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养过三两几年,三两一见豆儿,不停地用下巴去蹭豆儿的脚,最后干脆直接跳到豆儿的膝上打起了盹。
豆儿顺着三两的毛,道:“说是来谢娘娘今早的一碗血燕羹,倒不如说是想找娘娘说说话。我在这宫里本就没有什么说得上话的。陛下对屹楼的功课抓得紧,上个月初就找了先生来开蒙。不论寒暑的一早就接到书斋去了。留我一个人在殿中,怪冷清的。”
“也难怪,”一阵风吹来,我觉得有些冷,缩了缩脖子,“你那边伺候的人本来就少,也没个投缘的侍女。你看修仪殿里就日日歌舞升平,变着法的做家乡美食,好不热闹。”
豆儿挪了挪地方,将身体倾向我,凑过来压低声音问:“又寻了眉目把陛下叫去了?”
我噗呲一笑,接过图南递来的披肩披上,道:“看来这位小公主没少从妹妹那里截人。”
豆儿也笑:“陛下每每来看屹楼,十有八九要找人来请。不过陛下似乎不太喜欢她,请五六次才会去一次,去了也坐不了多久就离开了。”
意料之中。
如今沈涤尘满心的张念,哪里顾得上苏迪儿。
第123章
“娘娘,”豆儿问,“你说,这位小公主对陛下,是真心的吗?”
我也伸手去逗豆儿怀中的三两,略思考了一阵,摇摇头:“说不好。”
苏迪儿之所以留在宫中,为的是牵制塔塔部。她所谓修仪的身份,也不过是拷住她的锁链。沈涤尘既不看重她,对她也没什么情谊可言。
我相信以她的聪慧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可她却仍是为了讨沈涤尘的欢心做了许多的功课,付出良多。我与她接触少,又有冲突,很难看出她这般辛苦究竟是为了塔塔部,还是已经对沈涤尘芳心暗许。
“依我看啊,”豆儿道,“多半是真心的。她看陛下的眼神……怎么说呢?既有崇拜,又有感激,还有欣赏,爱慕。这样的眼神装是装不出来的。”
说着豆儿突然叹息:“只不过陛下眼里除了张将军和娘娘,谁也容不下。这小公主将来注定是要吃不少苦头。”
‘张将军和娘娘’。说者无意,话到我耳中却有些讽刺。不过面上的功夫始终要做足,若是再传出些什么帝后不和的消息,也是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我干笑两声,没有接豆儿的话头,另起了一个话题:“蜜合回来了。”
豆儿听到蜜合的名字依旧心有余悸,她垂下头,小声道:“我听说了。说是她用张将军的行踪和陛下换了个妃位。”
拍了拍豆儿的肩,我告诉她:“咱们那位陛下是这么容易被拿捏的人吗?你放心吧,不是什么妃位,张将军要是能回来,她也顶多担个女官的职罢了。不过她对你终究是仇视的,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些。”
“我知道,我会小心。”豆儿点点头。
说起这些糟心的事,我和豆儿越聊越没兴致。直到图南端着一碟小食进来,放在桌上说:“这是冬天采摘的桃花做成渍物之后,和着米粉做的糕点。膳房取了个雅致的名字,叫‘灼灼’,二位娘娘尝尝。”
我和豆儿各取一块放进嘴里,对视一眼,豆儿缓缓摇摇头。
膳房为了保存桃花,用的是盐渍。做点心的时候淘洗干净,切碎了和在米粉中一起蒸。他们知我素来不爱甜,放的糖少,盖不住桃花里残留的咸味。甜不甜咸不咸的,实在说不上好吃。
“名字取得不错,”我将手中半块‘灼灼’放回盘中,“味道嘛,就不尽人意了。咸味过于突出,糕也不够细腻,桃花味即便没有。让膳房的大厨再想想,改进改进。”
豆儿盯着手里的糕若有所思,道:“若是用蜜渍呢?虽说蜜渍之后样子没有盐渍的好看。但味道却能大大地提升。”
图南将点心端走:“我这就去告诉膳房。”
“你对这些渍物还有研究?”我问豆儿。
豆儿苦笑:“穷人家哪会这些个,都是我来了宫里以后无聊自己做着玩的。”
我们又说了一会儿话,到了午膳的时候我留豆儿一同用膳,她说自己答应了屹楼去陪他一块儿吃,到底还是告辞了。
我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小半碗,重新梳洗过,换了衣裳,正襟危坐等着父亲的到来。
两年多将近三年了。回来之后我只在朝堂之上匆匆瞥见过父亲几面。他垂着头,我顶上戴着珠帘,谁也不能将谁看仔细。
现在他马上就要来了,我在心里无数遍地演练着我们见面的样子。或许会相拥而泣,或许两个人只是带着局促对望……
然而我左等右等,等来的却不是父亲。而是……柳道可。
柳道可抱拳行礼,对我道:“娘娘,陛下说丞相肱骨重臣,多少双眼睛盯着,不方便进内宫里来见皇后娘娘。让微臣送皇后娘娘回李府与家人一叙。”
我有些受宠若惊,但很快平复情绪,问:“陛下就不怕我们一家人密谋什么?”
“娘娘是陛下至亲至敬之人,”柳道可说得面不改色,“右丞相是陛下最倚重的社稷之臣,陛下对李氏一族绝对的信任。想必李氏也不会辜负陛下的信任。”
自然不会,现在的李氏虽已经打开了族中子弟入仕的口子,可在朝中根基未稳,只能如凌霄花一般攀附帝王这颗巨树生长。此时都不敢拂逆沈涤尘的意思,更不用说背着沈涤尘密谋了。
“呵。”我从牙缝中挤出一声笑,对柳道可道,“请吧,柳大人。”
马车在李府正门停下,全家由父亲带着站在门口迎接大郢的皇后娘娘。我依然不习惯父亲母亲向我行礼,却不得不端端正正站着接受二老的跪拜。
等他们起身,我没有动,迟疑地喊了一声:“……父亲……母亲……”
母亲上前来捧住我的脸,她的手微微颤抖,声音也颤抖:“瘦了……憔悴了……”
“母亲……”我的声音也控制不住的有些微颤,眼泪即将夺眶而出。
一旁的父亲催促道:“好了好了,有什么话不能回府再说。到底也是大郢的女君了,如此沉不住气。”
跟着父亲母亲跨入李府,走过前院,穿过连廊。这一路母亲她用手紧紧挽着我的手,与我并肩而行,她很用力,仿佛怕一放手我就要长出翅膀扑腾出去。
走到正厅,母亲拉着我的手还想说说话,父亲却打断她,对我说道:“你跟我来。”
“母亲,我去去就来,我有好些话要和你说。”我拉着母亲的手道。
母亲眼中含泪,有些不舍:“去吧,母亲在你的房间等你。”
父亲屏退左右,背着手走在前面。我也将鹅黄和图南打发走,亦步亦趋跟着父亲。
到了书房,父亲停住脚步,将门推开径直走进去:“进来吧。”
我在书房外稍作停留,还记得当年父亲就是在这里设计让我听到他与沈白屿密谋,那是我第一次对父亲感到陌生。
摇摇头,将思绪拉回当下,我人已经站在书房内了。
父亲转过身,那张一直板着的脸上总算是露出我曾经熟悉的慈爱表情。他把手放在我的头上,像我尚在闺阁时那样轻轻揉了揉我的头:“瘦了,成长了。”
第124章
我嗓子中哽咽,一声‘父亲’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父亲看我红着眼眶,身体僵直不动,轻叹一声:“你还是怪我。”话中有道不尽的辛酸无奈。我看到他两鬓已经有了零星的白发,从前的许多委屈骤然间就放下。
父亲老了。
父亲用手指了指椅子:“坐吧,皎皎。”
我们父女二人面对面坐下,他将桌上未完的棋局打散,把黑白棋子挑拣回棋盒中。似是对我,又似自言自语,道:“已经许久不同人对弈了,自己对着棋谱,也没甚意思。”
说话间棋盘已经空了出来,父亲将黑子递到我面前,问:“手谈一局?”
我没有接父亲手里的黑子,而是将他面前的白子端了来,道:“父亲执黑先行。”
父亲略微愣了一瞬,笑道:“好,好。我来执黑。”
“修文之事,我已经知晓了。”父亲落下一子道。
我紧跟着也落下一子:“之前是我糊涂,咱们李氏和张氏素无往来。说破了大天,哥哥也不过是受了同僚的嘱托办件微末小事罢了。”
这局棋黑白双方落子极快,说话间棋盘上已经各有五六颗棋子了。父亲的眼睛盯着棋盘,又落一子,笑:“不错,很有进步。”
不知他说的是棋艺还是别的。
“既然已经想明白了,为何还出宫?”父亲问。
我手里执有一子,迟迟落不下:“我就是……想回来看看您和母亲。”
父亲没有回应,我们都不再说话。直到他落下最后一子,我将手里的棋子放回棋盒中,笑道:“父亲又赢了。”
“险胜半子而已,”父亲直了直腰,“皎皎长大了,我也老了。今日这一局,你穷追猛打,锋芒毕现。想必是心中已经清楚自己要什么了吧。”
我摇摇头,站起身:“我要什么还重要吗?父亲,母亲还等着我呢。女儿先行告退了。”
父亲亦起身向我行礼:“老臣恭送皇后娘娘。”
走到门口,我转身对父亲道:“我知道李家要一个皇后。我会好好做一个皇后。”
这句话既是说给父亲,也是说给我自己。我承认里面有赌气的味道,但,也是我对李家的承诺。父亲听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摆摆手,转过身去不再看我。
心里竟有一丝报复的快感。我仔细寻找这样的感情究竟是如何生发的。最后终于明白,或许是源于父亲对我抱有的愧疚。他虽将这愧疚隐藏得极深,但他面对我的每一个动作的小心翼翼还是将他对我的愧疚曝露在我眼前。
回到鹤云轩,院中那年李陟遐给我做的秋千仍在,不仅在,而且被打理得很好,没有一点时间痕迹,好像是新做的。
缓步走近秋千,我伸手扶住栓秋千的绳子,眼睛环顾四周。低声道:“果真是……物是人非……”
“皎皎,”母亲站在门口,她声音沙哑,“怎么说这么丧气的话。”
我奔跑过去扑倒在母亲怀中:“母亲……我好想你……妆成她……她……”我喉咙好像被人紧紧扼住,再说不了什么。
母亲把我紧紧搂在怀中,不停地安抚我:“皎皎别哭,母亲知道的,都知道的……”
妆镜前,母亲用发梳帮我梳理着发丝,她声音还是那么轻柔:“上次替你梳头,还是你出嫁的时候。”
我露出微笑,道:“那时候母亲梳得好慢啊。嬷嬷们都等急了。”
“省不得啊,”母亲也笑,“有哪个母亲会舍得自己的孩子就这么嫁人了。总觉得你还没长大,应该多在我身边待几年的。”
我笑笑,看着镜子里的母亲,突然感叹道:“母亲也老了。”
母亲抬手摸了摸自己两鬓的头发:“老了,我和你父亲都老了。过几日的亲蚕礼,是你第一次主持,可准备妥当了。”
“算是吧。”我点点头。前些日子事太多,礼部倒是派人到东明殿汇报过几次,也交代了流程。但我就是一直没顾上。
“哎呀。”我轻呼一声。是母亲举着木梳敲了我的头。
我的这一声‘哎呀’逗得她‘噗呲’一笑:“你啊你,这么大的事也不放在心上。”
说着她又举起梳子,我脖子一缩,躲过了:“最近太多事,忙不过来了。”
“我听你父亲说,陛下病的那些时日,让你上殿参政了?”提到这个问题,母亲表现得忧心忡忡。
我以为她是对我参政议政一事有些忌讳,便道:“不过是传几句话而已,母亲不必担心。”
不曾想母亲却道:“只是传话?既有这样好的契机,你何不把握住了?”
“把握?”这次轮到我不解。
“前朝女子参政从来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为官的女子更是不在少数。到了咱们大郢,突地好像女子参政议政成了大罪。可这律例上又有哪一条规定女子不可从政的?”
我转过身,仰头看着母亲:“我朝不是不许女子干政吗?”
这一句话便把母亲逗笑,她道:“你啊,好歹也做了那么多年的太子妃,竟连大郢律都没有熟读吗?”
这让我很是惭愧,只觉得脸颊发烫。我对律法确实不太精通,只出嫁前按照母亲要求大略读过一遍,记住了些重要的条例,许多细则已经抛诸脑后。
母亲接着道:“女子不得干政这话也就近几年在朝堂上的男人们的浑话,大郢律上并没有注明。不然你在宫中怎么会有女官?”
“原是这样……”我点点头,只觉得前路忽地就柳暗花明。
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母亲道:“亲蚕礼是个积累名望的好时机,你若有意,万不要错过了。”
回宫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母亲的话,以至于图南喊了许多遍我都没有听到。
鹅黄拍拍我的手,这才将我从千头万绪中推出来。
“啊?怎么了?”我问。
“娘娘怎么了?”图南担忧地看着我,“从李府出来就一直心不在焉。”
我笑着摇摇头。看来,亲蚕礼关系重大,大意不得。还须得找个人帮我才行……
掀开马车的帘子,发现路程还未过半。我叫来柳道可,对他道:“不回宫了,送我去个地方。”
第125章
马车掉了个头朝行宫的方向驶去,路上碰到一队打扮像是商队的人马。保险起见,我们没有亮明身份,退到一旁让他们先行。
“好气派的商队,”图南放下帘子,端端正正坐好,“不知道是做什么生意的。”
听她这么一说,我忍不住也好奇起来,微微掀起帘子看了一眼:“看打扮像是南方来的,兴许是茶商吧……”
说是兴许,是因为我总觉得这些人个个壮实挺拔,不论是从仪态还是身形上看,都是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不似普通商队。
感觉……感觉像是军队……
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我再掀开帘,那队人马已经走远。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柳道可的反应。他一只手勒紧马的缰绳,另一只手扶住腰间佩刀的刀柄,双眼目视那支队伍的方向。看样子,他和我一样,也觉得这其中必有蹊跷。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当我们到行宫门口的时候,那队人早已经列队站在行宫门口。一个身披斗篷头戴兜帽的人正面朝紧闭的大门。
图南和鹅黄先行下了马车,将我扶下去。柳道可带着几个随行的禁军翻身下马紧紧跟在我们身后。我们三人就这样带着戒备靠近那个戴着兜帽的神秘人。而他的手下见了我们,也用手握住了武器。
就在我们即将靠近,气氛愈发剑拔弩张的时候。行宫的大门打开,里面站着的正是沈涤尘和沈庭风。
“皎皎?”他们二人见到我,同时脱口而出。
沈涤尘对沈庭风叫我乳名倒不觉有什么不妥,反倒诧异问道:“你们怎么一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