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此处,在这炭火充足得有些过头,只着单衣的还出了一头薄汗的屋子里打了一个寒颤。
“皇后娘娘是哪里不舒服?脸色怎么如此难看?”经苏迪儿一问,图南回头发现我的不对劲,惊道:“娘娘你怎么了?”
我被她这么一喊,倒是有几分回过神来,撑着力气对苏迪儿道:“我确实是不太舒服,就不留修仪了。”
苏迪儿起身向我再拜,道:“那我先回去了,如今娘娘也是我苏迪儿所钦佩的人之一,不管娘娘有什么吩咐,只管来找我。”
我微微颔首,不等她离开,已经由图南搀扶着进了内殿。
坐在床上,我手忍不住地颤抖。说不清什么样的情绪,愤怒,失望,恐惧。我想,恐惧或许更多一些。
从前就知道帝王心最深最难测,最硬最冷酷,今日才真正是切身体会到。沈涤尘不止将我算计在内,也同样没有放过张念。
但我害怕的却不是这个,我怕的,是我此举或许会为李家招来灾祸。父亲苦心经营一辈子,李家才有了今日的局面。想不到还未能走到如日中天那一步,恐怕就已经要因我今日的举动将父亲一生经营付之一炬了。
我抬头看见镜中的自己,脸色铁青嘴唇发白,好似丢了三魂散了七魄一般。
图南整理好了床铺扶我躺下,问:“娘娘这般要不要传医女来瞧瞧。”
我背过身去,拉被子把头蒙住,闷闷道:“不必,我自己躺会儿就好了。”
“那奴婢守着娘娘。”图南道。
“你出去歇歇罢,”我道,“今日不用人伺候了。我现下难受得紧,怕响动,你让底下的人别往这边来,有事我再喊你。”
图南犹豫了一会儿,关上门离开了。
听到关门的声音,根据这声音确认门已经关好。我这才把头从被子里露出来,大口大口地呼吸。
不知道什么时候入睡的,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或许是房间里炭火太足了,我只觉得口干舌燥,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睛喊:“图南,鹅黄。”
门被推开,图南从门外进来将我扶起。
我喉咙干得发紧,倚着床架,手指指向桌子上的茶壶:“水。”
图南像是早有准备,递过来一杯水:“娘娘,陛下在厅里,已经等了一个半时辰了。”
一个半时辰?
“我睡了多久?”我问。
图南想了想:“大概齐得有两个时辰了。”
我将喝完水的杯子递给她:“陛下来了怎么也不喊我?”
“陛下不许,”图南道,“陛下说娘娘是累着了,不让人来打扰,就自己坐在厅里等。”
是啊!我苦笑,替他担这么重一个担子,确实是够累的。
“现在替娘娘更衣吗?”图南问,
我略微想了想,抓着被子又一头栽回枕头上:“图南,你去回了陛下吧。就说我今天实在难受的紧,恕我不能接驾了。”
“可是……”图南道。
“没事的,”我道,“你只管去回了,咱们陛下最最仁爱,想必是能体恤的。”
图南回话以后,沈涤尘果然只说让我好好休息,别的没再说什么就起身离开了。
何故如此,他知道,我也知道。旁的人却只当他做丈夫的体恤我这个妻子。呵,真是好笑,他倒白白地又捡了个好名声。
后来几天沈涤尘日日都来,我却仍不愿见他,只是每日称病。他也不说别的,只让我好生将养着。如此一连小半月,估摸着他的耐心也已经消耗殆尽,便不再来了。
不过这小半月倒是异常的平静。我派人整日里盯着朝堂之上的动静,李家的动静,就怕有个什么变故,可来回禀的就是说近日以来灾民安置得妥当,城内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偶有摩擦也不过是些鸡鸣狗盗之事,惹事的很快就被缉拿归案。
一切都好像在往好的方向上走,似乎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但这种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的感觉,总让我心中惴惴不安。
下第一场大雪的时候,阮言一拎着黄酒醉鸡登门。
鹅黄把他迎进屋,接了他手里的东西,图南替他掸走落在身上的风雪。他带着一身寒凉走到我跟前。
“娘娘这一病许多日,进来可好些了?”阮言一总是挂着笑,今日也没有例外。
我没有回答他,也笑道:“你雪天里送这些吃食来,倒是应景得很。我们边吃边聊?”
阮言一抱拳微微鞠躬:“却之不恭。”
第148章
桌子上温着酒,孤零零摆了一只醉鸡。我道:“一个菜怎么尽兴?鹅黄,你去小厨房让厨子再做几个下酒的小菜和点心来。不必挑着花样做,来些快手些的就是了。”
鹅黄称是离开,不多时酒刚温得恰到好处,她便领着一队侍女送了三、四个下酒的小菜来。这几碟子小菜简单是简单,胜在味道。
我拿了筷子随意给阮言一夹了一块渍萝卜在盘中,道:“阮公子尝尝可还合你的胃口。”
阮言一将渍萝卜放入嘴里细细咀嚼品鉴,点头道:“这一道菜虽简单寻常,这口感拿捏的却恰到好处,脆爽清淡,入口生津。不错、不错。”
“我这小厨房的厨子啊,对这些开胃小菜最是擅长。就渍物这一门手艺,若他敢称第二,这世上绝没有人敢称第一。”我笑着也将一块萝卜放进嘴里。
“确实,”阮言一点点头,“不过……我每每来你这吃饭,总觉得这桌上的菜式都太素了,有时竟不比一个富庶之家的一顿便饭。你这堂堂一朝的皇后娘娘,为何要在吃食上克扣自己?”
我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这黄酒味道醇厚,回味甘甜,于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前朝宫中后妃好蝉翼丝帛,民间女子竟相模仿,更有甚者以金丝织入丝帛,悬挂于凉亭之中。农人也多放弃种粮转而养蚕种桑。各地官员为了讨好皇室,更是到处搜罗上好的丝帛用以进献。就是这一举动,使得粮食产量骤减,民不聊生。”
阮言一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所以啊,”我道,“这宫中盛行节俭之风,下头的人不一定跟随,却也不至于敢明目张胆地大肆铺张。若宫中用度奢靡,这便是给那些贪图享受的人开了口子了。况且灾民的事解决还没有多久,说什么也没有理由在吃的上贪图享受来满足口腹之欲。”
突然间阮言一放下手中的鸡腿,面色严肃:“娘娘当真觉得灾民入城这事就这样了了?”
他这骤然一问,确实问到点上了。
按理说,这灾民进城一事闹得这样大,多少将士死守了城门如此之久,反对开城门的人的声音更是盖过了力谏开城门的人的声音。
如今灾民进了城中,该出钱的出钱,该出粮的出粮,该腾地的腾地。虽说朝廷有些微银钱上的补偿,对那些出了钱、粮、地的人来说也不过杯水车薪。
白白损失了这么些实实在在的银钱粮食,怎么就能如此沉得住气,一点儿风吹草动都没有?
这实在太过反常,我今日来一直为此事发愁。此时亦是放下手中的筷子,轻轻一声叹息。
阮言一替我把酒斟满,道:“该来的总归是逃不掉,无论如何得面对的。与其现在早早就杞人忧天,倒不如养精蓄锐静观其变。毕竟万事都当有个自己的解法。”
好心情被一扫而空,我小口嘬着杯中的酒,思绪早已不在此处了。
与我们预料的差不多,风暴虽然迟了些,但终于还是来了。
起先,是有人举了贡州各路乡绅世家的联名贴在朝堂上参了阿兄一本,指责阿兄渎职。
阿兄的为人我清楚,父亲清楚,百姓清楚。自阿兄到贡州上任以来,贡州百姓的日子越过越富庶,政治清明,鸡鸣狗盗之辈也大大地减少了。这些沈涤尘不可谓不明了。可他仍连发三道圣旨催促阿兄回应京述职。
为了阿兄的事,我多番求见。可不知他是自觉内心有愧不愿见我,还是小心眼记仇我前些日子不肯见他。总之我去了十次,有十次他都闭门不见。
而且似乎是有意为之,我的人想要递消息进来也变得困难。直到阿兄的车马进了应京的城门,我终于求得沈涤尘的一面。
推开御书房的门,我顾不得什么颜面,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沈涤尘的案前跪下,道:“陛下,我阿兄是冤枉的。”
沈涤尘放下手中的书,似笑非笑道:“李大人尚未问罪,皇后此时喊冤是不是早了些?”
“陛下,求陛下明察,”我拜道,“阿兄在贡州多年,他的名声也是传到过应京的。如今正是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被乡绅世家联名诬告,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了开仓放粮一事。”
沈涤尘起身来扶我,我本不肯起,奈何他使了些力气,只得被他扶起来。他道:“皇后能看出来的,朕如何会看不出来?”
“那陛下……”
“既是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参奏,朕也不能放任偏袒。叫李大人来,也不过是给他一个为自己辩驳的机会。”沈涤尘打断我道。
我盯着他那只好眼睛,想从他的眼中看清他的心思。然而那只眼睛里没有丝毫波澜,比琉璃瞳还要深邃许多,这让我不得不放弃。
垂下头,我道:“既是让阿兄进京述职。陛下何须连发三道圣旨?”
沈涤尘拉着我的手让我坐下,拍了拍我的肩,道:“有时候做皇帝,也很是要有些演戏的本事在身上的。”
我懂他的意思,没有再追问,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并不是生他的气,只是替阿兄委屈。若非阿兄,那些乡绅世家如何能在贡州过上如今的日子。如今吃饱了饭,却要因这一点个人得失就要砸饭碗,当真是可恶至极。
“朕将你阿兄召回,也是为了他的安全考虑。如今他依然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被人参了这一本,难保不会有宵小在背后做手脚。只要回了应京,在朕的眼皮下,李家的庇护下他才是最安全的。”沈涤尘耐心解释道。
我此时才意识到阿兄处境的艰难,连忙问:“那嫂嫂呢?她一个人在贡州岂不危险?”
沈涤尘哈哈一笑,走回案前坐下,道:“你阿兄想得比你仔细。此次前来也把你嫂嫂带来了。朕将他们安排在行宫附近的一处别院,又派了禁军守卫。皇后尽管放心。”
“我想见我阿兄。”我起身道。
沈涤尘重新把目光从书上收回,抬眼看我,眼神中不带任何感情。
第149章
“你瘦了。”沈涤尘幽幽开口。
我想过他会拒绝我的请求,也在心里为他可能会有的一切说辞寻找了反驳的理由。
他冷不防这样一句话,让我无从因对而愣在原地。
“啊?”我不自觉地发出声音。
沈涤尘复又将注意力放回手中的书上:“皇后许久不肯见朕,今日得见了,却是为的旁人的事。”
我道:“那不是旁人,那是阿兄,我至亲的人。”
“朕是皇后的丈夫,何尝不是皇后至亲的人?朕能看出皇后瘦了,皇后却看不出朕的变化。”沈涤尘的脸上看不出悲喜,我实难揣测他此番话的意图。可我仍不由自主地仔细看他。
我这才察觉沈涤尘也瘦了,本就棱角分明的脸仿佛刀削一般,眼窝凹陷,鼻峰更加挺立,一头青丝藏不住缕缕白发。
他早已没有了从前温润的样子,整个人的轮廓变得冷峻、犀利。此刻我竟然有些恍惚,他当真像是一个帝王的样子了。
毕竟是一同生活了这许多年的人,不管有没有感情,都是我的丈夫。看到他这幅容颜,怎么会不心软。
登时间我对他的怨怼已经消散大半,重新坐回座上,语气也不再生硬:“陛下也消瘦许多。”
沈涤尘笑着摇了摇头:“皎皎啊,你这个人,总也不够安分。你若是肯只做朕的皇后,我们虽说不上浓情蜜意,但这辈子举案齐眉又有何难。”
我垂下眼睑,轻声道:“我不仅仅是陛下的皇后,我也是大郢的皇后,百姓的女君。”
“你想做贤后,我理解,但自古以来无过便已经是大功绩了。所谓多做多错……便是你不错,罪责也还是会落在你的头上。”沈涤尘道。
“陛下,”我抬起头,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如此,便什么也不做了吗?人人如此,那……”
沈涤尘显然不想就此事与我过多争辩,摆摆手,道:“今日天色尚早,你想见你兄长朕便替你安排车马。”
赌气似的,我敷衍地行过礼:“谢过陛下。”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御书房。
柳道可像是一早就准备好了一般在御书房门口等候。见我出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看到他气不打一处来,剜了他一眼快步走在前面。他就与平日一样,仿佛没有感情,不远不近地跟着。
沈涤尘所说的别院虽靠近行宫,但隐藏在一众楼阁之中,很不起眼。若不是有人带路,寻常人就是找也难找来。
别院中的摆设与别院的外观一样以实用为主,没有过多装点。我四处打量,没有发现有人把守的行迹,便问:“陛下说派了禁军把守,怎么不见人影?”
柳道可言简意赅:“都在暗处。”
我将信将疑地四处张望企图寻得蛛丝马迹,却半点收获也无。柳道可看出我的心思,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随意抛向空中,石头刚离手,不知哪里一支羽箭以极快的速度将石子击碎,最后牢牢插在地上。
如此一来,我也就安心许多。
再朝前走了两步,阿兄牵着嫂嫂的手从屋里出来迎我,下台阶的时候还轻声对嫂嫂说了句:“仔细台阶。”
这便是普通夫妻的相处吗?从前不觉有什么,今天不知道为何,突然凭空生出许多感慨和羡艳。
夫妻合该像阿兄和嫂嫂这般互相扶持,偏偏我和沈涤尘……
“唉……”我不自觉地叹了一声。
阿兄和嫂嫂走到我跟前就要行礼。我连忙道:“今日这里没有君臣,只有我们一家人。”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冲我点了点头。
嫂嫂拉起我的手:“好端端的,妹妹这是叹的什么气。你看看你,比我们上次见面时候还要消瘦。”
“阿兄他……”我道。
嫂嫂拉着我向屋里走,阿兄紧跟其后,柳道可则留在屋外。
进了屋,阿兄把门关好,道:“皎皎不必为了这件事劳心。当初我和你嫂嫂就料想到有这么一天了。阿兄问心无愧,若是说为此衍出什么祸事,阿兄自觉也能一力承当。”
我们围坐在桌前,嫂嫂道:“现在陛下让我们回应京,也只是将我们……”
“软禁?”不等嫂嫂说完,我接话道。
阿兄的脸变得严肃,道:“皎皎,不可胡说。”
“到底你阿兄姓李我姓卢。陛下还是要给几分薄面的,哪里会做得这样难堪?现在是贡州大大小小的乡绅世家想要扳倒我们,按如今李氏的地位,难保这朝中就没有落井下石的人。陛下也是考虑到我们二人的安全才将我们安排在这。”嫂嫂耐心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