还是生怕被他挑出一丝错处,成为废太子妃的借口。
当下正要应鹅黄的话,可还不等我开口,鹅黄看到我和妆成的装扮眉头拧成一根麻花,先一步说:“太子妃怎么这幅装扮,快,来人!”
我急忙拉住她,道:“鹅黄鹅黄,好鹅黄。不必让家丁套车,也不必声张,我和妆成从侧门出去,不出三个时辰必定原路返回。你且宽心。”
“可是……”鹅黄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听我的。
我拍拍她的手,撒娇似的摇晃:“放心吧。回来的时候我们给你带炙羊肉。好不好?”
“……那我要三元楼的。”鹅黄最终还是答应了。我已经摸准了鹅黄的脾气。她一向是爱吃,嘴更刁,只要答应给她带吃的,不是原则问题她都会同意我。
我点头如捣蒜,许诺一定会给她带回来三元楼的炙羊肉。她把我们送到侧门,再三嘱咐快去快回,别忘了时间。我们也一再答应。
一出东宫便是另外的一番天气了,天是蓝的,云是软的,风带着各种各样的气味直往人鼻腔里钻。因为沈涤尘带来的不愉快一扫而空,仿佛同样的阳光,东宫外的也要比东宫里明媚许多。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宫墙外的天气,对妆成道:“走!选话本去!”
妆成与我相似一笑:“走!”
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我与妆成一路上左挑挑又看看,不远的路走了许久还未过半。
“好看吗?姐姐”妆成举着一只簪子在我头上比划,这是一只掐丝鎏金簪,款式简约大气,不挑人也不挑装扮。虽然工艺上达不到尚衣局的水平,设计却也巧妙。
“嗯,好看。我们妆成眼光是越来越好了。”我肯定道。
得到我肯定的妆成与老板互相要价,最终以半数的价格成交了这只簪子。等到书局门口的时候,妆成手中的小篮筐中已经装了不少东西,无论吃用一应俱全。
书局的伙计很有眼力,见我们二人进了门,巴巴地过来接过妆成手中的小篮筐,道:“二位娘子想选些什么书,我们这各类典籍,话本词集,无不有的。”
妆成道:“我与家姐想挑几本话本回去解闷,可有新鲜的?”末了又补充一句,“要结局圆满的。”
伙计把手一抬,做出一个“请”的姿势,道:“二位娘子请这边来。”
我边走边环顾四周,这间书局一共三层楼。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书架一直顶到每一层的房梁。来客大多是年轻的小姐公子,若是看好了要哪一本,便由伙计踩着梯子替客人取书。
不等我看仔细,伙计已经把我和妆成引到二楼走廊尽头,放篮筐放在一旁的小桌上,道:“这便是这月来最新的话本,书柜从下往上数五层都是娘子要的圆满结局。还请娘子慢慢挑选。若有需要就近唤身旁的小厮即可。”
妆成点头谢过,伙计就退下了。
书架上挂着各式书签,我粗略扫视,果真同府中那小丫鬟说的一样,不管是才子佳人还是侠客柔情这里应有尽有。
对妆成来说,平日里最大的消遣便是看话本。有时候看得入迷了,跟着话本中的人物又哭又笑,把别人的悲喜当成自己的悲喜。现在她自己就在这么多的话本面前自然是喜不自胜,已经挑选了一本翻开来,竟看得入迷了。
我拍拍她的肩膀,提醒道:“鹅黄让我们早些回府,你先挑,回去再看。”
经我提醒妆成赶忙放下手中的话本,又挑了几本,转头问我:“姐姐你看什么?”
我随意翻看着手中的话本,道:“你选就好了,我看你选的。”听我说罢妆成又高高兴兴地多挑了几本告诉我选好了。
结账的时候我看着她吃力地抱着高高的一摞书,脸上却一副满足的样子觉有些可爱,伸手揽过一半替她分担。妆成想拒绝,我先开口堵住她的话头:“你要是怕累着我,就快走两步,替鹅黄买上三元楼的炙羊肉,早些回府吧。”
我们二人抱着书匆匆往三元楼走。路过一间茶肆的时候,我隐约听到了那个我梦中都不敢想的名字,立刻收住脚步想要辨认是不是听错了。妆成跟在我后面来不及反应,一头撞到我背上,撞得我们二人踉跄一步。
“哎呀……”妆成的呀字吐出一半,那个名字又被提及一次。这次不仅仅是我,就连妆成也挺得真切。
声音是一位老者的,从道旁的茶肆中传来。我站在茶肆门口向里寻找,并没有见到他人。只见那是一名说书的老者,一张几案一块惊堂木占着茶肆的一角,身边围了几个孩童津津有味听着。
“终是等得月落日升,那少年中将宋云朗带上两名心腹上前查看,两支剑一支射中那狼的咽喉,一箭毙命。另一支你猜怎么着?”说书老者惊堂木一拍,“另一支箭竟堪堪射入旁边的巨石三寸。可见臂力之强……”
不是他回来了……我有些失望,因为听到云朗哥哥的名字而扑通扑通直跳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又暗自有些惊讶。我朝但凡有些威望成就的文臣武将,无不在说书人口中有只言片语的。想不到云朗哥哥他竟也有如此成就了……
不自觉的进了茶肆,妆成向茶博士要了两碗龙团胜雪,又点了几样果子配茶。我一心听说书先生讲云朗哥哥,不曾在意妆成点的是什么果子,只觉得吃在嘴里甜丝丝中又带了一点清苦。
一定受了很多苦吧,云朗哥哥。
与大将军们不同,说书人讲云朗哥哥,讲的多不是他如何阵前杀敌,也不是他派兵布阵变化诡谲。而是讲的他一个翩翩佳公子,京中的太子伴读,怎样被调离权力中心,随父驻守疆域。一张白玉书生的面皮,如何练得一身好武艺……
直到妆成提醒我就要错过和鹅黄约定的时间,我才不得不起身出茶肆,匆匆前往三元楼买了炙羊肉赶回东宫。茶肆外的风一吹,我顿时清醒许多。我也有我的战场和驻地,那便是东宫。
到东宫的时候还没错过约定的时间,鹅黄却已经在侧门等我们了。她接过我手中的一摞话本,道:“太子已经在长信殿等太子妃多时了。命我在此等候。说让太子妃回来了即刻去见太子。”
我现在满心都是说书人口中的云朗哥哥,一点儿见沈涤尘的心思都没有。可是他的命令又不得不从,只得从怀中掏出炙羊肉递给鹅黄,又吩咐妆成道:“你就别跟我去了,你和鹅黄一道去把买的东西归置妥当,换身衣裳早些休息吧,再让蜜合来殿外候着,今夜让她当值。”说罢衣服也来不及换了,只得穿着这一身粗布衣衫去见他。
我到长信殿时见陇客正守在门口。他恭恭敬敬地向我问了安,却并没有通传,只说太子吩咐过,太子妃到了直接进殿便可。
我暗暗腹诽:虽说东宫都是你的,可这长信殿本就是太子妃居所,什么时候我回自己的寝殿还需你来吩咐?
只是表面上还得装得恭恭敬敬。我对陇客微微颔首,稍稍整理仪容迈入大殿正门。
只见沈涤尘侧卧在塌上,阖着眼。他的容貌在京中本就出众,如今的神态让我一时间竟以为看到了天上的谪仙。只是这种错觉很快就被他的话拂去了。
“更深露重,穿得也太单薄了些。”他睁开眼愣了一下,微微蹙眉道。
我向他行礼:“谢殿下关心。”原以为他会说我穿着打扮不成体统,万万没想到他只担心我穿的单薄。虽不知道他真心与否,话到此处我心中的一丝愠怒也消散了。
沈涤尘并未像平日一样对着我抬手示意免礼,而是起身走到我身边,双手把我扶起,并替我拍掉肩上的尘土,道:“去把衣服换了,吃饭吧。”话音未落,陇客已经传膳。
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新婚时他对我的态度还算亲切。如今时间长了,我隐隐在他身上感受到一丝敷衍与厌烦,这敷衍与厌烦即便再怎么掩饰做戏,也遮掩不住。何止是他,这恩爱夫妻我自己都有些要演不下去了。
但我更怕被废,成为家族和皇室的一颗弃子。于是只得露出笑容,夹了一块蟹粉丸子在他碗里,道:“这是岭南来的厨子的手艺,太子您尝尝。”
沈涤尘把丸子放入嘴里细细品尝,点点头道:“味道果然一流。你向来喜好江南的景致和小食。不若下次父皇南下,你也一道去吧。”
我不喜欢。我喜欢的是大漠的辽阔,辽阔到能装下我喜欢的人和我想要的自由。但我还是装作惊喜与期待谢过他的恩典。
第5章 反常
沈涤尘对我表现出来的欢喜十分满意,挥挥手让人送进来几个锦盒,一一打开让我看。
“这是你哥哥托人让我转交给你的,只说是你从小到大的最爱。”他递过来其中一个锦盒,里面摆放着几块原石,有绿松石、蜜蜡、青金石。都不大,品质却不错。想来是哥哥知道我喜欢有意收集的。
不等我放下手中的盒子,他又递过来一件:“这是贵妃娘娘特意从今年进贡的狐皮中挑了好的送来的,说你从小体弱,让你做床褥子。”
听是贵妃娘娘送来的,我放下哥哥的礼物双手去接:“谢过殿下,谢过贵妃娘娘。”
剩下的盒子沈涤尘没有再递过来,只说是他给我挑选的环佩珠钗和一些补品。我心中很是疑惑,平日里他也不是没有送过东西来,但像今天这样亲自送来一一让我过目却还是头一遭。
后来他更是一改往日公事公办的模样,带着一脸真诚的关怀与我闲聊,从字画说到我做的点心茶水,从我头上的珍珠聊到他曾在沿海所见珠民的艰辛和狡猾。即便我一个劲儿地打哈欠,他依旧秉烛夜谈直至打过丑时的更鼓方才离开。
俗话说的好:事出反常必有妖。我看不清他的用意,难道他今天特意来等我一同用膳,只是为了要把东西交付与我?或是想要与我闲聊?我们人前人后行的都是君臣的礼,不似平常夫妻有所谓的夫妻感情。他如此反常我心中委实是有些打鼓的。
妆成一边为我卸掉头上的发簪,一边感叹:“这寻常妇人的钗环虽说是没有金银宝石点缀,却简约精巧。细看别有一番风情。”
我却没有心思在意一只发簪的式样。压低声音向妆成问道:“父亲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妆成略加思索:“如今相爷在南边忙着替太子寻访盐务,好多日了,并未有消息递进来。太子妃是疑心今日太子的行事于咱们有什么不妥吗?”
我双手托腮,手肘拄在梳妆台上,看着镜中的妆成:“竟是寻访盐务这样的事也交予父亲了吗……难怪……今天太子对我的态度竟比大婚时候还要殷勤,我怕事出有因。若真有什么变故,轻的你我在这东宫受些冷遇便也就罢了,若是重的,只怕累及家族,不晓得何处去安身。”
“夫人本就不同意小姐嫁到这狼虎窝一般的东宫来,如今太子与您成婚快一年了,到还好像两个同僚似的,夫妻恩爱只是面上的功夫,私下却陌生人一般。想来还不如陌生人自在呢……”
我赶紧转身伸手轻轻拍了拍妆成的嘴,以防她口无遮拦被有心人听了去:“你自己听听你说的什么话?既已身在东宫,不只是我,你也许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更加要懂得谨言慎行。我看你几日不做功课,倒是忘了先生是怎么教的?”
妆成垂下脑袋噘着嘴嘟囔到:“声无小而不闻,行无阴而不行。”
这便是我喜爱妆成的原因,她向来是万分的聪慧,常常一点就透。
窗外滴滴答答下起了小雨,雨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让人发困。今日出门闲逛了一天,晚上又应酬太子本就让我十分疲乏,现在就是天大的事我也不愿再想了,只等一沾了被褥倒头便睡。
于是我让妆成关好了窗自行去休息,自己则是闭上眼睛很快就会周公去了。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早已日上三杆。听有婢女在窗外议论。
“……如此大胆?”
“说的就是呢,据说是没有得手。”
“这东宫铁桶一般,没有得手也是意料之中……”
听两人的对话昨夜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我坐起身喊道:“鹅黄。”
鹅黄应声推门而入,身后跟着几名梳妆的婢女,端着盆壶等梳洗的物件。见鹅黄进来我问道:“昨天夜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昨夜太子陪太子妃聊天解闷的时候,太子的书房来了贼人,东西全被翻乱了。”鹅黄把我扶起来开始替我梳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