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提到苏迪儿的时候,豆儿言语间带着几分羡慕,话里发酸:“陛下也不喜欢修仪,奈何修仪人生得美,又热情似火。总能变着法儿地将陛下哄到她那去,逗陛下开心。从前陛下说她非我族类,如何也不肯让她有孕,后来到底还是怀上了皇嗣。”
我没有搭话。回想起苏迪儿失去孩子那夜,她躺在床上浑身都被汗浸湿,被褥被血染透,满脸的憔悴与绝望。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接这个话。
但我也没有办法指责豆儿,她从来不曾爱过沈涤尘,可是她孤独。她就好像是一只误闯了迷宫的小兽,孤身一人再也出不去。她忍受了孤独好些年,终于有一天忍不了了,为了一点点的陪伴,她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说了许久,说了许多话,豆儿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她话很多,茶添了好几遍,仍在说。光是屹楼就说了半个时辰那么久,就连他是如何翻第一次身的所有细节都描述得仔仔细细。
也是许久不曾听人说过这么多话了,我倒很乐意听,边磨着香料边偶尔附和上一句。突然,她问我:“娘娘最近可曾出宫?”
我摇摇头:“没有。”
“是啊,”豆儿说,“娘娘还是不要出去的好,再怎么说宫里也有禁军,总归要安全些。”
“嗯?”我抬起头。
豆儿道:“昨日粟米出宫去给我买些小玩意儿,回来的时候说,现在应京五个城门外都有灾民,尤其是东边,日日都有人撞门,日日都有人被杀死在城门口。粟米说,那撞门的声音可大了。好似真的要被他们撞破一般。”
“据我所知,陛下在城外设了粥棚,每日供应三餐,粥煮得很稠,插筷子不倒。他们如何还要撞门?”我问。
“或许娘娘有所不知,”豆儿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我却能为娘娘解答一二。那年我也是历经过兵灾的,一个地方遭了灾,难民拖家带口往富庶的地方去。可是没有哪个地方会打开门接纳难民的。一则怕人多了以后会分掉当地百姓的口粮,二则是这人嘛,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为了一口吃的,杀人放火都有。当地的官员为保安宁,都不会让灾民进城。”
我蹙着眉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豆儿接着道:“遇到了城内官老爷们良心未泯的,就在城外支粥棚,好些的是掺了麸皮的玉米糊,差的干脆就是掺着各种烂叶的汤水。饱腹谈不上,吊着一口气活命罢了。然而灾民想要的绝不是施舍的这一口粥水,他们失了地,失了房,想要的是一个可以养活自己和家人的生计。官府的粥棚不会长久地开下去,他们也得活命。”
听了豆儿的话,殿里长久地沉默。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心中反复回想她这一番话,仿佛能看到诗中所言饥妇弃子的画面。
送走了豆儿,阮言一打着哈欠从里屋走出来,一边舒展身体伸着懒腰一边道:“这位昭仪可真能说啊。娘娘这样就信她了?”
我道:“不信。自小父亲说过,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不过现在我们仍要争取豆儿,才能得到皇子倾向。”
阮言一放下手,看着我道:“娘娘做的很好,越来越好。刚才就连我也以为娘娘与昭仪已经化解了之前的龃龉。”
“我想去城门楼上看看。”我道。
阮言一愣了一瞬,道:“最好不要。环境与周遭氛围对人的判断会造成影响。从来天子高居庙堂也是这个道理。或许不够深入了解民间疾苦,也有被下面的人欺瞒的风险。但相比这些,治理天下更重要的是理性,是旁观的冷漠。如此才能在权衡利弊之间真正做到顾全大局。”
我略微思索片刻,依旧决定要去看看,便对他道:“你说的对,只是,不亲眼看了,如何切身忧民所忧?”
阮言一虽不赞同,但也未与我争辩,只道:“我陪你去吧。”
“好。”我道。我知道即便我不同意,他自己有腿也会跟去。况且阮言一自诩清醒,有他在身边,也不容易做些昏头的决定,于是我也就同意了。
翌日,我们准备妥当乘着马车千万东城门。起先靠近皇宫的地方与从前无异,越接近城门,街上的百姓也变得稀疏起来,不少商户大门紧闭,一片萧条之景。
第143章
一个半大的士兵引着我和我身后的图南鹅黄沿着城门楼的台阶拾级而上。他身形瘦小精干,皮肤黝黑,嘴唇干裂渗出血丝,总是不自觉地舔舐自己的嘴唇。
见了我,这个士兵笨拙地行了一个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呆滞且麻木。就连图南对他说话也没有听到,直到图南又对他喊了一遍:“军爷?”
“啊?”他仿佛才回过神来似的,停住脚步将头转过来,一脸的疑惑,“姑姑喊我?”
“是啊军爷,我都喊你多少遍了?”图南问,“城门外怎么如此嘈杂?”
这小兵许是第一次见宫里来的人,他深深保持着鞠躬的姿势,不敢直视我们,道:“回禀姑姑和皇后娘娘,这是城门外的灾民在砸门呼喝。”
“日日都如此吗?”我问。
小兵仍将腰弯得很低,道:“回禀娘娘,并非日日如此。只不过今日早些时候有两名妇人饿死了,她们的丈夫将她的肉分与几位饿得几近昏死的老人与孩子。结果就在刚才,分食过那两名妇人的肉的其中一位老人口吐白沫而亡。外面的灾民都说这是报应,哭喊着要进城。”
不等小兵把话说完,鹅黄和图南已经趴在楼梯旁吐了起来。我也是强忍着反胃问道:“不是日日施粥吗?如何到这个地步?”
“回禀娘娘,是日日施粥,只不过这粥越施越薄,今日我瞧着,倒是与水无异了。”小兵道。
一个年长些的老兵从台阶上下来,张开粗粝厚重的手掌“啪”一声拍在小兵的后脑:“你小子,在皇后娘娘面前胡言乱语什么呢?”
小兵吃痛,回过头去,语气中带着些气恼:“老伍!你干什么你?!”
被叫做老伍的老兵并不理会他,将脸上的褶子堆积出一副笑脸,躬着腰伸手往城墙上一指:“皇后娘娘,这边请。”说着他推搡一把那个小兵,斥道:“还不快回你的位置去!谁让你来的?”
“是老……”小兵还想分辨,被老兵一脚踢开。撅着一张嘴闷闷不乐地离开了。
“皇后娘娘别见怪啊,人小不懂事。”老伍指了指小兵离开的方向。
我微微颔首,感觉这个老伍过于圆滑,让人很不舒服,于是让他前方带路,刻意与他拉开了距离。
到了城门楼上,一眼就见张念站在城墙边上,面色凝重,眼神悲悯。
我们脚步太重,惊动了她。她转过身来见来人是我,也不寒暄,只道:“你来了。”
我点点头,向她走去。
这是什么样的画面。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忘记。一门之隔的城外,三三两两聚集着骨瘦如柴的灾民。他们的脸上没有我预想的愤怒,怨恨,悲伤,痛苦……只是面无表情地或坐或躺。
好在棉衣棉被这样的家当对普通百姓而言异常重要,谁也不会将它丢弃遗留,现下正好拿出来裹上。不然这个时节,指不定也要冻死人的。
再往远处望去,不能说饿殍遍野,可目之所及仍让人心惊。
我稍微不慎,将城墙上一小块碎石碰落。周遭的灾民听见响动,突然纷纷眼冒绿光扑上前来争夺。待发现只是一小块碎石,又纷纷作鸟兽散。
眼前的景象冲击着我,我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稍稍消化一些之后,不可置信地回望城墙的另一边。
这次映入眼中的,是整洁干净的大道,远离城门的街道依旧熙熙攘攘,与另一边的景象相比,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张念命人搬来一把椅子,扶我坐下,问:“宫里无事吗?今日怎么会过来?”
我心有余悸,道:“若不来,还不知城外人的处境呢。”
张念的眼神中没有波澜,道:“城里也有百姓,也要过活。如今天寒地冻,也不好再垦地。龙溪、赵一阳等人已经快马去别的郡县借粮,这一两日也该回来了。”
“我能做什么?”我问她。
张念闭上眼,缓缓摇了摇头:“皇后娘娘在此处,什么也做不了。你且安心回宫去,只要帝后稳住了,这里一切有我。”
不知道是什么缘由,张念说的话和说话的语气,总让人觉得安心。听了她的话,我没有多做停留,即刻启程回宫。
还是那个被称呼作老伍的老兵送我们下楼。他一路弓着身,姿态很低,甚至陪着有些谄媚的笑脸。
我很是看不上这样的人,但又很好奇,究竟是怎么样的人才能日日面对这人间炼狱,仍不忘媚上讨好。
心里想着,不由得又多看了他两眼。他感受到我的视线,将腰弯的更低了,咧嘴笑道:“不知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你入行伍多久了?”我问。
“不久,”老伍道,“今年刚刚好是第十年。”
依着他的模样,我大概估算了一下他的年龄,又问:“那岂不是而立之年才投的军?”
老伍点头哈腰:“娘娘好眼力。”
图南问:“而立之年有家有室的,正当是家中的劳力,你怎么会想到要入伍?”
对于图南的问题,我亦感到好奇,由此不禁侧耳,想要听他是什么样的缘由。偏巧此刻正好走到城楼下,驾驶马车的车夫同样是个有眼色的。这边我们脚刚落地,他驾着马车已经过来了。
老伍从马车后面搬出踏凳放好,恭恭敬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都是些往事罢了。不敢耽搁娘娘行程,将来得了机会,再同姑娘讲。”
图南还想追问,我打断她:“时候不早了,走吧。”
既是人家不愿意答的私事,勉强得来的也不一定是真是假,倒不如就此打住。
马车一路不停,很快驶近宫门。
鹅黄掀开帘子的一角,道:“娘娘,站在宫门口那人,好像是陇客。”
闻言我凑道窗前,果不其然,陇客带着一对宫女等在宫门口,似乎就是在等我。待我们到了陇客跟前,我掀开帘子喊他:“陇客。”
陇客迎过来,对我行了一礼,道:“陛下到东明殿找娘娘用膳,见娘娘不在,已经等了有些时候了。还请娘娘速速跟奴才回东明殿。”
第144章
我回望了一眼端坐在另一边的阮言一,阮言一闭着眼睛,一言不发。我又转过头对陇客道:“我刚从城门那边回来,衣裙上沾染了灰尘,待我换了衣裙再去见陛下吧。”
陇客迟疑了一瞬,道:“奴才先去复命,还请皇后娘娘万不要耽搁了。”
我挥了挥手:“去吧。”
“阮公子?”放下帘子,我轻声问道,“从到了城门开始,就一声不吭。怎么了?”
阮言一缓缓睁开眼睛,眼中擒满泪水。他的声音很轻,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他道:“我自诩风流,也看不上显贵高门间的互相吹捧。独自外出游历多年,以为自己已经见识过了这天下的各种苦乐,已经可以由入世到出世,跳脱俗务。今日一看城外景象,我才知自己错了。从前是我太自负自大,我根本就不懂也不曾见识过什么才是真正的苦乐。”
马车停住,下车前我拍了拍他的肩,没有说话。
此刻说什么都是徒然,还需得是他自己能想明白才行。
换好了衣服,我一刻也不耽搁回到东明殿的正厅,沈涤尘冷着一张脸就坐在桌前等我。
我走到桌前,用手探了探饭菜的温度,已经凉了。
“鹅黄,”我吩咐道,“饭菜凉了,叫人拿去热热吧。”
鹅黄还未有动作,沈涤尘已经先一步拿去桌上的筷子夹了一块青菜放进嘴里:“不必了,城外的人连这一口吃食都没有。你我吃些冷食又何妨?”
他这么说,我也没有反驳的理由,也就坐下拿起手边的筷子夹了一块冷掉的鸡肉放进嘴里。
这碟子蒸鸡已经完全冷掉了,汤和油凝固之后腻在一起。我刚夹起来就有些后悔,但也不好再放回去,只得硬着头皮放进嘴里勉强嚼了几下囫囵个咽下。
“皇后去城门了?”沈涤尘问。
我边称是边往嘴里送米饭,想要去掉鸡肉那股腻人的味道。
“怎么样?”不知道他指的是城门外的灾民,还是桌上的饭菜。
“嗯?”我放下碗筷望向他。
沈涤尘仍面无表情咀嚼着口中的食物,好似这些凉了的菜和平日的没有区别。等到将食物咽下,他再次开口:“灾民的情况如何了?”
我将今日在城门楼上的所见据实以告。沈涤尘放下筷子,重重叹息一声。
他看我吃得不多,叫来陇客道:“把菜拿下去热一下再端上来吧。”
陇客一挥手,侍女们将桌上的菜尽数端走。
我亦放下手里的筷子,问:“陛下待要如何?”
“应该已经有人去别的郡县借粮了。”沈涤尘道。
我点点头:“我知道,张将军与我说了。可今年天气本就异常,其余郡县也无多少余粮。就算是陛下下旨让他们出让,也不一定能凑到多少。”
“我知道,”沈涤尘道,“近的借不到,就借远的。”
三岁的孩童都知道远水解不了近渴,我道:“陛下能等,灾民等不了。况且这天是越来越冷,恐怕还要冻死人的。”
沈涤尘看向我,那只真眼就跟琉璃瞳一样深不可测,没有一点温度:“依皇后之见,如何做最为妥当?”
“开城门放他们进来将无主的空房旧房收拾出来让他们居住,朝廷和世家开仓放粮。给他们生计。”一口气说完,我大惊。无意中我竟做了和兄长相同的决定。
沈涤尘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他拍了拍手,道:“好好好。”
我以为他是赞同我的说法,试探着问:“那陛下……?”
他起身,只留下一句“不是时候”就离开了。
菜热过之后又再被端上了桌,为首的人道:“陛下吩咐让皇后娘娘一定不要浪费。”
我让图南、鹅黄等人一起坐下吃。
桌上的菜虽说热过了,但我吃着仍如同嚼蜡,食不知味。
后来一连很多天,报上来的消息都不好。我想破脑袋,始终不明白沈涤尘说的不是时候到底是什么意思,究竟到了哪种地步才能算是“时候到了”?
阮言一向沈涤尘和我告假出了宫,临走的时候嘱咐我不要轻易做决定。
我问他这个时候出宫也离不开应京,他此时出去能做什么?
他只向我笑笑,神神秘秘地说:“山人自有妙计。”
两日之后,阮言一自宫外回来,且带回来一个还算不错的消息。
“起码七日,”阮言一喝了一口茶,因为喝得太急而险些呛到,“城外的灾民起码能有七日吃上饱饭。”这幅仪态与平日的他相去甚远,但我不仅不觉陌生,反而倍感亲切。
这确实算得上是连日以来听到的最好消息,我在惊喜之余不禁又疑惑他是从何处筹得的粮食。遂向他追问其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