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言一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整了整衣衫,道:“阮家的商行遍布各地,应京的产业虽比不得别处,但在各行也算佼佼者。我好歹是阮氏的公子,从自家商行里调动些物资的能力还是有的。况且阮氏一动,其他与阮氏有合作的商户们自然不会作壁上观。”
我起身走到他跟前,唤了一句:“阮公子。”然后向他恭敬地行了一礼,道:“阮公子大义。我替灾民,百信,大郢,谢过阮公子,谢过阮氏相助。这一笔,大郢记得,李氏也记得。”
阮言一起身双手将我扶起:“皇后娘娘言重了,如此大礼我一介布衣如何受得?况且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
随后几天,去借粮的龙溪等人也陆续回来了。就如我所预料到的,愿意慷慨解囊的地方寥寥无几。多数都是看到朝廷的旨意,一边哭穷,一边挤出些陈米充数。带回来的粮食杯水车薪。
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然而,沈涤尘仍不愿开城门放灾民入城,仍在等那个契机。
看着粮食一日少过一日,城门口值守的兵士,城内巡逻的各家府兵,宫中各处加派的禁军确一日多过一日。
好不容易筹到的粮食终于还是被吃完,眼见着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城外的灾民为了求生,频繁与守城的士兵发生冲突。
第145章
因为关着城门,不仅是城外的灾民吃的少了,就是城内的百姓能吃的也越来越少。今日端到桌上的饭食早已经大不如前。多是些肉食,鲜少有素。
我吃了两口,嘴角长的泡疼得厉害,又觉得菜太过油腻难以下咽。但一想到城外的灾民,又不肯浪费,只能是拿着筷子一点一点往嘴里送。
鹅黄见我吃的艰难,道:“要是春夏秋三季,宫里的菜地里还能有些蔬果。如今天寒地冻的,又闭着城门,竟连娘娘的一口蔬菜也给的这样少。娘娘要实在是吃不下,那便不吃了,稍晚些我做点果腹的小糕点来。”说着就要招呼侍女们来撤掉桌上的饭菜。
我摇了摇头,让侍女们退下。
“鹅黄,”我招呼她,道,“你也坐下来陪我吃点吧。”
鹅黄看着桌上几乎没怎么动的饭菜,也不推迟,取了碗筷坐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看她的样子,像是有日子没吃饱了。我放下筷子问道:“近来你们吃些什么?”
“式样上与从前差不多少,就是分量少了许多。”鹅黄回答我说。
说罢她往嘴里又送了口米饭,道:“现在灾民在外面,外面的东西进不来,城里能吃用的也越来越少。宫里边怕主子吃不饱,只能是扣下面人的口粮了。不过也还好,倒也不至于饿肚子。”
我突然有些想笑,堂堂一座都城,竟被一群灾民围的要缩减下人的口粮。真不知道沈涤尘这皇帝做得有什么意思。后世再从史书上回看如今,定要笑掉大牙。
“不好了!”图南从外面呼喊着跑进来。因为跑得太急,脚下被裙角绊住险些摔倒。
现在我最听不得“不好了”“不得了”一类的字眼,图南又如此慌里慌张,我心中“咯噔”一下,蹙起眉头。
鹅黄看出我的不悦,放下碗筷起身前去扶住图南。压着声音道:“娘娘今日急得嘴角都长了泡,你怎么还这样慌张惹娘娘不快?”
图南哪里顾得上鹅黄,她将鹅黄推开,奔到我面前,道:“娘娘,不好了。今日灾民就跟商量好了似的,四个城门的灾民都在撞门,也不顾忌城门楼上搭弓的兵士,大有不死不休之势。”
城门楼上的兵士搭弓,本就只是威慑。谁也不敢真的将手中的箭射向手无寸铁的灾民。但若真有人破了门,那死的可就不是一个两个了。
“陛下何时回宫可有消息?”我问。
今日一早沈涤尘就去了西边的城门,现下还没有听说他回宫,想必还在宫外。
图南摇头:“今日不曾有消息。”
“去请阮先生。”我道。
说完我立马改变了主意:“不用去了。把我的大氅拿来,我们现在就去东门。”
东门正对应京的主干道,也是灾民最多的地方。我有很强烈的感觉,我必须做点什么才行。
套车还是太慢,我命人牵了马,率一小队侍卫出了宫。
纵马疾驰到东门,我不用人引领,三步并两步沿台阶跑上城楼。
楼下上百年轻力壮的灾民一同以血肉之躯撞向城门,一下,一下。
撞得这城楼都在颤抖。
城门楼上士兵们拉满了弓弦严阵以待,箭尖直指城下灾民。我注意到角落的老伍,他手上没有弓,却装模作样地做出拉弓的姿态。许是感受到我的目光,他迅速地朝我这边瞟了一眼,假装不知道我来似的迅速缩进墙角。
张念手持长枪抵住一男子的咽喉,他们二人离我有些距离,似乎正在争执。那人跪在她脚边,脸色很是难看,像是在冒死劝谏。
我快步朝她所在的地方去。只听她一字一顿厉声对那人道:“传、我、的、令!”
“将军若是执意如此,便以拒不听令为由在此诛杀末将吧!”跪在地上的男子视死如归。
“大事当前,何故说什么要生要死的浑话?”我问。
张念和那男子一同向我行礼,我挥挥手,道:“究竟何故?”
那男子面向我重重磕了一个头,讲出原委:“陛下的口谕是死手,张将军却要我传令开门。”
没有立即回答,我走到城墙边上向下看。城门外的灾民比我上次来要少了些许,看来前些日子筹到的粮食切实给了灾民。想到阮言一告诉我筹措到粮食的时候的表情,不禁顿感欣慰。
一个中年男子发现了我,他虽不识得我的身份,但看了我的衣着穿戴,大抵是也能猜个大概。他扶着墙,用尽全身的力气冲我喊道:“求贵人行行好……开门让我们进去……保证不作乱……以我家老小起誓……求贵人行行好……太冷……孩子……没有活路了!”
城门楼很高,呼啸的寒风把他的话吹得七零八落。但我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天寒地冻,再不让他们进城,不只是城外的人,就连城内的人也要一同完蛋。
我转身高声喊道:“开城门!”
城门楼上的士兵们纷纷往向我,那个拒传张念命令的男子亦目瞪口呆。
见众人没有动作,我又高喊一声:“开城门!”
此时众人听得分明,士兵们也纷纷放下弓箭,老伍从墙角站了起来。
还是张念最先反应过来,她声音洪亮,道:“俸皇后娘娘懿旨!开城门!”
士兵们高呼着“皇后娘娘千岁”。
“不可!不可啊!”刚才还跪在地上的那名男子连滚带爬,慌乱地张开双臂堵住上下城门的台阶。
我走到他的面前,一边说一边向他逼近:“我是先帝钦点的太子妃,是大郢的皇后,是女君。这天下有陛下一分,自当就有我一分。我说开城门,你只管传令将城门打开。任何后果,我自担得起。”
他被我逼得连连后退,让出了身后的台阶。我指着老伍,道:“你,你去传我的令,开城门。”
“是!”老伍高声回答,脚步不停奔下楼去。
我和张念并排站在城墙边,看着脚下的城门缓缓开启,灾民们欢呼着向城内涌,根本来不急收拾行囊,生怕一走神就被落下。
我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露出笑意。
突然间,脑中一个念头闪过。我同张念异口同声道了句:“不好!”双双急奔向城门楼下。
第146章
裙摆随着我的奔跑而肆意翻飞,头上的步摇也不停打在我的后脑,额头,脸颊。这已经是我生平最拼命的一次奔跑了,仍就没能赶上。
我还未能跑至城门楼下,远远看到老伍站在一旁,指引着灾民往城里走。他嘴咧开,露出牙齿,脸上的皱纹因为这个笑容而变成一道道沟壑。这与平日偷奸耍滑,消极怠惰的他很是不同,多了几分活着的劲儿。
“小心!”这一声“小心”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喊出口,好像是拼尽全力喊了,又好像没有。
一支箭破开欣喜的气氛,从背后没入老伍的身体之中。这箭太快,老伍低头看着穿破身体的箭头,笑容凝固在脸上。他不太确定地用手摸了摸胸前的伤口,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满手的血。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突然,老伍甚至来不及反应,就已经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停下!”这次我知道我喊了,而且喊得很大声,嗓子被扯得生疼。
可是。不知道是我的声音不够大,还是距离太远。灾民仍在往城里涌,仍在小跑着前行。直到“咻、咻、咻”三支箭直直射在他们脚边,箭头全部没入大道。
城里受了惊的灾民往城外跑,城外不知情的灾民向城里涌,场面顿时变得混乱。哭声,尖叫声,笑声,咒骂声,催促声,甚至还夹杂着几个呼喊万岁的声音。
我拼命跑到地上的箭旁,张开双臂,冲着埋伏在城中的人喊:“住手!”
以我的目力很难知道这些人藏身的方位,但看这箭上的力道,这些人应该距离此处不会太远,必定是能听到我声音的。只要能听到,知晓我的身份,他们必定停手。
然而是我想错了,我话音刚落,脚边又多了几支箭。
图南扑到我身边急得大喊:“什么人!如此大胆!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这可是大郢当今的皇后娘娘!”
后面一片混乱,暗处的人也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和图南身边仍不停地落下箭来。鹅黄想要过来却被人拉住,不停地哭喊着让他们住手。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支箭直直朝我而来。我和图南闭着眼紧紧相拥在一起,电光火石间脑中闪过无数的念头,最终归于一片空白,认命地只等身上的疼痛传来。
“叮”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相互碰撞。
“我身后的,乃是当朝的皇后娘娘!以箭伤皇后者,视同谋逆!”
是张念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之间张念持枪挡在我身前。我虽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仍可以感受到她周身的怒气与杀意。
就在我们与暗处的人僵持之际,有一队人骑着马像此处靠近。为首的正是沈涤尘。
待沈涤尘来到我们近前勒住缰绳,他身后的禁军立马将我们团团围住。我本以为他要兴师问罪,却不曾想他翻身下马来到我跟前,伸手将我头上的步摇重新插好,用周遭人都能听到的音量,柔声道:“皇后回去吧,这里朕自会处理。”
说着就扶着我的手将我往栓马柱走。
我低声问他:“陛下,此处……”
他目视前方并不看我:“朕来处理就好。”
这话模棱两可,我摸不透他的意图,干脆停下脚步不肯再跟着他继续向前。
沈涤尘明白了我的意图,也停下脚步,对身边的人道:“多派禁军保护灾民安全,让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吏部,户部的人即可来此处见朕。”
那人领命而去,沈涤尘转过头来对我道:“皇后可还满意?”
沈涤尘此举已经算是默认了我的行为,同意开门接纳灾民。他做到此处,我也不好再过多干涉,只低声道:“臣妾之过,晚些会去向陛下请罪。”
“你受了惊吓,回宫好好休息。”沈涤尘不置可否,只派柳道可将我送回宫中。
我们几人带着一小队禁军一路朝皇宫的方向去。与来时不同,自城门开了,城内家家门户紧闭,街面上反倒空了。
回到东明殿,柳道可向我抱拳草草行过礼,道:“卑职还要回陛下身边,娘娘手上的伤还是宣医女来看一看的好。”说完便快步离开。
经他提醒,我这才发现自己手臂被箭矢划破一道口子,血已经将衣袖染红了。之前没有发现,并不觉得疼,现在看到了疼痛才姗姗来迟地传来。
鹅黄惊呼一声,急忙去请医女。图南就比她冷静许多,从竹筐里取来剪刀将我衣袖剪看,看了伤口告诉我:“娘娘这伤不算深,只是创面大些,所以流血多。我先帮娘娘用布条止住血,等待会儿鹅黄阿姊……”
“不用找医女,我这就有上好的金疮药。”苏迪儿手举着金疮药走进殿内。
平日里我与苏迪儿来往极少,她又日日变着法地将沈涤尘留在自己殿内,早在宫中“恶名远播”,私下有些好事的小黄门和侍女们口口相传,说皇后与修仪交恶。
今日我受了伤,苏迪儿巴巴地送了药过来。看在图南的眼里就是“无事献殷勤”,不安好心了。
只见图南警惕地挡在我和苏迪儿中间,道:“皇后娘娘为灾民受了伤,此刻正需静养,修仪还是待娘娘养好了伤在来吧。”
苏迪儿大大方方地靠近图南,将金疮药往图南怀里一塞,道:“正是因为皇后娘娘为灾民受了伤我才来的。”
“图南,去给修仪沏一杯茶来。”我道。
图南会望我道:“娘娘……”
我催促她:“快去。”图南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修仪随便坐吧。”我对苏迪儿道。
若是从前,苏迪儿听我如此说,当真是要随意挑个位置端坐上去的。可此刻她却没有如此,只是一步一步向我走近,走到我跟前时,向我行了一个塔塔部的礼。
我不知苏迪儿是何故,只以为是塔塔部有什么所求。想来定是极要紧的事,不然她也不会现在非要留下。于是我便问:“修仪若是为了塔塔部的事而来,不妨说说看我能否帮得上的。即便帮不上,亦可陪同修仪一起去面见陛下。”
第147章
苏迪儿突然捂着嘴“噗呲”一声,笑道:“我在你们大郢的宫中已经是臭名昭著,底下的人以为我狐媚惑主,与其他妃嫔不和。好心给娘娘送药,又被娘娘误以为是有事相求。”
听她这么说,我一时想要向她解释,又想是不是应该先安慰她,最后也没有出声。
她自嘲地笑笑,没再说别的,只道:“皇后娘娘今日所举,已经在宫里传开了。在我们塔塔部,娘娘这样的举动就是英雄之举。值得被钦佩铭记。我今日来不为别的,就是钦佩娘娘所为。”
明白了她此行的意图,我才放下心底对她的戒备。此时图南泡了茶来,我向苏迪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她尝尝热茶,并道:“在其位谋其政。别说我是大郢的皇后,就算我只是一介布衣,也不愿看自己的同胞受苦。陛下有许多利害需得计较,我却……”
话到此处,我突然明白了沈涤尘的“不到时候”是什么意思。他并非不想开城门,他只是不能。他要考虑方方面面,顾及许多人的颜面和利益。在这其中牵涉千丝万缕,牵一发而动全身。
沈涤尘在等。他在等事情迫在眉睫的时候,不得不为的时候,有人站出来替他做这个决定。
而这人会是谁?显而易见的,会是那些同情灾民的人,会是那些见不得百姓苦难的人,会是那些良知未抿的人!
或许是守城的某个将领,或许是某个小兵,或许是某个朝堂上力求开城门的士大夫,或许是江湖上的哪位绿林好汉……或许是我,更或许……是张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