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不少人都知道她们是来做什么的,瞧敖风断眉李危那帮子人对沈芜的态度,也能猜出她与他们是老相识,话语间就带着刺,酸得不行。
沈芜脸色阴沉,看不出来喜怒:“仗还没打完,何来庆功之说,崔大人太心急了。”
盛凯一愣,没想到她一个小女子还敢对大官有微词,比他个男人还强,轻咳一声,装腔作势道:“你说什么屁话呢,老子还轮不到你来同情。”
他就是在胡搅蛮缠,前头的人他不敢闹,专逮着她闹,沈芜也不恼:“剑南山脉一眼望不到边,正面来敌就有五千人,背后散兵又有两千人,山中要是能藏这么多人,再多五千也是没人知道的,盗匪到底几何,谁心里都没数。崔大人着急庆功,恐怕会引来贼子,你们要是立功心切,何不等一等。”
在坐的人听她分析的头头是道,不由心里就认可了她的说法,盛凯浑身反骨,偏要与她不对付,嘴硬道:“你是怕你男人因轻敌被治罪才这么说的吧,想激我们去提醒崔大人给他添堵,我才不会上你的当。”轻蔑一笑,“谁看不出来你跟李危关系不寻常啊。”
他们又不瞎。
说起来这点他也看不惯李危这群人,打仗就打仗,还带女人来,全军营几千将士,就他一个想女人,他们就活该渴着。
沈芜叱声问道:“你为何而来?”
盛凯见她面红耳赤,笑得更讥讽:“被我戳中了心思,羞恼了吧?哈哈,你们别以为我们听你两句蛊惑就会去给你们办差。”
沈芜不理他这些乱七八糟的说辞,依旧问:“你为何而来?”
盛凯不耐烦道:“还能为何,当然是为了剿匪,为了立功。”
要不然他一个山南道节度使精锐跑剑南道这个穷乡僻壤来干嘛?看雪吗?
沈芜:“既然为剿匪,那匪除了吗?”
盛凯被她问地怔住。
沈芜:“剑南道虽没有遇上大旱,却连连遭匪,我们旱了三年,他们被山匪抢了五六年之久,一路上你们也都瞧见了,饿殍冻死者无数,妇孺不剩,皆是银首老者,空屋断垣,井枯柯烂,你们难道不觉痛心吗?”
“我的家乡曾遭地主压迫,地租成倍的涨,地里颗粒无收,山里但凡能赚钱能吃的都被抢光了,有的村妇挨不住,去三生巷做游娼,有的一家子男人要出劳力,没办法只好卖了家中小女儿,有的宁愿挨鞭子省下几两银子给家里过日子。”
“我亲眼瞧见他们挨打,那一鞭子下去能将人的脊椎骨打烂,不死也残。”
在场的人都红了眼眶,一声不吭。
大旱那三年,谁家中不是如此过来的。
沈芜:“后来我们想方设法将地主租给我们的土地拿了回来,才过上两天安生日子。”
“剑南道的老百姓受苦受难这些年,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一茬又一茬的人,以为这个能剿匪,那个能剿匪,最后却谁都没有剿成,让他们的日子比地狱都不如。难道之前的人都是草包,剿匪还越剿越多了吗?还不是有些人把这里当成了建功立业的地方,一茬一茬的来练兵,从来没有想过将山匪真的剿清,还剑南道老百姓一个太平日子。”
“你们要是也想做那样的人,你们就确实是孬种。”她忍不住红着眼睛骂了一句,但想到李危,心跟着被抓了一把,火辣辣的疼,“好在他李危不是。”
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透,肺上的伤受不得冻,忍着也要来。
她不知这山中盗匪牵涉到几方势力,他一个不受宠没实权的皇子来剿匪,以后要如何善了,但他来了,好似不在乎自己的安危。
沈芜越想越烧心,转身回医帐捣药,捣好一包,又拾起一包继续捣,不知是不是这药辣眼睛,熏得她一双上挑的柳叶眼发红发酸。
听见收兵的金鼓,她去前头想等李危,想看看他还好吗?受伤了没有,伤重不重,天黑得这么快,还吹着阴风,眼看着又要下雪,她很担心他。
却没曾想被人误解,越想越气,将捣药杵往旁边砸去,吓得在她旁边记录药册的军医老李手一抖,落了一个墨点在纸上,他斜眼一瞪,瞪着沈芜:“别糟蹋了我的药!”
沈芜抬起袖子擦了滚落在腮边的泪,赔不是,将药杵和药舂扶了起来。
老李年约四十,下巴胡子刮得很干净,脸上的褶子比人家五十岁的人还要多,但性子一点不稳重,脾气火爆,常常将在医所干嚎的瞎吃药的伤兵吼得找不着东南西北。
对沈芜也不例外:“你是把魂丢在外面了?真气不过你去跟姓盛的那小子打一架啊,拿药撒什么气。”
沈芜:“我打不过。”
老李在医帐里都听见了,她说的那些话句句泣血,字字戳在他们脊梁骨上,那姓盛的小子是个目光短的,就是这小丫头骂的让人一点不过瘾,他有点不高兴。
老李听她这般说,猛然一笑:“我还以为你是个气性大的,骨头硬的,你还知道你打不过啊。”
沈芜抬眸瞧他那幸灾乐祸的样子,竟没有不快,反有些舒畅:“我本来也不是因为这个生气。”
老李“嗯”了一声:“你是因为他鼠目寸光,用自己的狭小肚量去衡量李危才气哭的?”他无视沈芜的脸红,斟酌一番,“你倒是挺痴情的,不过,你晓不晓得,这样你就得罪了那五个兵,要是正如你说的还有山匪,到时候没人护着医帐,可怎么办?”
沈芜一时被气糊涂了,经他一问,也茫然了。
老李笑眯眯的,一改刚才的不悦:“说不定他们现在骂李危骂得更狠了。”他指了指外边,让她去听。
沈芜靠了过去。
她甩身回去,盛凯就骂了起来:“就他李危一个人是大英雄,我们都是想挣军功的投机分子。”
另一个兵附和:“就是,瞧她那话说的,好像我们不是人是畜生一样。”
盛凯吐了口吐沫星子:“要不是被他李危安排在这儿,今儿个我杀四五十个都不在话下。”又指着另一个火堆旁的一群人,骂道,“一群没用的东西,还不如死了算球,专门会拖人后腿。”
那群人捏着鼻子当聋子,不欲理他。
沈芜捏了捏拳头,始终不愿意将他们往坏处推:“李危让你们来这里守着医帐,是怕敌军瞧这里薄弱,冲进来杀同袍,你们倒好反而怪起人来了,你们能确保自己一辈子上战场都不受伤,你们能确保以后都不用军医给你们看病?一个将军帐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外头的人浴血奋战杀敌立功,你们也有你们的荣耀,谁也不会忘了,至少我不会忘了,有你们在我才能安心救治伤兵。”她站在篝火旁,弓身一礼,感激道,“今日多谢诸君护我沈芜。”
火堆旁的其他伤兵也都站了起来,向他们弓身行礼:“今日诸君护我,来日我护诸君。”
盛凯摸了一下鼻子,本是不屑,到底是软了下来。
他在军中待了数年,岂能不知这个道理,只好与其他几人一起站起身还了礼。
一堆人正站在外头你拜我,我拜你,李危带着一群人扛了五条烤羊过来,叫人就地将烤羊给伤兵和盛凯他们五人分了。
他背着光,身穿战甲,身影如同一座线条粗矿的神像,沈芜瞧不见他的表情,也瞧不见他的小酒窝,只瞧见他行动无碍,指挥利落,应是无伤。
她那双穿过山海,透过火从,传来的炙热目光,让李危浑身发烫,心跟着怦怦直跳,舌尖滚落,压下干涩狂躁的悸动。
他缩回脚步,不想再往火光中走,他难以掩饰的所有情绪,都想藏在黑暗里,不想给人瞧见,于是,他转身,想再一次走入暗影里,沈芜却叫住了他,越过山海和人群,来到了他身边。
她没有细瞧他的脸,也怕自己抑制不住:“没受伤就好。”她翘了一下唇角又压了下去,“外头的庆功宴……”
李危向后退了一步:“没有庆功宴,肉都做成了肉干,菜混在粥里煮成了杂烩粥,等会儿有人送过来,你饿了?”
她就知道,他定是和自己想到了一处,上前一步,伸手去够他的手,李危又退了一步,将手藏在了背后。
“没事别随意乱走,今夜警醒些。”
不再有其他交待,旋踵就走。
沈芜站在原地瞧他远去的背影,不怨不怒,目送他走出她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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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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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危一步都没敢停,目光放在远处的虚空一点,不敢想,更不敢回头。
这世间给他的好太少,而她又耀眼得让他移不开眼,他惶恐,躲闪,不敢接。
晚来天欲雪,风卷残云,冻硬了的雪纹丝不动,好似一座一座冰雕。
营地上的庆功宴没有办成,但不妨碍战士们慷慨激昂,打了胜仗,浑身是胆,浑身来劲。篝火燃到半夜,外头还在喧嚣,李危抱着一壶烈酒躲进了火光照不到的无人角落,倚靠着帐子,蜷着身子,像一只秋末的蝉蛹,入了冬,早该死了,现如今只是苟延残喘。
漆黑的瞳孔里倒影着火光和三三两两手舞足蹈的人,看着他们热闹,将酒囊煨在怀里更紧了。
天很冷,冷得人直打哆嗦,营里的士兵都在享受胜利的喜悦,没有一点警醒样子,迷惑着远处一直在偷窥他们的山匪探子。李危眯了一会儿,不敢让自己睡得太深。
一闭上眼,眼前又是沈芜。
她站在火光明亮处看着他,微风和煦地笑,满心满眼的柔情,撞了他满怀,他连脚趾都跟着暖得一缩,整个人都似初春萌芽的桃花,啪嗒一下开了。
他猛地睁开眼,冒出一头的冷汗。眼前还是那几个兵,已不再乱跳乱哼,坐了下来,唱了一首家乡春耕的歌。
李危静了静心神,将沈芜赶出脑子,眉头轻轻捻起,闭上眼,又慌张地睁开,确认不再出现沈芜,又再一次闭上。
靠在身后的帐子一软,好似睡进了家里的软塌,不是那座新的不能再新的楚王府,也不是丰益堂内堂那间狭小的只能放进一张单人卧榻的房间,而是被他用幔子隔出来的,渔利口那座有院子,院子门口长着一棵大榕树的家。
屋子不大,他硬生生在堂屋隔出了一间自己的卧室,从他这里再往里间走,才是一间正儿八经的卧房,那卧房也不大,卧榻却能躺下两个人,软绵绵的,床褥子一股干爽的皂荚味道,躺上去,暖洋洋的,好似阳光照在身上,烘得人骨头都要酥了。
那一回敖风说他请了沈芜回来谈事,他没在意她来是为了谈何事,只想着她要回来,是不是要在家里歇一会儿,是不是忙得太晚就要在这里睡一晚,想得越多,就越要为她做点什么。
那床榻,他准备了一天,要是她有心,她还能闻到淡淡的桂子香。
他邀她的时候,说不出的紧张,想让她留下,又想让她快点走。他怕漏了馅儿,又怕她不知道。等她真的走了,将别人放得比他重要,他又不快活了。
心中一阵窒塞,他又猛地睁眼,火光明灭,那几个留在外面唱歌的兵都回了帐子里。
他抓了一把地上的雪,摸在脸上,让自己冷静冷静,别再让沈芜钻他的空子,跑进他的脑子里,扰乱他的心智。
他不再睡,站了起来,动了动冻麻了的腿脚,拎出酒囊,灌了一口烈酒暖和暖和。
站在原地跺了跺脚,晃了几步,不由自主地眼睛放在了营地后方的医帐,那里灯火阑珊,不知她睡下了吗?营地都是男人,她该睡不舒服了吧。
李危长长呼出一口气,抬眼瞧了瞧那片黑夜和黑夜下被雪色照亮的山头。
细细的雪扬了起来,被风吹得到处都是,满满沾在了他的黑发上,让他白了头。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李危扫开眉间那抹晦气,拽了腰间的银哨,吹响。
巡逻的士兵紧急敲响铜锣,营中警钟大作,随之有人大声呼喝:“有人袭营!”
山脚下一根火绳燎起,筑起一道火墙,藏在山中猫着腰,目光似狼一般的山匪刚摸到山下,就被烧得死伤一半,惨呼连连。
山匪毕竟是山匪,踩着同伴的尸体,跳进了营地,枉顾身后喊有埋伏,快撤回的指令。
营地内李危安排了人手,立即围杀过来。
不知为何人手不如他早先安排的一半,李危心中恼怒,应是崔范拨走了一批人。军前最忌讳的就是两个将领互相牵制,将令南辕北辙。
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李危满眼通红,好似九幽之地,修罗再世。
几个亡命之徒,被杀得顾头不顾尾,一眼t到营地中最薄弱的地方,往那边冲去。
李危大喊:“敖风!去医所。”
声音被北风一灌,嘶哑的好像撕得稀巴烂的一张破纸。
敖风大刀挥舞,分不开身,旁边的其他人听见了,想着那里还有五个兄弟,应是能抵当的,等敖风分开手,跑过去时,医所那边已经围住了那几个跑散的人。
那几人眼见被围,活不了了,一时奋起突围,当真杀了三个伤兵,撕出一道口子,盛凯立刻堵上,又将几人堵了回去,一个贼眉鼠眼个头小的贼人,钻了他的空子,蹲下一滚从他□□滚出了重围,抢了一根火把,扔进了身后的医所。
大帐厚重不易燃,那人又从怀里抽一只酒囊扔了过去,自己将匕首甩上去扎破酒囊,洒了一帐子,火光大作,正待高兴,身后一把朴刀飞来,将他戳了个对穿,人是死了,但火却着了。
大火骤燃,照亮了半个夜空,雪像飞在空中的萤火,还没有落下就化了。
帐子内乱作一团,不能跑动的伤兵,一边痛呼,一边往外爬,猛然又被往外跑的人踩上一脚,或是踹回原地。
又有人互相搀扶,一瘸一拐,或拖或拽,被人冲散了就再也爬不起来。
有人身上碰了火,在雪地上滚来滚去,形状好似一只被烧着的虫蛹,惨不忍睹。
帐子一旦烧起来,火势止都止不住,不过半刻的功夫就全烧光了。
李危随手又捡了一把刀,将眼前的人杀了个干净,也不管前头崔范那边喊杀震天,只管往医帐这里跑。
他守了半个晚上,要的可不是这个结果。
心里痛恨崔范,脑子里又全是沈芜。
他走时说过,让她警醒,她向来对危险毫无敏感性,到底有没有跑出来。
也不管那么多了,他一心往火里冲,看得敖风都吓了一跳,忙叫前头的人:“快拦住他。”
好在断眉眼疾手快,拉不住他,一个飞身抱住了他的腰,绊住他,不让他再往前,但李危浑身蛮力,断眉只觉自己要脱力了。
断眉忍不住大喝:“你冷静点!”
李危满脑子都是沈芜还没出来,她要死了,她要是死在里面,他就进去陪她,反正他也想不出来,没她他活着有什么滋味。
“放开!”
断眉:“你忘了,你叫我把人都挪走了?”
李危被他一吼,思绪像断了片,到底是不再挣扎了,断眉总算喘口气:“不把这些贼人杀干净,营地也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