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太子妃,已经登记送库房了。”
我松了一口气,挥挥手:“你去给我取来吧,太子今日同我说这蜀绣针法严谨,针脚齐平,变化丰富。我想看看究竟有没有他说的这么好。”
“是。”
蜜合很快就取来一件云母色的夏袄,我拿在手里顾不上欣赏蜀绣的美,细细查验衣服边边角角的针脚。
果然衣服下摆缝合的针脚粗糙得像是不会女红的男子缝制的,且这衣服用的是缎子,在缝合处还有细细的针孔的痕迹。
是被裁开再缝上吗?我轻轻捏了捏,察觉出衣服下摆的厚度与别处不同。我立刻意识到这里面或是被缝进了什么东西。太子要说的难道就是这个?
我佯装打了一个哈欠,道:“我乏了,你们都退下吧。衣服我很喜欢,先留下我睡醒了且再看看。”
待殿中没有别人了,我让妆成不要声张,替我取把剪刀来。
妆成很快取来剪刀,我用手指了指有针孔的地方:“这,还有这。”她手上动作十分麻利,只轻轻挑了几下,用手一抽,线便被抽了出来。
我从挑开的地方探进手去摸,果真摸到了三张娟布。
“这是……”妆成看清绢布上的字迹,用嘴型问我——账本吗?
“嗯……”我点点头,指着其中一张,也用嘴型回答她——有问题。
闻言妆成凑上前来,我指给她看,小声道:“这是江岭一带的盐价。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几处入账。再看这……”我拿起另一张绢布,“和这,对不上。”
如今父亲正是在江岭一带替太子巡查盐务,用缝在衣服中如此隐蔽的方式将这东西带回来,又叮嘱好好保存,只怕这几张绢布将来会有大用。我不敢怠慢,让妆成拿来针线,还照原样缝入衣中,只是针脚藏的更好,更难被人看出破绽。
前后检查了三五遍,确认没有破绽了才让妆成收入柜中。恰逢此时有小内侍来传晚膳,还带回一个说不上好不好的消息。
“太子妃,宫中递出来太子口信,说太子陪同圣上与几位大人正商议小宋中将的婚事,让太子妃不必挂心。”
前两日才在说书先生那听他少年英雄的故事,如今也要婚配良人了吗?
吃饭的时候我有些心不在焉。
“太子妃,”妆成拍拍我的手,“多吃些。今日这几道小菜倒都还清淡。”
我明白妆成要说的,向她点点头示意我很好。既已身在此处,便不想他乡了。
沈涤尘回东宫已经过了宵禁,据苏嬷嬷和我说,他几乎是马车还没停住便跳了下来,径直奔向我所居住的长信殿。“太子心里到底是装着我们太子妃的!”苏嬷嬷说这话的时候笑得眉眼都挤做一团。
彼时我刚和衣就寝,鹅黄还没来得及熄灯沈涤尘便推门而入,吓得鹅黄打翻了烛台,手忙脚乱一通扑打才没有走水。
沈涤尘眼中不见这些,径直走到我的榻前,俯身在我耳边问:“看了吗?东西呢。”
我从被中伸出三支手指冲他比划,嘴里道:“针法严谨,变化丰富,栩栩如生。臣妾很是喜欢,已经收拾妥当放入柜中,只等来年夏天穿出去艳压群芳了。”
看到我比划的三根手指,他放松下来,面色也温和许多,点点头道:“太子妃容貌般般入画,何须靠一件衣服艳压群芳,只是那衣服极为衬你,看你喜欢,再好不过了。”
“太子操劳一日,想必也乏了,不如……”
我本想让他离开,却不料他打断我:“那便听太子妃的,今夜宿在此处吧。”
门外的陇客闻言,差人进来给沈涤尘一番梳洗。好不容易可以合眼,沈涤尘却道:“云朗要回来了。”
听到云朗哥哥的名字,我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不知道如何作答,并未出声。
“宋老将军上疏父皇,为他求取左丞相董效岳之女董鸣珂。”见我不搭话,他自顾自地说,“父皇与董左丞都已经同意了,择日便该拟三书,行六礼了。”
或许只要我不搭话,他便能一直说下去,为了让他闭嘴,我只得附和道:“小宋中将好福气,董鸣珂在应京也是排得上名号的才女。”
话音还未落,只听他笑道:“她这样的才情家世才堪为云朗良配。云朗与她可说算得上一对璧人。”
闻言我转头看他,我真想看看他是怎样一副表情说出这样的话。他是否察觉我与云朗哥哥的感情我不得而知,但他所言于我来说却是真的不中听。
我对上他的眼眸,他也正看着我,脸上带着玩味的笑意。这让我感到厌恶。
或许只是想要出一出心中的怨气,或许是想要恶心恶心沈涤尘,让他也感同身受。我竟生出了有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想法。随即冲他莞尔一笑,道:“要说杰出的年轻武将,可不止小宋中将。臣妾听闻张老将军即将回京。他有一女名唤张念的,虽是女子,却已有战功在身,人又生的极美。如今也到了适婚的年纪,不晓得哪家的儿郎有这样的好福气。”
沈涤尘的笑容僵在唇边,语气中带着强压的怒气:“太子妃怎么也同市井妇人一般议论他人。”
我赶忙起身叩拜:“太子恕罪,是臣妾失言了。臣妾愿自请抄写十遍《女诫》以正言行。”
鹅黄重新点上烛火,我背对着沈涤尘抄写《女诫》,我心情愉悦,几乎是笑着抄完的。虽看不到他的表情样子,但我知道,我抄写了一夜,他也辗转反侧一夜。这种直击要害的报复的感觉真的很好,让我通体舒畅。看着他夜不能寐,我更是有说不出的快感。
翌日晨起,我服侍他穿衣。看着他的黑眼圈,我心下暗爽,嘴上却道:“都怪臣妾不好,妄议他人。昨夜挑灯抄书,以致太子殿下都没睡好。臣妾知错了。”
沈涤尘拍了拍我的肩,替我拭去眼角的泪,道:“昨夜是我言重了。太子妃不必介怀。今后说话做事三思而后行。既是储妃,更当约束自己言行才是。”
我急忙点头称是,表现得乖巧顺从。
待沈涤尘走了,妆成问我昨夜抄写的《女诫》该如何处置,我拉上被子躺倒在床上,懒懒道:“烧了吧。”
睡醒的时候已经过了用午膳的时辰,妆成问要不要让膳房做些点心垫垫肚子。我肚里空空,并不想吃甜,抬头问妆成:“去吃三元楼的炙羊肉可好?”
妆成点头如捣蒜。
三元楼的炙羊肉选的是羊腿肉,不知是羊的缘故还是店家手艺,羊膻味远远小过别家,火候又掌握的极精准,鲜嫩多汁,肉香四溢。妆成就着肉吃了一整个脸盘子大小的馕还不满足,唤了小厮又要了新式样的点心。
还不等小厮离开,一名少年慌不择路撞翻了桌子,吓得妆成一声尖叫。我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隔壁桌两名便服的金翎卫已经把我和妆成护在身后。
此时追进来两名壮汉,揪住地上的少年的后脖领子像是拎小鸡一样把他拎了起来,道:“你娘老子已经把你卖予周家,你却多番蓄谋逃跑,你以为今日是你的机会?莫不是当你马爷爷我吃素?”
少年挣脱钳制,跪在那名自称马爷爷的大汉脚下一个劲儿磕响头,哭着求饶:“马爷您放过我吧,您知道的,因着我占了周管家儿子的差事,得了主人家几句夸奖,那周管家日日寻着我的错处就打我,我错也是错,对也是错。我实在是被他打的受不了了啊……”
少年一边说一边脱衣服,只见他前胸后背四肢全是青一块紫一块,其间还有像是被鞭打过的血痕。
围观的众人见了少年身上的伤痕,议论的议论,摇头的摇头。就连我身前的两个金翎卫也忍不住小声嘀咕:“这下手也太狠了……”
“如此糟蹋一个孩子,这是下了死手了……”
第8章 添福
大汉并无怜惜之意,抬起脚对准少年的肩头就是狠狠一脚,硬生生把人踹出二尺距离。少年跌坐在我脚下。
我此时才看清少年的模样,他约莫有十五六岁的样子。面容清秀,一双丹凤眼中强忍着泪水,想来那一脚着实不轻,为了忍痛,嘴唇被咬得通红。
那大汉还想上前,被金翎卫出手拦住:“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何苦为难一个孩子。”
妆成与我想扶起少年,可少年见我们伸手,瑟缩了一下。妆成不管这些,上前替少年拍打掉肩上的鞋印,把少年拽了起来护在身后。
“这是我们府上的家事,还请两位小娘子莫要多管闲事。”大汉说着就伸手要推开两名金翎卫来拽少年,却被二人轻易拽住,道:“兄弟,喝一杯?消消气。”
见挣脱不得,大汉应是已经知晓二人不简单,只得冷哼一声,悻悻地与我们一同入座。
一名金翎卫给大汉碗里斟上酒,问道:“兄弟如何称呼啊?”
大汉举杯朝我们示意,抬手一饮而尽:“在下马三。”
“这孩子犯了什么错,值得马三兄弟如此动怒?”
“唉……”马三长叹一口气,道,“兄弟有所不知,这孩子名叫添福。早先老家造了兵祸,随娘老子来投奔亲戚的。说来也是不走运,亲戚没找着,偏偏他爹还病了。上头有个哥哥,下头有个妹子。他老子盘算留下大儿子养老,把他卖到我主人府上得了一笔钱,又把他妹子嫁出去再得一笔钱,带着他娘他哥到处治病去了。”
妆成有些气愤:“虽说是入了你主人府上,可怎么能由着一个老管家任意出手打骂?我看这位马爷穿着,贵府定是大户,这应京有些脸面的人家,对下人可都极宽厚。”
马三看了一眼添福,添福畏缩在长凳一角,耷拉着脑袋,手指不停地抚弄着袖口边缘破损后卷起的布料。马三摇摇头,对妆成道:“原本他刚来的时候,老管家也照顾过他一阵,后来他仗着自己皮相好些,被主人家安排到前厅做些迎客洒扫的轻松活计,把管家儿子给替了下来,管家心中自然是对他有些怨气,觉得他是忘恩负义。”
话到此处,我看到添福手上的动作停了停,一滴泪落在虎口。
“主人不曾打骂,区区一个老仆……他怎么敢?”妆成不可置信。
“周管家是主人家的远房亲戚,在我们府上时间长,也有些资历。平日里这小子是个闷葫芦,这事只有几个人知道,可即便知道了,我们也不敢管呀。”马三解释道,“后来他三番五次逃走,主人家也不再传唤他了。只说是让周管家好好管教。周管家得了主人家的默许,这两日打得更狠了。”
“添福到你们府上,可签了身契?”我问。
大汉摇头:“主人家的事,小的不知。”
“……不曾。”添福抬头看我,眼中带着些期冀,祈求。
见我不答话,他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我和我家人是兵祸来的,家乡的籍契早就损毁了,没有籍契是签不了身契的。我没签。”
我知道我本不该管,可是添福满身的伤口和他的眼神让我动容。对我而言不过是多费些周章,钱也罢,权也罢。只要有条件,便没有什么做不到的。可于这少年,是解脱和新生。我心里是愿意拉他一把的。
“马爷,对不住了。没有身契,他不能跟你们走。”我道。
闻言马三放下酒碗,起身道:“这位娘子,我们也是奉主人的命办事。还请不要为难我们。”
两名金翎卫见状也起身挡在我身前。
正在双方僵持之际,一人从后面拍了拍马三的肩。
是柳道可。
“这位马爷,借一步说话。”
柳道可把马三拉到一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然后从腰间摸出金翎卫的腰牌给马三看了一眼,又掏出一个钱袋子交到马三手上。
马三恭恭敬敬得连连点头,随即又走过来说:“恕小的眼拙,冲撞了贵人。”
说完跪在我脚下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又起身对添福道:“小子,如今你遇着贵人了,自个儿多保重。”
待马三一干人等离开,我问柳道可:“你和他说了什么?他怎么肯放人。”
柳道可向我行过礼:“微臣与他说,这孩子是贵人看中了的人,他若留下这孩子,回府只消说是孩子跑远了,找不着,周府不会为了一个小厮大费周章寻人。若他不愿留下孩子,到时候贵人亲自上周府要人,动静大了都不好看。微臣虽未明说是哪位贵人,但微臣给他看了腰牌,他知道其中利害。”
我点点头,柳道可果然是会办事的,随即俯身问添福:“如今你已是自由之身了,可有什么打算。”
添福一把抓住我的手,柳道可想要上前被我制止。
添福道:“阿姊,马爷说您是贵人,请您留下我吧。我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肯做。我这条命是阿姊救的,我愿意用命来报答阿姊!”
“可你不想去找你的爹娘吗?”我道。
添福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爹娘眼里只有大哥,那日我跪在地上把头也磕破了,爹娘还是为着两吊钱把我妹子嫁给了那个老鳏夫。过了没多久又把我卖进周府,已然是无有什么情分了。若我再回去,要么把我绑了送回周府,要么把我卖给赵府钱府……求阿姊您收留我吧!”
我确实是有些为难,若还是在相府,买个小厮自是没有什么问题。可作为太子妃,身边的宫人都是有籍册的身家清白之人。添福的籍契据他自己说已经丢失,人又是从周府逃出来的。虽然花了钱,可也没有从明面过过。这可如何是好?
我看向柳道可:“柳大人……”
柳道可会意,道:“府上规矩多,女眷不好带外男在身边。不若你跟着我走吧,我给你寻个差事。只是我这的差事可都不是什么美差,吃苦受累难免。”
添福放开我的手,跪在地上朝我和柳道可二人连连把头磕得砰砰响:“谢谢阿姊,谢谢这位官爷!我不怕苦累,我什么都愿意做!”
妆成把添福扶起来,添福一个劲像她道谢:“谢谢阿姊,谢谢阿姊。”
直到同柳道可走出去很远,他依然转身回望我与妆成。
“真是可怜见的……”妆成擦着泪。
我知道妆成也是自小被买到府中的,或许是想起自己的身世了吧。
今日沈涤尘没有来同我一同用晚膳。用过晚膳后,我趴在亭子中看月亮倒映在水面的影子随着水面的波纹被打碎又重组。
这时候沈涤尘来了。
“听道可说,今日你救了一个孩子。”他用手帮我把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手指碰触到我的耳廓,传来冰冰凉凉的触感。
我转头看他,他眼中印出月色与烛火的光,嘴角擎着笑意,整个人在月色中显得十分温和。
“是给殿下添麻烦了吗?”我问道。
沈涤尘抬手敲了我的额头一下,笑道:“一个孩子而已,能有什么麻烦?你啊,从嫁给我那日开始,就太谨慎了。东宫又不是财狼窝,你别把自己绷得那么紧。”
我心中暗道:你平日里在外人面前与我表演夫妻和顺,在喜欢的人面前又对我弃之如敝履,时不时又对我“坦诚相待”。如此反复,我怎么能不谨慎?
他抬头望月:“我记得小时候常能在母后身边见到你。明明大家心知肚明,你是未来太子妃,而我是父皇亲封的太子。偏偏你与其他兄弟都交好,哪怕我身边的云朗也同你有说不完的话。但就是与我不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