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打架,在场的散户们早就不再买入,只管看戏。本以为涨至一万贯已是不可思议,竟然涨至一万八千九百贯,简直叹为观止。
他们还在想,以前知道鲁镇有钱人多,也没想到能这么有钱!
换了三壶茶水,申时将至,茶水点心也没人在意了,几十双眼睛都盯着价版,想看看今日收市前茉莉香片能涨至多少钱。
在时漏还剩下三分之二时,价格稳在一万九千三百贯,这时不知是谁传出昨夜渔利口大火烧掉了几千斤的茉莉香片,茶价再一次飙升,每个人都不停地说些小道消息掩饰紧张,手心扣在大腿上揉搓,将汗擦了,有的人尿急也憋着,就是不想错过最后的时刻。
时漏还剩下三分之一……
还剩下六分之一……
价格直飚两万五千贯……
何东来与卜世仁在府中让账房算着这一回能赚多少钱,脸上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焦急又兴奋。
直到算出来的金额是他们难以想象的五倍子都用不完的天文数字以后,才心惊胆战地坐了下来,然后又一惊一乍地叫小厮再去悦来茶馆看价格。
前一个小厮还没跑出府门,守在悦来茶馆的另一个小厮又跑回来了。
他跑地很慌张,在门槛上绊了一跤也不敢停,跌跌撞撞地奔至大厅门口,扶着寿星蟠桃图案的门框大叫道:“不好了,老爷!”
卜世仁:“什么不好了?有话快说!”
他现在听不得这些晦气的词,很不高兴。
偏这小厮喘着大粗气,越喘越说不出来,焦急地只剩气音:“老爷……茶……茶价跌了!”
何东来差点没撅过去:“跌了多少?”
眼看就要到申时收市了,跌一点也是合理的。
另一个小厮不知从何处端来一碗茶水喂给这小厮吃了,他才喘匀了气:“跌到五十两四文了,我来时还在跌。”
“什么!”何东来与卜世仁异口同声,双双跌坐在交椅上,全身发软,站不起来。
卜世仁抓住小厮,借力站了起来,又怒又急道:“快去三生巷!”
管家也急匆匆来报:“老爷,官兵将我们府外都围住了,检查司的大人已带人冲入二门。”
怎么这般快?
卜世仁再一次跌坐下去,急拍大腿,大哭大叹:“全完了!全完了!”
何东来,手脚瘫软,双眼发黑,顾不得头晕脑胀,叫小厮赶紧抬轿子来,他要回家。
三生巷中宋楼兰混迹在官兵的队伍里,按照赵三郎给的消息找到了枯井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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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今夜月色很美,真可惜你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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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玄月如一片茶盏留下的水迹,挂在淡黑的天边,美得出尘。
月光如华,柔光似水,从敞开的门倾泻而入,停在沈芜脚前,似在与她的脚争辉。
她坐在绣凳上,仰头从那片清辉中看去,因久在漆黑之中,不能马上见光,匆匆瞧见来人,又马上闭上了眼睛。她见那人身穿官兵战衣,起身展开双臂挡住身后的女子,明明她什么也看不见,动作却很利索,可她也只是一个十几岁身材纤瘦的单薄女子,此刻却好似能庇护世人的神仙妃子。
“我们都是良家女子,若是你们肯放我们一条生路,送我们出三生巷,我等这些年积攒的财物都愿献上。”
这话说的好似他是什么毫无道德底线的急色鬼,在她们心目中,朝廷已与匪徒无异了么?
宋楼兰从那双脚上移开目光,心里很不是滋味:“你的眼睛怎么了?”
沈芜听音辨人,长舒了一口气,放下手臂:“吓死我了,是你来了。”又重新坐回绣凳,“终日不见光,暂时失明,过两天适应了就能恢复。”
宋楼兰将刚拿出来的火折子又放了回去,从袖袋中掏出手帕,在手心叠成了长条,敷在她的眼睛上。
她坐在绣凳上,他站在她身前,双臂绕到她脑后,修长的手指灵巧地结了一个小巧的结,顺手将她脸庞的碎发勾到耳后。为了方便,她只梳了一根长麻花辫子,倒让她的脸看上去圆润了一些。
沈芜能嗅到他满身的茉莉花香气,清冽中混合着苦味又饱含浓郁的花香,让人不觉清冷反添温润,应是从某个茶会染上的。
她不知为何想起他左颊上那个调皮的小酒窝,和这香味很般配。
她双唇上翘,勾出一道文雅的小勾,若是换做其他女子,这般与人亲近,早该害羞了,但她丝毫没有,宋楼兰冷冷地哼着,他早知她就是这德性。
这个一身反骨的女人,难得这般乖巧听话,任她摆布,他怎么可能忍住不讥讽她:“你在这里关了多久,眼睛都关失明了?你一向聪明怎么没自己想办法逃跑?”
“我一来就被关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他们也不许有人跟我接触,我又不是神,怎么跑?”沈芜不是软弱的人,但现在说出的话却莫名的有一点点委屈,她顿了顿,“你这么聪明怎么也没想到来救我?”
起初宋楼兰确实不知她被劫走了,后来得知丰满钱庄封了三生巷的帐,就去查了查,也就查到了。
她这是在跟他撒娇?沈芜会撒娇?宋楼兰的心底仿佛被月光照亮了一片,变得湿软,那里有一粒早已播下的种子,迅速发芽。
他轻笑:“我为什么要救你?”
说出的话冷漠得能将人冻死。
“……”沈芜气得哑口无言,想想又觉得是自己找不痛快,“说的也是。怎么样,三生巷的东西拿到了吗?”
她对卜世仁说抵押三生巷的那番话并不是灵光一闪,是她这几日被关在枯井房里想出来的。从四娘口中得知卜世仁缺钱,但一连几日等来的都是四娘她们被逼接客的消息,她便已察觉卜世仁和常三只是三生巷的产业管理者,他们背后还有人,。
而她被关在这里半月有余,陈小粥早已出手,宋楼兰不会不知,他如此关注她在渔利口的所作所为,明知此时是关键时刻,却没想任何办法营救她,必然是有缘由的,她能想到的缘由便是他想要三生巷。
正好她看三生巷早不顺眼了。
是以,她也不着急跑了。
她果然很聪明,宋楼兰笑得高兴了一点,左颊的小酒窝盛满盈盈月光:“嗯,多谢。”
四娘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焦急地问:“你们说完了吗?可以走了没有?”
她们是□□,衣着暴露。外头这些官兵常年见不到女人,难免会做事极端出格,若是被带走审查,后果难以想象。
她们虽然是□□,也是不愿被人强迫的。
她将姐妹们都带来枯井房,就是希望傻姑和她男人能护住她们,现在看来她男人正好也是官兵,应是能保她们平安离开的吧。
宋楼兰抓住沈芜的手,想起自己穿的是战衣,没有衣袖和下摆可以给她牵,只好伸出小拇指让她握住:“走吧。”
她的眼睛看不见,这样能走得快些。
沈芜身后,四娘带着姐妹们鱼贯而出。
巷子里很混乱,官兵们忙着查抄茶馆和赌坊,见到她们,就跟没见到似的,绕道而去。
四娘想,她又赌对了。
“今夜月色很美,真可惜你看不到。”宋楼兰走在巷子里,完全无视周遭穿进穿出乱入的人群,回身想瞧瞧她的脸,发觉她还赤着脚,不悦道,“你的鞋呢?”
沈芜踩在冰凉的石板上,正在心中喟叹好舒服呢,听他问,从怀里掏出绣鞋来:“那屋子一点光都没有,光脚能增加我的触觉感知。习惯了。”
这人真是一会儿一个样儿,月色再美,也不能改变他的臭脾气,不看也罢。
她松开他的小拇指,抬起一只脚套上鞋,像一只斗鸡似的单脚站着,宋楼兰见状蹙眉,抓住她的小臂,让她保持平衡不易摔倒。
沈芜却因看不见,穿不整齐。
宋楼兰不耐烦地蹲下身,帮她整理,顺手将另一只鞋也帮她穿上。
“你好歹也注意一下仪态,多跟人家姑娘学学。”
那她弯腰撅着屁股岂不是更没有仪态可言?沈芜都懒得和他争,随便说道:“非礼勿视是为君子也。”
宋楼兰:“世上哪有那么多君子。”
沈芜:“哦。”
宋楼兰:“真敷衍。”
又让她牵着他的小拇指继续往外走。
四娘与她的姐妹们瞧着这两人的相处情形,嘴角溢出笑意,好似在看香艳的话本子,紧绷的神经也跟着放松了一些。
四娘快走两步靠近沈芜,轻声取笑道:“还说不是你男人呢?不是你男人怎么会对你这般好?”她指指沈芜牵住的小拇指,满眼的羡慕,想起她瞧不见,悻悻地收回手。
沈芜:“真不是,你没听他说他不想救我吗?”
四娘掀掀眼皮,想了想:“好像也是。”
“那你跟他关系应该还不错吧?”四娘有点担忧,“你答应我的事不会反悔吧?”
沈芜:“待会儿我问问他。”
沈芜捏捏他的小拇指,宋楼兰:“有什么话出去了再说。”
沈芜根本无视他的臭脾气你,才不会被他堵回去,顶着他的话问:“能办到吧?”
她帮了他这么大的忙。
宋楼兰:“对我有什么好处?”
从本质上说,他们是相互利用。
她帮他拿到三生巷,他帮她制造影响茶价的舆论,当然这笔交易她是不知道的。
他在她脸上看出了无奈神色,却不为所动。
沈芜:“你是官府的人吧?安置三生巷的受害者本就是分内之事,你也想要个好官声吧。”
宋楼兰:“那你倒是说说要怎么安置他们?”
沈芜马上就听明白了这个“他们”所指代的是何人,说道:“当然是烧了所有五石散,将茶馆的客人拘役强制戒断,犯罪人员入牢狱,依据律法审判判刑,其余人员当遵循个人意志,是送回家也好还是学习技能重新谋生,官府都应予以帮助和支持。”
宋楼兰:“你被关的这些时日想得还挺多的。”
沈芜:“你答应了?”
宋楼兰却不回答她:“你是从何时看出来我是朝廷的人的?”
沈芜斟酌半天,终是以诚相待:“你说要住在渔利口的时候。”
竟这么早。
宋楼兰:“为何?”
沈芜:“你一个药堂掌柜为何会对村子里的杂事这般上心,还因此要住在我家,这很不合常理啊。”
宋楼兰点点头,心想这月光确实赏不成了:“你明知我是官府的人,还敢和我做交易,不怕我抓你?”
“哦,我看出来你大概不是荆州府本地官员。”沈芜又捏了捏他的小拇指,让他停下,而后自己上前一步与他靠得更近,“你是中……长安来的吧?”
说不定是来查赈灾粮的,不然为何要她去找陈小粥的暗账?米行掌柜的暗账,只能和粮食有关。
这种事不能让本地官员自查,多是从京中调派,帮手也要从旁的地方抽调,否则容易串通。这也与他转换身份,暗中行事相符。
“你猜得都对。”宋楼兰看着她的脸,发现她在月光下好像白了很多,看起来顺眼不少,又从她的脸上移开,瞧向她身后的女人们,一改方才温柔浅笑,变得肃杀起来,“不过这都被她们听见了,我的身份不能泄露,所以只好灭口了。”
他们停在巷子口,卫牧正带一路人马在这里等待,他身后还有旁人和一辆马车。
“沈姑娘!”燕娘从马车上跳下来,脚步迅捷地赶过来,“小姐让我来接你回去。”她身后跟着展鸿霄展护卫,明姑则慢条斯理地下车,步伐平稳地走了过来,对宋楼兰俯身行礼。
“小姐说,沈姑娘未犯大周律法,如此一个女儿家不方便出入官府,若是有事需要询问,可来养鹤堂寻人。”明姑瞧着沈芜还牵着宋楼兰的小拇指,心想这沈姑娘还得庄妈妈严加管束才行,蹙眉断开两人的手,自己握住她的手轻轻安抚,“沈姑娘受惊了,王妈妈熬了安神汤,盆景园中大夫也相侯多时,你的眼睛一定会无碍的。”
根本不给宋楼兰说话的机会,而沈芜还在替姑娘们担心,她瞧不见,自然不知道众人是何等表情,也感觉不出气氛的微妙,将明姑的手放在一边,喊四娘:“我会想别的办法,若他敢为难你们,我就将他所有的事都宣扬出去,反正我是陈小粥的人,他再厉害,也不能厉害过荆州府陈氏。”
明姑紧捏帕子,擦了擦鬓角的冷汗,这小祖宗还不知道宋楼兰是亲王殿下,荆州府陈氏再厉害也就是在荆州府,他们还能厉害过亲王么,抿着唇,惶恐又肃然地跟燕娘使了个眼色,燕娘只当她多虑了,不过还是乖巧地上前搀扶住沈芜:“先回去再说吧。”
走前明姑又跟宋楼兰行了大礼,只望他不要计较沈姑娘的胡言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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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为什么不甜呢?我好无能啊!orz
第35章 月色是可以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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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照不进的幽暗的窄巷里,只剩下卫牧和宋楼兰二人,□□已被他们的人带走处置,三生巷里还在忙着盘点,没有人打扰他们。
“卜府的东西都拿到了吗?”宋楼兰问。
卫牧点头:“他们没来得及转移。”
宋楼兰笑了一下:“办的不错。”
卫牧垂目,松了一口气,心情不错道:“事前我们没有和她有过任何说明,她与我们能有这般默契,这很难得。”
宋楼兰收敛了笑,冷了下来,看着卫牧。
和我们有默契?
我们?
这话他不爱听。
卫牧在他身边已有十年之久,不像宋下童那般迟钝,敏锐地感受到宋楼兰的不悦,说道:“我以为沈姑娘应成为您的幕僚。”
宋楼兰点点头,走了。
他之所以要留在渔利口,要住进她家,不是她以为的他在观察渔利口,而是他在观察她,观察她是否真的有能力成为他的幕僚,现在不用观察了,他已将她当做默契的伙伴。
伙伴吗?好像也不太确切,应是比伙伴还要再重要一些的存在吧。
毕竟她真的挺聪明的。
下玄月滑落至西边的树梢,夜渐渐深了,明姑亲自守在盆景园的前厅,大夫为沈芜把了脉,她身体无碍,只是还是气虚,需要好好休养,又被两个妈妈检查了全身,只有小腿和手背上有点撞到后的青紫,没有其他伤痕后,就被燕娘拉进澡盆好好泡了个热水澡,才算折腾完。
她如同被抛光的一块璞玉,懒散地趴卧在贵妃榻上,已经抬不动一根脚指头,如猫儿一般眯了一会儿,恢复了些力气,将案上冷掉的安神汤喝了,直起身来,顶开窗户,撑在窗台上,静静地听。
宋楼兰说今夜的月色很美,他说可惜她看不到了,他不知道的是月色也是可以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