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危到时瞧她忙得满头是汗,已脱了袄子,只穿着件单衣,袖口挽到手肘上,露出一截腻白的小臂,正环抱一个没穿上衣的黑脸士兵包扎腹部,那姿势好像要将那士兵的头抱在怀里,怎么看怎么让他不舒服,别人做起来他从没觉得什么,伤患为大,不存在什么男女有别,但她不行,在他眼里,她就是不行。
一步上前,将她挤了过去:“我来。”
那受伤的士兵见换了个人,还换成了个俏郎君,满脸恶寒。
“你怎么还没走?”他这是明知故问,这情形他也瞧见了,她能走得掉吗?明白是因着刚才又吵了一架,他先服软,递给她一个台阶,沈芜还没有木讷成那样,答道:“脱不开身。”
李危点头,将那士兵包扎好,起身问道:“你的衣裳呢?”
医帐内人多,又起了好几个炉子煎药,很热,她又在人群中穿梭,穿得臃肿不方便,随手就脱了。她回首望了一圈,往远处的伤兵指了指:“借给人了。”她的小袄和披风都盖在担架上的伤兵身上做棉被。
李危眼角一抽,解了自己身上的斗篷,兜头将她裹在里面。
“先出去再说。”
沈芜压住他系带子的手,在一片混乱中目光沉静:“我不走了。”
李危心尖微颤:“你为了气我自己的小命都不要了吗?以后再找回来就是了,做什么要作践自己,难道你留在这儿我就会不好过了吗?”
沈芜:“我想过了,我出得了军营也出不了城,如今剑门城中混乱,昨日得到消息今日节度使会封城,王府护送我来的侍卫留在丰益堂,能保护他们,我去了只会添乱,不如留在军营,这里似乎更需要我。”
她越是这样说,李危的心就越是慌得厉害:“你别胡闹。”
沈芜不再理他,将身上的披风扯了下来,还给他,走去军医身边,帮着捣药。
李危挤过人群,捏住她捣药的手腕,先将袖子给她扯下来,蹙眉道:“你要留在这里就留在这里吧,不过要是打起来,我顾不上你,你就拿这个防身吧。”说着,从腰上解下一把匕首塞给她。
他想在山匪攻来之前将她送走,若是现在跟她说,以她的性格不仅不会走,反而会更坚定地留下来。
他走至帐帘边穿过人群回望她,她已去忙着下一个伤患,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才离开。
从前他对自己的生死并不看重,谁最后不都是一捧土一抹灰,他这种人死了活着都不会有人在意,最好连土连灰都不要有,是一抹烟,散了什么痕迹都没有,就跟他没有来过一样。
当然害怕也是有的,他时常害怕,害怕睡觉,害怕睡着了永远没有在黑暗里,害怕一个人待着,怕黑,也怕人,更怕见那个女人,甚至活着的每时每刻都在害怕和恐慌,他为什么害怕呢,还不是怕死。
真可笑,他这样的人也会怕死。
母亲死后,他就一直活在噩梦里,那时他想不如自己去死吧,好过被折磨死痛快,不知怎么的就是下不了手,后来他才知道他是不想死啊。
不想死就活着吧,等着被人杀死也是一样的。
后来他遇见了沈芜,大旱三年的荆州府,他看了不知多少生死,瞧她如何救人,瞧她如何救村子,瞧她一次一次不顾自己安慰去救这个救那个,有时候也笑她天真不知人心险恶,后来才知是自己天真。
不知怎么的,不知不觉,他想活着了。
每见她一次,就更想一点。
她好像成了一座山,他身后的一座山。
瞧见她,心底一片安稳,好像有她在,他的世界也没那么暗沉无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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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偷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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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地扎在一片山地上,李危拿着将军令去安排,先让敖风带五人将医帐迁至后方的平地,让一部分伤势轻的一起护着医帐。
又让断眉领十人查探敌营的动向,每半柱香回来报一次,并派了山南道节度使的亲信手下,带人从后山潜去剑南道节度使驻地,搬些救兵过来,来不来的不重要,但要给他们递一个立功的机会。
他则守在营中,将剩余的三千将士召集起来,稳定军心。
今晨两方交手,有经验的将士已察觉出对方绝不是一帮乌合之众这般简单,盗匪使用的阵法排布,攻敌手段都来自军中,他们之中必然是有大周前军方的人。
三千军士早上吃了亏,正不舒坦,想再酣战一场扳回一局,心中也对领兵的大将军不服,指挥混乱,三条军令连发,让人找不着东南西北,害他们在林子里东兜西转,自己先乱了阵脚。
“呀呀呸的,文官捧着将令,当耍猴呢!”
“我看我们不是来立功的,我们是来给这帮混账王八羔子当磨刀石的。”
“今早你听到他们喊什么了吗?我可听的清清楚楚,喊的是‘天下兴,太子立’。”
众人一阵唏嘘,这太子也太作死了,山南道的老百姓都在传他是护佑百姓的菩萨,凡是有点家底的人家都请了太子菩萨,说是能给人繁茂子孙的。如今搞这一出,是真的将自己当成天下之主了。
李危来时,他们正讨论着呢。
一听他手里有将令,都只好站起来,打起精神听他说。
“我与诸君是半道相识,不知诸位家中如何,但我想人人皆有父母、妻女、姊妹、兄弟,我们都是从山南道三年大旱中死过一回的人,亦可互称同袍。”
“现在剑南道匪患猖獗,剑南道节度使驻兵力不从心,剑南城中混乱,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离子散,多少人的兄弟姐妹被盗匪掳去,是杀是剐,是强占是欺辱,难道我们来了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吗?”
“千倾良田被毁,万石粮食被抢,饿殍无数,浮尸万里,我们真能就这么不战而归吗?”
山南道节度使驻军吃的是朝廷派发下来的粮饷,但大部分粮食还是他们自己屯田种的,那三年大旱,他们也颗粒无收,有时还要靠周边的老乡接济一二,经历过这场大灾的人,听不得有人糟蹋粮食。
立即有人愤慨:“这群狗日的,竟敢毁青苗,我砍不死他!”
马上有人响应他:“算我一个,狗娘养的东西,我要剁了他去沤肥!”
李危很满意,高喊道:“敌人离我们还有二里地,诸位拿起武器,整装待命。”
断眉的人回报,敌军在山谷停了小半刻钟埋锅造饭,看架势是要等到入夜。
山谷离营地只有一里地,由此推测是要等入夜偷袭也合理。李危带了三人轻骑,亲自从山梁上绕了过去查看。
断眉正埋伏在一处石缝里瞪着眼睛瞧山下星火,李危靠了上去:“看出了什么名堂?”
断眉道:“他们至少来了五千人马,这山里能藏得下这么多人吗?”
剑南道一道山梁连着一道山梁,群山林立,比邛崃山还要高峻绵延,藏五千人马不成问题,问题是山里是不是还有伏兵,要是他们来个前后夹击,就凭他们这三千人马,恐怕要从剿匪变成突围战。
李危想到这儿,断眉忽然又问了一句:“他们吃什么喝什么,这年头谁这么厉害能养得起这么大一帮子人?”
听意思还有些羡慕。
李危:“你没看剑南道的老百姓都活成什么养了吗?”
他们一路走来,一路上也看见了,到处都是荒村废店,尽是些瘦骨如柴的老人,双目凄楚麻木,似死鱼眼珠子,双膝上卧着一个小孩,孩童已死多日,活着的也奄奄一息,要么是饿死的,要么是冻死的。
断眉连打几个寒颤:“畜牲。”
山下敌军吃了饭,又烧了好几堆火扎营。
李危:“他们是在等信儿,我们背后的山梁定还有人。”
断眉:“那怎么办?”
李危轻轻一笑,带着左颊的小酒窝也露了出来,讥诮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打呗。”
打他个措手不及,速战速决。
他转身回了营地,抽了大半兵力出来,另抽五百人,让他们等着。
不一会儿,沈芜得了信,带着般若奴从营地后面跑了过来。
她还穿着单衣,瓷白的脖子露出一截,上面粘了一撮一撮缩成一道一道曲线的细发,那发丝描摹出汗水留下的痕迹,一路沿着脖子伸了进去,微微敞开的交领,露出锁骨的形状,被热气熏成粉色的经络,与那发丝一道蜿蜒而下,交叠在何处,让他心绪微乱,眼睛发烫。
他临走时,将她的袖子放了下来,又被她嫌碍事卷了上去,手腕子上比方才多了两道红痕,看上去是被锅沿烫伤了,害得他才起的那点绮色心思一瞬就没了,眼角抽了一下,想开口让她跑慢点,人就已到了跟前。
李危抿了抿唇,将心底冒起来的情绪压下,指着沈芜边上的一个俊俏小哥,对那五百人道:“般若奴是我从剑南道找来的向导,她带你们进山,进山后见机行事。”
说着就让敖风领着人往山上去。
般若奴瞧了一眼沈芜,沈芜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她才跟着敖风离去。
随后李危就带大半兵力准备出营攻敌,临走前也瞧了一眼沈芜,瞧了半天,磨蹭出一句:“上回给你的烫伤药自己抹抹,别让我觉得你碍事。”
等沈芜反应过来,他骑着马又旋风一般走了,好似她根本没有出现在他面前过一样。
哪有这样的,临行前不都该说什么照顾好自己之类的温馨之语吗?他却另辟蹊径给她留下一句这种气话。
沈芜轻轻怼回去:“你就别扭吧,别扭不死你。”
怼归怼,还是掏出了他给的小药瓶抹了抹手腕上的烫伤。
早上刚起了一场混战,还没出晌午,敌军就集结好往他们的营帐进发而来,李危还来不及在山间做些陷阱埋伏,只得仓促架起三台机弩,从山梁上伏击下去,为后方将士开道。
噼里啪啦一通操作,底下毫无防备的敌军乱了阵脚,领兵前来的正是那日活捉卫牧的顾亭,他也没料到崔范这老匹夫吃了早上那个大亏之后,竟然还敢主动出击。又披上战甲,扛起大刀跨上马背,组织起溃散的兵力,进行反攻。
两路兵马,狭路相逢。
偷袭,讲的就是一个“快”字,李危分散兵力,三五十人一小队,将顾亭的兵力分股包抄,有几股反扑凶猛,被山上埋伏的机弩压制,还有几股见势缴械投降,这五千人马仅剩两千不到。
其中有一人突围最为勇猛,他身后护着的人正是顾亭。
此莽汉长得比李危还高两个头,身强体壮,力大无穷。李危一刀砍过去,此莽汉不躲不藏,顺手拎起一块冬瓜大的石头格挡,反而震得李危手腕发颤。
见状不对,李危收回手中朴刀,摘下背上的硬木弓,弯弓搭箭,朝他跟腱射去,怎奈距离太近,他箭法再高超,威力也减了大半,此莽汉脚一抬,将那支箭踩在脚底,断了,紧跟着一拳挥至李危面门,李危双膝一弯,向前一滚,从他背后站起,拔出朴刀奋力挥出,砍伤他的后背,动作之快,围在外场的人只觉瞧见了一道雪亮闪电。
莽汉仰天惨叫震天,震得山谷积雪扑簌扑簌往下掉。
此莽汉目眦尽裂,难以相信李危能伤到自己,转身展开蒲扇大的手,挥手去抓李危,愤怒地要将他撕成碎片。
李危不惧,跳上后方巨石,挥刀朝他面门劈下,正面相击,这人合掌压住李危的刀身,破了他的刀势,两人僵持,李危大吼一声:“射!”
山上机弩破空射出一箭,一箭穿心,此莽汉大骂:“卑鄙小人!”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
李危:“呸!”
他算准了三架机弩,东南东北向各发射了十支,弩箭都射完了,正东那一架发射了九支,于是与此莽汉周旋这小半刻钟,将他引到正东那架机弩的射程范围内,算准了机弩的冷却时间,才喊了那一声“射”,一发即中,一击毙命。
所幸不是因为卡壳或是别的意外,正东那架机弩才留有一箭,确实是没射完,不然李危这般算计也要落空,免去了一场恶战。
顾亭愣在当场,还想突围的几股人马也被这一下震慑地丢盔弃甲,不敢再动。
战场局势一箭定乾坤。
山中,敖风带五百人小心翼翼地跟着般若奴的指向行军,除了呼吸以外,没有一个人发出多余的声音,就连呼吸都放得很轻,皮靴踩在雪上也尽量地轻。
他们从小道弯上了山梁,般若奴指着雪地上的枯树枝让敖风看,声音低得似春雨:“这里有人走过。”
那枯树枝上的积雪浅薄,树枝的折痕很新鲜,被踩成了好几段,还不止一人。
敖风点点头,对这五百人做了一阵手势,大家都分头行动起来。
这五百人是敖风亲自带出来的,秀水村的人全在其中,还有一部分渔利口的人,其余的是节度使驻兵,这两天也被敖风收编了。
他们与敖风有不一般的默契,三人根据他的指示,从后面穿插,找出一个伏兵,没有动手宰了,而是故意发出声音吓唬他,另三人也如此,用刀背将人拍疼,又自己隐没进树丛中。其余人都如法炮制。
几次三番戏弄,扰乱了敌方的军心,以为林中藏了不计其数的山南道节度使驻军,不知不觉敌军的伏兵被赶进了一个低洼地带,将人数点齐后,敖风才带人现身。
他们一现身,被围的敌军发现他们只有数百人,而被围进洼地的自己人却是对方的两倍,又不得不服。
有人想叫嚣他们使诈,敖风一刀削了那人的脑袋,其他人都不敢再说话。
只今日一战,李危就俘获了三千敌军,消息传回大营,崔范喜上眉梢,叫人在营中摆了好大三桌席面,将他从山南道带来的三十只羊全烤了,要庆功。
沈芜瞧这排场,蹙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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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庆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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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帐被迁至营地的大后方,受伤的战士在医帐附近的平地烧了火,围在火堆旁双目无神,断眉送来的五个保护他们的勇武士兵,没等来敌军,又听说打了胜仗,也都与那群伤兵一样坐了下来,闻见营地里的烤全羊香味,满脸颓丧。
好似这场胜利与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也没有人想去前头参与什么庆功宴不庆功宴的。
听闻李危带人去御敌,大获全胜,俘虏三千。隔壁不如他们经年累月训练的屯田兵都立了军功,还有几个没训练几天半道从佃农参军入伍的,也抢了半大不小的军功。人人都有功,他们守医帐的这几人愣是被排除在外。
他们都怄着一口气呢!
这五人瞧伤兵的眼神也带着埋怨,沈芜从前头回来,他们其中一个叫盛凯的咂么两片嘴,不怀好意地说道:“呦,沈姑娘从前边儿回来没留在那儿和他们一起庆功?”
沈芜穿着男装,梳单髻,大周的女子外出为了图方便,许多人都这么装扮,并不是为了隐瞒自己的女儿身。她身量小,长得细皮嫩肉的,军中人一见她便知她是女人,还有般若奴,那个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