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门一路引我们主仆二人到宫门口,马车已经候在宫门外。
我实在是又冷又疲乏,登车的时候脚底打滑,慌乱中抓住车夫一只手才勉强站稳。我随意瞥了一眼,便是这一眼,我清晰地看到车夫手腕上所系的红绳。
这是我送给宋云朗的,打的是金刚结,里面还混了我的发丝。
民间有风俗说心上人出门远游,便混着自己的发丝编一条红绳系在他的手腕上,就能绾结君心。游子戴着红绳,就是带着牵绊。
那年宋叙白宋将军接到驻守衔蝉关的旨意,即日便要启程。彼时我与宋云朗情正浓时,他答应我定会说服宋将军求圣上为我二人赐婚。我虽不抱什么希望,却还是感动于他肯为了我去争取。连夜照着民间风俗给他编了这一条红绳,亲手替他戴上。
他一去便是这许多年,我年年在应京等他。起先还能收到他的信,多是宽我的心,让我等着。后来许是说服宋将军并不顺利,信也没有了。直到最后,等来的是册封太子妃的诏书。
我一早便知道希望渺茫,所以我从未怪过他,甚至因为让他为难许多年,我对他还抱着些歉意。只盼着他能给我写一封信,哪怕说说自己的近况也好。
可惜,再没有过了。
如今看着眼前的人,便是手背上也有伤痕,想来出生入死的次数不在少。我只觉得有些感慨,人还是太渺小了。这世间怎么会有那么多身不由己?到底是我要的太多还是得到的太少?
“鹅黄,我实在不太舒服,身上发冷。你骑马先回东宫,给我烧个炉子,再把驱寒的药备上。”我扶着额,另一只手撑住马车的门沿,找了个借口支开鹅黄。鹅黄不疑有他,担忧地嘱咐扮做车夫的宋云朗把车驾得稳一些,而后便骑马先回东宫了。
我钻进马车中,宋云朗替我关上车门。倚在门边,隔着车门我问他:“是你吗?”
“是我。”
“……”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是恭贺他新喜,还是老友寒暄,抑或是问问这么些年,为何一封信也无。
他没回来之前我有许多话想说,许多的问题想问。可他真正在我面前了。我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倒是他再次开口:“漱口还有血吗?”他的声音不似从前,变低低沉,带这点沙哑。我点了点头,又想到他是看不到我摇头的,闷闷地答了一声:“嗯。”
“记得用药。”他顿了顿,“太子对你好吗?”
“贵妃娘娘说,他对我无微不至,在坊间传为美谈。”我有些赌气似的答道。
“我想听你说。”
“挺好的,确如贵妃娘娘所言。”
“……”
“……”
沉默许久,我有些懊恼,不想浪费独处的时间,今日之后,恐怕再也没有这样的时候了。我想问他这些年在衔蝉关过的怎么样的生活,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圣上命我协助贵妃娘娘筹备你的婚仪。”
“……你若不愿……”
“没有愿与不愿。”我打断他,“这是太子妃的职责。”
他叹了口气,我隔着车门上糊的丝绵纸看他,总也看不真切。
“皎皎。”他唤我的乳名,“我不是没有和父亲提过。也不是故意不写信给你。只是信都被父亲截了回来。再加上这些年衔蝉关并不太平,时有关外的外族来犯,我便也顾不上了。直到后来你还是成了太子妃……涤尘智勇双全,又有担当。他答应过我会好好照顾你,护你与你李家周全。我信他。”
宋云朗啊宋云朗,你陪伴沈涤尘多年,又救过他的命。可你真的了解他吗?没错,他是待我不错,可我与他相处至今,依然看不透他。
自从春狩那夜听得沈涤尘与张念的谈话,我对沈涤尘的防备就从未放下。所以很怕宋云朗会因为太过信任沈涤尘而陷自身于险境。只是我不知道要怎么把自己的感觉告诉宋云朗,只得道:“太子对我是不错,但自己的命,还是得自己来挣。我更信我自己。”
又是相对无言。
从皇宫到东宫的路竟然这么近。我还没有完全记住他现在的背影,马车便已经停在东宫门口。车门打开,借着月光我得以如此近地端详宋云朗的脸。相比离开之前,这张脸已经褪尽稚气,变得棱角分明。便是放在同龄人中也多了几分沧桑。
“更深露重,你回吧。”下车后我低声和他告别,“今后见面便是君臣。那根红绳你不宜再系了。”
他停住了动作。
“给我吧。”我催促他。
我和他面对面站着,终于,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从手上解下红绳递给我。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我似乎有些释然。如今便是分道扬镳,各自走各自的道了。也算给从前的自己一个交待。太子妃这条路不好走,我不敢分心。
第11章 风寒
今夜的风真凉。直到宋云朗从视线中消失,我扣响东宫的大门。
门从里面打开,鹅黄与妆成率先出门迎我,一个给我换上裘皮,一个把一个汤婆子塞进我的手中。后面跟着十来个侍女,她们两两一排,提着灯笼,拎着香炉,端着热茶。
鹅黄招招手,端着热茶的侍女便上前恭恭敬敬地把茶举到我面前。我本来不想喝,可是看鹅黄的样子,我若拒绝,她又需得念叨上半晌。为了不让她唠叨,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
是姜茶,我皱起眉头。妆成接过茶杯,道:“太子妃自小就吃不惯这姜茶的味道。”
鹅黄挥挥手:“这姜茶驱寒最好不过了,太子妃回来的时候说头疼。可千万别感染风寒才好。”
我被一众人等簇拥着往长信殿走。到了殿中,发现蜜合竟已经燃起了碳盆。我有些好笑:“如今才刚入秋。”鹅黄却不以为意,一边给我卸掉头上的钗环,一边道:“应京哪有什么春秋,哪年不都是暑气一消便得加冬衣了?”
一旁铺床的妆成也说:“是了,昨夜里忘了关窗,我都被冻醒了呢。”
直到现在我才算是暖和过来,把汤婆子递给一旁的蜜合:“我记得前些日子宫里差人送来不少新棉花。你们找人絮一絮,给太子絮一床厚点的新被。剩下的分作四份再絮四床被,你们三人加上太子身边的陇客,一人一床。别冻着了。”
“太子妃自己呢?”蜜合问。
“长信殿炭火足,我用不到。如今府中人少,开销也不大。只管去做就是了。”
听我如此说,三人欢天喜地地开始讨论要做什么样子的被面,殿中的气氛轻松不少。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有了困意。
躺到床上,妆成替我盖好被子。由于我心情不佳。熄了灯,我便让她们撤了火盆都下去。没有留下人守夜。
今夜的月光也很亮,透过窗户照进殿中。我从怀中摸出宋云朗还回来的红绳,借着月光仔细端详。
红绳有些褪色,磨损出毛边,却无一点污渍。一小缕发丝依旧乌黑发亮,这么些年过去,已经顺着纹理融为一体。看得出来戴的人很爱惜。
我用手摩挲着红绳,就仿佛摩挲着过去的日子。
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发冷,没有一点力气。鹅黄来的时候我裹紧了被子睁不开眼睛。
鹅黄摸了摸我的额头,声音中透着焦急:“怎么会这么烫?来人哪!太子妃发烧了!传医官!”
后来殿里来来回回都是人声、脚步声。又是医官来诊脉,又是用湿帕子擦拭我的脸为我降温。后来妆成又给我喂了特别苦的药。喝到一半,我只觉得一阵恶心,全都吐了出来。于是我被从床上挪到榻上,之后又是换衣服又是擦地铺床。收拾利落之后我又被从榻上挪回床上。
我只觉得头疼,用尽力气和妆成说:“让他们轻点声。”
说完声音果然小了不少,我又沉沉睡去。迷迷糊糊中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殿中已经点起烛火。
我抬手覆上自己的额头,还是很烫。又觉喉咙干哑得难受,眼睛酸涩睁不开。只得躺在床上,敲了敲床沿,哑着嗓子道:“水……”
一人应声过来把我从床上扶起来倚在他身上,随即又把水杯递到我唇边。后来似乎又给我喂了几口白粥,灌了些药。我迷迷糊糊也记不清,躺下之后很快又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烧也退了,人也有精神了。只见妆成伏在床边睡得正香。这两日一定是累坏了吧。我把床上的被子给她盖上,自己则坐到妆台前。一眼便看到了那根红绳。我随手把它扔进了旁边装秽物的盆中。
此时鹅黄和苏嬷嬷推门进来,她两正要说话,我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制止了她们。原本是想让妆成多睡一会儿,可她听到门响还是醒了。
“太子妃你醒了?”妆成扑到我身前,用手覆上我的额头,“嗯,不热了,太好了。”
“太子妃昨日高烧不退,可吓坏我们了。”鹅黄开始替我梳洗。
我看着她们两熬得眼圈都黑了,心疼道:“这两日你们都没休息好,一会儿好好歇歇。”
“太子妃心疼婢子们,是咱的福气。”苏嬷嬷笑着说,“只是婢子们不敢邀功,昨日您烧得不省人事,是太子殿下衣不解带照顾了您一日一夜。太子殿下一夜未合眼,今天天不亮就又上朝去了。”
我心中有些意外,却并不怀疑。每次沈涤尘亲近我,苏嬷嬷是最开心的人,比我还要开心。我也依稀记得确实有人把我扶起来灌过几次汤药。
本想等沈涤尘回来向他道谢,可一直等到入夜他也没有来。我坐在窗前看到或雍殿中亮起灯火,便知他是已经回来了。随即叫来妆成更衣,拎着一碗银耳汤去感谢他。
到了殿外却被陇客拦住,说今日太子吩咐谁也不见。我不明所以,但也没再多做停留,只是把汤水留下让陇客转交便回长信殿了。
沈涤尘就是这样,若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就喜欢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一开始我也还劝劝,可惜劝也没有用,他本就不听我的,到头来还白费唇舌。倒不如由着他,等他自己想通了,自然也就恢复如常。
病好之后,宋云朗和董鸣珂的婚事也该操持起来了。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自然不用我来过问,可置办吉服、婚仪用品、安排流程、宾客名单、宴会菜品。一一都要到贵妃娘娘那去过目。单单是一对龙凤花烛就有许多讲究。
因为要带着嬷嬷们给董鸣珂量尺寸,讲规矩,说流程。我与她也渐渐熟络起来。
董效岳是股肱重臣,也是本朝的文学大家,门生遍布天下。董效岳有三个儿子,年近四十才得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教养上更是花费了不少心思。传言董鸣珂知书达礼,诗词歌赋无不精通,尤善丹青。我在闺中的时候就常听人提起,说她四岁便能作画。到了金钗年华,更是一画难求。
与她相处之后我才知道传闻所言非虚,董鸣珂虽才华出众,却并不恃才傲物。整个人就是在家人的呵护和爱中成长起来的小女孩,爱美,爱玩,爱笑,爱吃,爱看话本,活泼明艳。与她在一起,我仿佛回到了还不是太子妃的时候。
嬷嬷们给董鸣珂讲课的时候,我就在一旁点茶。今日我茶还未点好,她就已经下课了。
行过礼后,董鸣珂在我对面坐下,笑道:“为人妇,竟有这么多要学的。不比男儿们科考简单呢。”
我的茶筅不停,道:“宋家武将世家,不在意这些虚礼。现下学是不大容易,可等真嫁到了宋家也不一定能都用上。况且即便有些琐事,你也不必亲力亲为,自有婆子婢女使唤。放心吧。”
听我说起宋家,董鸣珂倒是来了兴趣。她把头凑过来,小声问:“我听闻太子妃您一直养在先皇后膝下,幼时同小宋中将是玩伴。小宋中将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猝不及防被她这么一问,我自己都有点晃神。很快定了定心道:“小宋中将年幼时便是有口皆碑的好人了。人虽长的斯斯文文,骑射刀剑却不马虎。至于长相嘛……那日圣上摆家宴,你不是见过他吗?”
“我在茶楼里听说书人说过他的事迹,心中仰慕。那日一见,他果真当得上是‘公子世无双’。我听说,小宋中将还救过太子殿下。是真的吗?”董鸣珂问。
我放下手中的茶筅,把点好的茶递给她:“是真的。不过小宋中将自小是太子伴习,保护太子也是他的职责所在。”
“太子妃,能给我讲讲吗?”董鸣珂用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看着我,里面全是渴求。我实在是抵挡不了美人撒娇。
“也没有什么不能讲的,宫中许多人都知道。那年春狩四皇子提出要同太子比试,说谁能猎回一头鹿,便能要求对方做三件事。太子原先并未同意,不知怎的后来却又愿意与四皇子比试了。于是他们各自带着一个随从进了林子。当时跟着太子的就是小宋中将。起初只当是两个孩童争强好胜,也不信他们真能猎一头鹿回来。所以并没有人在意。可直到入夜,四人都没有回营地。派出去的人找了两日才找回昏迷的四皇子,据说他的随从就躺在距他不远处,早就没有了呼吸。”
我捧起茶碗喝了一口,董鸣珂催促道:“那太子殿下和小宋中将呢?”
“太子殿下是第六日回来的,小宋中将背着昏迷的太子殿下夜叩宫门。太子完好无损,还穿着他的衣服。小宋中将自己只着一件中衣,十三四岁的孩子,冻得嘴唇发紫,瘦得皮包骨头。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强撑着见到圣上便一头栽到地上没起来。出动了十多个太医,宋夫人在他床边守了月余才算是救回来。”
“竟还有这样的事……小宋中将果真少年英雄。”董鸣珂眼中满是对宋云朗的敬慕。
她是真的怀着对婚姻的期待,对心上人的爱慕出嫁。我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离开董府,马车已经候在门口,柳道可则立在一旁目视前方。我驻足在柳道可身后,想看看他会不会发现我。
“请太子妃上车。”柳道可并未回头。
真无趣。我心里想。没有着急上车,我向柳道可道:“寻个雅致点的酒坊,喝一杯。”
第12章 纳妾
南湖是应京城中的最美的地方,沿岸有许多杨柳梅花,四季轮换,风景也不同。因此也就成了文人雅士常聚之地。周遭有许多酒家,亦都备有几条小船以供客人泛舟。
等妆成把船划到湖中心,酒也剩得不多了。
“太子妃今日喝的够多了,这董家小姐也是,好端端的提宋公子做什么。”妆成夺走我手里的酒瓶。
我并不理会她,自己躺倒在船上。天上繁星闪烁,银河好似瀑布一般倾泻而下。这让我想到一句诗——“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妆成,你抬头看看。”我说。
妆成抬头,发出“啊——”的感叹,也躺在我身旁,指着天上一颗星星问:“太子妃,这是什么星。是牵牛星吗?”
“那是北辰。人家说的紫微星就是它。”我指给妆成看,“你看它旁边的排列得和勺子一样的七颗星星,就是北斗七星。斗身曰魁,有天枢,天璇,天玑,天权。斗柄曰杓,有玉衡,开阳,摇光。如今是秋天,斗柄指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