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捏眉骨。
然而,他可以选择性遗忘,不代表他的孩子也能瞬间忘却。
他没什么照顾孩子的经验,一味地以自己的威严督促着两个孩子去睡觉,而沈栖月和沈栖年还算听话,沈栖月嚷嚷过两声“想听故事”,沈祈微抬眼皮,根本不需要说半句重话,一个眼神就足以将她打发走了。
这一晚,沈栖月没有再冒失地出现在自己的视野当中。
沈栖年却纠结了好久,妹妹已经心满意足地在总统套房休息睡觉了,等待着明早曙光浮现,一早奔赴俄亥俄克里夫兰的机场;可是他却一直翻来覆去,对陌生的酒店很不习惯,安抚小熊也无法解决他这一晚的苦恼,终于跑到了父亲沈祈的床头柜边上。
站姿如同是在军训般,绷紧且不敢有任何懈怠。
沈祈注意到了自己儿子的贸然打扰,他不得不放下他手中的华尔街日报。
“有事?”
沈栖年:“我们这样一走了之,是不是对钱絮阿姨来说不大好?”
小孩子稚嫩的询问声回荡在偌大的总统套房里。
沈祈不为所动的脸色突然多了一丝凝重,似是对禁忌话题的不快。套房内,窗帘自动缓缓闭合,杜绝了外面雪地如同白昼的光亮。
第5章
次日,公寓外的敲门声震耳欲聋。
钱絮抬眼,时钟已经走向早上九点,她连忙起身,万千思绪还停留在照顾沈栖月和沈栖年这些时日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起晚了,他们兄妹的早餐没了着落。
她必须一字一句的告诉自己,他们已经走了,并且这辈子永远都不会回头。
钱絮露出自嘲般的笑,身上又徒增了几分摆脱命运的释然。
颜莉早在门外的时候已经开始破口大骂,声音不绝于耳,并且没有一句是重复的。
“沈祈那个狗男人要走的事我都知道了!”
“不过,要我说他就该走了,他一个有两个私生子的老男人,怎么可能配得上你?”
“要我说,这家人根本就是白眼狼,不懂得感恩,就应该被俄亥俄的核泄露给活活毒死——”
钱絮只不过随意打理下头发,随后赶紧拉开大门。
门外风风火火的颜莉由于惯性瞬间踉跄了一下,不过她本人骂人的功夫并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站稳后,她嘴边仍旧不停地骂骂咧咧。
可若是让颜莉说实话,就说钱絮这副无需精心打扮的模样,头发慵懒地披散在肩头,虽不如以往端庄,但是难掩姝色。
甚至还有几分病弱的美感。
到底是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脆弱刺痛了这位好姐妹的心,单是颜莉这个无情的女人也不由心疼起来,她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温柔:
“絮絮,这不是你的错。”
“要记得,你身边还有很多和我一样爱你的在意你的人。”
钱絮却若无其事,主动为了倒了一玻璃杯的水,“我没事。”
颜莉也觉得纳闷,全程钱絮本人都比她表现得更为淡定,仿佛风轻云淡地面对这些伤害,但是她神色当中的黯然还是出卖了她。
“我不管,信不信我看到沈祈一次就揍他一次!”
“我信,”钱絮抿唇而笑,她考虑到家中客人的到来,这不又立马着手于整理沙发上多余的抱枕,腾出空位来,“不过,这已经变得没意义了。”
钱絮走出来走得极为快,快到连她自己都快相信了她的假面,她只是不想要任何人在她面前继续提及沈祈和他的孩子们,因为他们现在的离开已经是她能替自己选择的最好版本的结局了。
“这样吧,”颜莉明白钱絮的好强,更心疼她无法表露的沉闷,“我和Saline联系一下,等会儿我们飞纽约,去好好玩玩。”
颜莉要带钱絮去散散心。
比起铺天盖地的崩溃,鼻涕和眼泪一起落下,颜莉更担心的就是钱絮这样的什么也不说。如果是前者,至少钱絮找到了个发泄的途径,可是钱絮过分的清醒和理智,又或者说她从不喜欢消耗别人的情感,习惯什么事情都独自承担,所以这才在人前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钱絮没有犹豫,答应了。
与其在这里触景生情,倒不如离开这里来得痛快。
她的确疯狂地想要逃离这里,逃脱这个困住她整整三年的樊笼,所以她对颜莉道了一声“谢谢”。
颜莉没有继续问候沈祈和沈祈一家,她并不擅长烹饪,但她还是愿意亲手给钱絮煮上锅速冻饺子;只可惜,饺子一下锅,就破皮了。
钱絮本来是很郁闷的,但这会儿苦中作乐,还不由对颜莉的厨艺发出衷心的“赞美”。
“也不知道这三年你是怎么过的。”
“你不懂,北美区会厨艺的女人可太多了,谁让这里的食品这么油腻热量这么高,”颜莉有一套自己成熟的理论,“我在这件事上完全没有天赋,再怎么努力也赶不上别人,索性放弃了。”
所以,最后变成了钱絮这个失恋的本该伤心落魄的人替她的好友煮饺子……
“所以你来为了通知我一声去纽约?”
“不止。”
颜莉没心没肺地笑出猪叫,“我还想着午饭没有着落,说不定来你这里蹭一顿……”
自己姐妹来安慰自己的方式会不会有些太特别啊?不过,钱絮也意识到自己好像没有继续陷入不甘的回忆,只不过在做饭途中想起是否合适小孩口味酱料的时候,心脏不免又难受了一下下。
……
飞到纽约的时候将近晚上八点。
钱絮从小型机场的草坪上走出来,上了颜莉预定的专车,一路上外面星光点点,纽约没有下雪,城市街区也没有难开的满是冰面的路。
更没有他们的影子了。
现代化的纽约和俄亥俄截然不同,俄亥俄乡土气息太重了。
这一天,钱絮难得享受着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悠闲时光,起初,是强烈的不适应,后面却是越来越感觉到自由了,她发觉自己因为照顾这两个小孩耽搁了太久,以至于和许多新潮的事物之间有了隔膜,而对于眼里口中宣称的纽约网红餐馆,她则是一家也不认识。
她带上了丝绒的礼帽,消沉并没有影响到她无暇通透的美,只不过化作丝丝忧郁,点缀了她眼底的星辰大海。
距离圣诞的日子还剩三天。
礼品店全是相关主题的小玩意,圣诞老人和三角帽占领了整个街区,颜莉冒冒失失地在寒风中拉着她进入一家礼品店,钱絮一眼就相中了个礼品,驻足在一只漂亮的水晶球面前。
这个雪球里面也是个乌发的小女孩,脸上洋溢着隽永的笑。
白色的六角雪花不停地在jingle bells音乐声中扬起,又坠落在女孩红扑扑的又有可爱小雀斑脸蛋上。
“想买?”
“只是看看,”钱絮轻微摇头,不再驻足,“对我来说,那玩意太幼稚了。”
不,不是幼稚,而是她恐怕此生再也无法拥有雪花中的小女孩的笑容。她感觉到她内心的某处尘封起来了,哪怕她假装一切如常,也无法彻底地打开心扉——
钱絮不得不接受,她是阴暗的,平庸的笑容无法真正开怀的女配。
“你过年回国吗?”
颜莉随手挑选了件颜色火热的围巾,一边手脚麻利地绕在钱絮的脖子上一边旁敲侧击地问起了这个。
钱絮想也不想地摇头。
“我回去干什么?”
难不成非要回江城走完她这个可笑女配的戏份,就完了见证他们光鲜亮丽的爱情?
钱絮不愿意承认,她其实不敢回去,不敢直接面对这残忍的一切以及这一桩桩事带来的冲击,所以她才对回去过年完全不感冒。
宁愿留在无人问津的纽约。
颜莉终于给安分的钱絮好了这条红色羊毛围巾,她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无限欣赏的目光投向只需要一点明艳的颜色就趁得肌肤胜雪的闺蜜,“那行,就咱俩,好好在纽约过这个假期喽。”
“你不要男人喽?”
钱絮从礼品店里出来,有几分狐疑道。
颜莉对男女之事看得比较淡薄,经常三个月一个周期换男朋友,这在留学圈里也见惯不惯,竟然还算长情。
“我可没打包票,”颜莉对着她数不尽的桃花一脸无奈,“要是在纽约大马路上看见对我有意思的大帅比,那也是上天安排的缘分啦。”
又暗戳戳地搂了一把钱絮的腰肢,“有人要是追你的话,你这个老古板也别这么排斥。”
毕竟,这里是纽约。
搭讪这件事每分每秒都在很自然地发生,快餐式的爱情从普拉斯的钟形罩之前就遍布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
颜莉的话音刚落,里面的礼品店老板突然以迅而不及掩耳之势跑了出来,口中振振有词些什么,看着样子是朝她俩而来。那家店门的风铃声随之老板的探出脑袋而在一瞬间发出清脆而动人的声音。
“这就算了,太老了。“颜莉假装没曾注意到追出来的礼品店老板,立马回过身裹紧大衣,和钱絮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中年的白人老板是个秃顶,这是颜莉最不喜的类型。
男老板还在那边呼唤着,“Wait!”
又干脆抛下了自己位于繁华街道上的礼品店,直接追了过来。
“这群男人真的是……干嘛都要对我有非分之想啊。”某人的脸是嫌恶的,嘴巴却是自恋的。
“这是什么?”
颜莉见白人一米九傻大个的老板上气不接下气地停顿了下来,他听懂了个大概,脸被这话气得通红,直接来了句蹩脚的中文,“我找的不是你,而是另一位小姐。”
“?”
“找我朋友也不行。”找谁都能找秃顶啊。
“不是,刚刚有位先生说想托我把这份礼物送给这位小姐……”之后老板的中文表达能力实在不够了,无奈之下他切换回了英文。
总而言之,刚刚钱絮在水晶球前徘徊的情景被别人瞧见了,好心人替她买了单。
并差遣老板送过来。
钱絮接过这份特殊的礼物,目光再度瞥向那个礼品店的时候,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了,单是一个背影都不曾出现过。
钱絮莞尔:“替我说声‘谢谢’。”
“已经说过了。”
但老外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僵持在原地,因为颜莉对他偏见性的语言大为不满,“我冰雪聪明的小姐,您是如何得知我是来要你的号码的?”
“我对你完全没有一丁点的意思,请您千万不要误会。”
“你们中国人有话叫‘自作多情’,想必你一定了解这成语的意思。”
“你还知不知道,我们中国人还有一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颜莉没有好气,攥紧了掌心,“闭嘴吧你,生意还做不做啦?”
红鼻子老外扮了个鬼脸。
又故意和钱絮礼貌地招手离开,“你的朋友不像你。”
从那以后,钱絮肉眼可见颜莉的怒火不再对准着沈祈一人,而是对着全纽约的所有秃子。
“你知不知道他这头发为什么长不出来?”颜莉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地恶毒,“就是因为这张臭嘴!”
钱絮不得不承认,颜莉是个有本事的,她的注意力确实被转移了不少,在伤心欲绝的边缘发觉有人大吵大闹还不错,至少,这个世界不止是自己一个人停留在无尽的悲伤当中。
事情或许有大有小,但这一刻她们哭丧着脸望向对对方的时候,钱絮终于在这一整天袒露出了真正的情绪。
她掌心的水晶球也在炙热,在发光,在呼唤着她回忆起曾经的自己是如何笑的。
第6章
圣诞节前,纽约的酒店公认是最难定的,这会儿没有预约的话,身价不菲的颜大小姐也犯了难。
颜莉仰天长叹,有一丝中国人身上特有的悲怆,“地球毁灭吧。”
又过了会,她的忧伤渐渐消失,冷不防地提议道,“实在找不到住所,我就回秃头店里睡觉。”
“啊这……不大好吧。”
两姐妹顿时无暇顾及心绪了,钱絮将水晶球藏好,两人重新在这个酒店的大堂又问了一遍,“有没有多余的房间?”
前台一如既往地摇了摇头,满脸的不好意思,“不过距离我们一公里,有一家温泉度假酒店,规格比我们更高,网上并不显示它的入住率,你们可以去那里问问情况。”
她退还回钱絮和颜莉的证件,“不过,那家实行私人会员制。”
颜莉一把拽着想要在酒店大堂打发过一夜的钱絮,她浑身上下打满了鸡血,“不行,姐妹带你出来玩绝对不能让你将就。”
这个点Uber的车还要等上良久,最快的办法当然就变成了步行过去。
真走到路上,颜莉已然累得半死,横跨经过曼哈顿的中央公园的时候,她恨不得直接钻入花丛里当一晚的流浪汉,“我后悔了,早知道我们就在大堂等一晚上了,明早说不定就有空房间了。”
“还有几步路啦。”钱絮在绝大多数的关系当中仍然扮演着耐心的角色。
快到终点的时候也正是颜莉快要咽气的时候,“我不行了……明天我要骂死李惜音这个坏女人,我都跟她说了要过来,她竟然不给我提早订房。”
“这个节日到处都不好订,也贵。”钱絮体恤道。
她们仨是高中同学,恰巧通过同一个机构申请的留学签证,自然而然地熟络了起来。
李惜音学在纽约,而她和颜莉在俄亥俄。
其实,李惜音的家境是他们三个人当中最差的,平常多余的时间都在勤工俭学,之前在淘宝上给其他学生做口语一对一的老师,之前不知道和客户闹过什么矛盾,后来这个活也没了;钱絮因为当时要兼顾孩子,所以她体验过没钱的日子,方才知道这种生活的煎熬,她当然无法指责自己的朋友。
颜莉闷闷不快,“就先垫一垫钱,我又不是不给她。”
她们俩总算是走到了这个隐没在繁华边上的顶级温泉酒店,静静深夜里,这酒店蓝色的如流火的灯光是她们今晚最后的希望了。
那灯光着实漂亮,璀璨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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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沈栖月和沈栖年的机票出发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T4休息室。
沈栖月从灰色的虫洞沙发上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急切地走到了她哥哥沈栖年眼皮底下,对着正在发呆的沈栖年翻了个大白眼。
“喂,我们都要回家了?”
“你怎么这幅没精打采的鬼样子?”
她交叉的双臂合于胸前,在沈栖年面前来回晃悠。
“回家?”
“家”这一个词对于沈栖年来说是陌生的,他一直认为和爸爸,和钱絮在一起的地方称之为“家”,告诉他家这个概念的是钱絮,教会他家怎么拼写的也是钱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