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颜莉打算探店,恰巧约到了这几天都没有动静的李惜音。
衣着朴素的李惜音姗姗来迟,走到黑石温泉的大厅里,面露窘迫,手指无意识地不断抠着斜挎包上的流苏。
还是被颜莉说教了一通。
“哟,不知道的人以为你去竞选美国总统了呢,忙得整天都看不见人影。”
钱絮伸手递过去了一杯水,几人相继走出酒店大堂。
李惜音神情难安地接受,步伐匆忙而又真诚地解释道,“真不好意思,我最近一直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家,我在布鲁克林找到了租金更便宜的地下室……”
钱絮莞尔,“她嘴上说说而已,又不会真的怪你,下次稍微早点出门,不然有些网红店咱们可就排不上号了。”
李惜音抿了一口水,“絮絮,你人真好。”
她试探了句,“你怎么有空出来玩的?”
“孩子们呢,要是你不在家,”李惜音站在格格不入的大堂里,目光时不时瞥向身边那高中时代就最体面漂亮的女同学,“栖月和栖年岂不是要闹翻天了?”
如果不是经人提醒的话,钱絮差点真忘了这两个磨人的孩子。
她一时也没想好如何应答。
“别说这些晦气的人了。”颜莉抢先快步走来,打断了李惜音的话。
李惜音敏锐地察觉到了一样,“絮絮,你和沈总怎么了?”
“你们不会是有什么误会吧,”李惜音与沈祈师出同门,都是同一所华国高校毕业的,她素来推崇沈祈,哪怕她竭力遮掩,那种眼底的欣赏是挡不住的,“沈祈学长他人很好的,我记得他们家以前还在国内资助过学生……”
钱絮脸上挂着一抹得体的笑,“抱歉,我希望今天我们的主题不单单是围绕着一个男人。”
“——尤其是对我来说可能没那么重要的男人。”
颜莉却不如钱絮说得那样含蓄。
“李惜音你怎么一回事,你干嘛非要共情一个狗男人,”颜莉怒不可遏,每当提及沈祈的时候她直接拉下了脸,如果之前算是对李惜音的玩笑,那她现在一定是懂了真格,“收起你的圣母心,别后妈文看多了,让我们钱絮也去吃这种苦。”
李惜音瞬间换了一种语气,她几乎委屈而又无奈地为自己辩解道。
“我没有那样的想法和意思,我只不过心疼絮絮,她已经为沈总付出这么多了,眼见沈祈已经创业成功了,这么多年总算是熬出了头。”
“要是现在放手的话,那未来岂不是享受的人又变成了别人?”
“这样一来,我们絮絮很吃亏的。”
李惜音惋惜,却又并非毫无道理。
钱絮并非没有设想过自己的不离开,可是她不依不饶得来的结局,只怕是和坠入深渊没有太大的区别。
她淡然一笑,“无妨,反正都过去了,管他爱谁谁。”
“絮絮,你不该轻易放手的,”李惜音却又眉头紧锁道,“他这一回国,说不定就不会再回来了。”
她断断续续地吐露道,“你也知道,沈祈学长和程双意学姐之间本来就有一段感情,如果你不去有意而为之地去阻止的话,他们成年人很容易就又……”
“又睡在了一起?”
以前的钱絮听来这些,或许会觉得荒诞不经的,但是现在看来,就连自己的身边人也都清楚沈祈这男人的秉性。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我和沈祈之间绝对不可能了。”
李惜音站在黑石的喷泉下,呆楞楞的,直至钱絮都已经走出门,她依然还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口中念念有词道,“真的不可能了吗?”
颜莉回过头,差点踩碎了高跟鞋,又恶狠狠地补充道,“谁在乎他会不会回来?”
三人最后成行,走到了一起,期间,李惜音再也没有提及过沈祈,但肉眼可见的是钱絮玩乐的心态已不如当初,从一家德国烧烤店出来,她就有些想折回去了。
“抱歉,絮絮,真是我思虑不周,”李惜音反复道歉,“让你难受了。”
“没关系,我们是朋友。”
李惜音在原地僵站了一会,而后不忘又问,“能问下你们分开的情况吗,就只是因为他要回国你就决心分手了吗?”
钱絮已经没有了作答的想法,可能是李惜音的执着超乎她的想象,又或者是这张柔弱的脸看上去真没有什么坏心,她点了点头,默认了李惜音的这种说法。
“可我总还是觉得有些可惜的,你们郎才女貌,你又为了他照看了这么多年的孩子。”
颜莉瞪了她一眼,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小心翼翼地避开有关沈祈的话题,但钱絮本人表现得并非多介意。
她甚至宽厚地送上了祝福,“假使他回国后真要和程双意在一起的话,那祝他们百年好合。”
如果沈祈真要去犯贱讨好程双意的话,她有什么办法去阻拦呢?
是这三年的恩情狭恩以报,抑或是自己利用自己这一身他从未得到过的皮囊?
钱絮做不到,她放逐不了仅剩的自尊。
“程双意她不值得。”说来,李惜音仍然愤愤不平的。
钱絮当时并没有从李惜音身上察觉到什么异样,她认为站在男主沈祈身边的人潮如织,假使自己不情愿的话,无尽的年轻的女孩仍然甘愿献上自己的青春,替他照顾他的孩子们。
沈祈不需要做任何的事,以至于连个虚假的承诺都变得没意义了。
他只要站在那里,他的样貌和财富就足以蛊惑众生。
三人吃完便各自回去了。
本来三人准备一起商量着在纽约唐人街过年事宜的,可李惜音却临时决定要回国。
李惜音声称,“我爸爸妈妈生我的时候年纪比较大了,现在都已经七十了,我已经三年没有回国了,今年想回去看看他们。”
李惜音本身就比较少参加团体活动,对此,颜莉和钱絮已经见惯不惯了。
钱絮生怕她因为不舍得开销才不出来,一个在新年伊始的时候吃泡面,索性特意在她临行前叮嘱道,“行,要是你中途改变主意了,或者天气原因回不去了,欢迎你在新年的时候叨扰我俩,咱们一起吃顿火锅。”
李惜音这时候却异常笃定,“不,这次我是真要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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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真正来临了。
幸好,圣诞老人没有真爬进了烟囱管道,可能是因为美式食物的热量过高,按照今天许多圣诞老人的体格怕是要卡在烟囱管道里。
总之,美式家庭因为这个特殊的节目聚在了一起。
当然也有如斯科特遇见不喜欢的姑妈一样,很多小孩被迫认识了平常根本见不到的亲戚,心怀郁闷,不过因为得到了在圣诞树上看见了自己的那份圣诞礼物,好像见讨人厌的亲戚也就变得可以忍耐了。
钱絮和颜莉在节约街头浪迹了一整天。
两人在体力不支的时候决心会酒店好生躺着,愉快地结束这个夜晚,但是,回到黑石温泉酒店的那一刻起,钱絮预感到会有什么时候发生了。
而手中托举着残留几片披萨铁盘的黄老板,突然如门神似的站在了自家酒店的入口。
他面容凝重,和几天前方才遇见自己的脸色截然不同。
第9章
暂住的这几天,钱絮并没有忘记自己是凭何种关系占据了这里最好的套房的。
她一刻也不敢忘。
黄老板脸上没了谄媚时的殷勤,取而代之的是中年商人如出一辙的冷漠和麻木,看着样子,他显示知道了自己和沈祈关系破裂的事实。
但钱絮还是太年轻,以至于太过天真了。
她把人性想得太光辉美好,却不曾承认过这世上有真的凌驾于她之上的恶,她以为只要自己掏腰包,付上这几日的房费,就当是一次啊好难过笑话一笑而过就得了。
事实与之背道而驰。
走近看,黄老板手中抓着的不止是抛给自己的残羹冷炙,还有另外一本厚实的小册子,看上去像是只有谨慎的华人老板用来在酒店前台重复登记的。
他们担心全都使用机器的话,会被有心人钻了空子,谋取了他们的钱财。
又不是那么老实地想要把所有记录交由山姆大叔。
这才又了这本小册子。
当不干不净盛满多余的披萨的铁盘交由钱絮手中的时候,钱絮本人已经很震惊黄老板的待客之礼了,黄老板反而不以为意,冷笑道,“圣诞快乐,两位女士。”
“这份礼物,想来早就应该给钱小姐了。”
“什么玩意?”颜莉直接将披萨盘往庭院里随手一扔,她也和钱絮一样认为可能是钱絮与沈祈关系破裂的事为纽约圈子里的人熟知,但这也不代表就这么一个小小华人老板也可以这么欺辱她们,她气急败坏地评价道,“就你这点格局,我就知道黄老板您做不了大生意。”
黄老板勃然大怒,因为戳中了他的声音分外恼恨起来,想着自己最佳位置最好的房间留给这么个房客,想想就咽不下这口气,“世界上怎么会有你们这么不要脸的人啊?”
钱絮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才会使得一个商人免得面目可憎起来。
厚厚的一沓册子扔了过来,页面已经犯了黄。
看
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
钱絮还是不能明白黄老板撕破脸至此的缘由。
“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什么身份,也敢混到我们七星级酒店来,”黄老板不留情面,破口大骂,“我还把最好的房间开给了你们!”
“我开酒店这么些年就没见过你们这么不要脸的人!”
“就你这样的大腹便便的油腻男,别以为开了家看上去有文化的酒店,人就变得真有文化了,整天装腔作势也就算了,这还离谱到敢这样对待我和我的朋友?”
颜莉将冷餐盘剩余的披萨朝着黄老板扔去。
“我看你是不想做生意了,我现在就出门投诉你!”
钱絮耳边是一场血雨腥风的骂战,而她的视线却停留在黄老板扔过来的那泛黄的册子上。
终于,她找到了熟悉的蛛丝马迹。
如果不出意外,这本册子登记的时间和自己陪同沈祈和他的孩子来到黄老板名下另一家酒店的时间不谋而合。
钱絮的手很不自觉地翻开册子,胡乱地寻找了起来。
很快,她见到沈祈的笔迹。
那样如行云流水的笔迹她做梦都认识,她想起他避开她,亲自来做入住登记的那一次,时间也顺理成章地对应上了。
而在这密密麻麻的列表里,竟然有一列是填写relationship(关系)的,当然这属于隐私,绝大多数的顾客都可以不去填写。
沈祈却登记得齐全。
生怕不那么做,就无法与自己撇清关系似的。
他在这一栏填写不是朋友,不是情侣,更不可能是配偶,而是冷静单调的四个字母——
“Maid.”
甚至连照看孩子的babysitter 都算不上,翻译成中文,完全可以理解成“女佣,仆人甚至于是他们家的保姆”。
钱絮气笑出了声。
她是怎么也没有想到沈祈是这么定义与自己的关系的。
他何德何能,在自己都经济困难、捉襟见肘需要人帮忙的时候,是怎么好意思将她视为“又照看小孩又做家务”的小保姆的?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这册子上他亲手写下的内容,她是不是一辈子都要蒙在鼓里?
她以为她不会再心存幻想了,如果他真的犯贱要吃回头草,要去找程双意,她都已经打算大度地成全了。他大可一走了之,绝对不应该用这种方式在这个喜庆的节日里让她备受屈辱。
凭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那她这三年到底算得上什么?
她好歹是俄亥俄的研究生,哪怕这个学校没有常青藤那八所这么出名,她这一路也是披荆斩棘才走到这里,命运哪怕无情些她也选择忍受——
她可不是想当什么言情问跃跃欲试的小保姆的。
她的心思从来就不在靠男人上位的这一套上,她自以为把自己的这颗真心奉上,没想过对方回赠同样的珍贵的心,但至少也不能这么折辱人的。
“黄老板。”
钱絮挡在了颜莉的前头,颜莉从未见过看上去如此冷心冷肺的钱絮,以往哪怕分明是在应付不喜欢的人或事,钱絮身上天生的涵养都促使她不会说一句真正不讲情面的话。
她不知道那册子上具体写了什么玩意,才会让好脾气的钱絮动怒至此。
钱絮抬起眼眸,一字一句讲,“早前,是黄老板误会了我和沈祈那人的关系,我虽然觉得恶心厌恶,但终归是不好说出口。”
“但我必须和你讲清楚,我和沈祈完全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至于上面写着,我是他的保姆,大抵是沈祈工作太忙了,脑子抽筋了,这才想出这么令人作呕的关系。”
颜莉这才总算是知道沈祈那小子往册子上写的什么鬼东西了。
保姆?
这莫不是异想天开?
拜托,这可是钱絮,是俄亥俄乃至留学圈公认的大美人,还是拿全奖的学霸,他竟然将她视为自己和孩子们的私人保姆?
颜莉气不打一出来,恨不得直接把着册子扔还回去。
钱絮制止了她,“黄老板,你听清楚我的意思了吗?”
“如果你想要我们支付这两晚的费用,随时都可以,”钱絮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但如果你继续误解我和沈祈这厮的关系,我想你名下这几家酒店的日子最近就都不安生了。”
钱絮的威胁是有力的。
哪怕黄老板一开始真听信了沈祈留下的十足的证据,但眼前女人的气场和他以为的唯唯诺诺的小保姆大相径庭。或许根本就不是登记在案的那个女人了。
他犹豫了。
“行吧,你们肯付钱就行,我总归不会请你们住的,”节俭的黄老板甚至特意拣回了自己落在花园里的披萨盘,他起身,想着生意不做白不做的道理,“要是还想续住的话……”
“我们不想。”
钱絮干脆连眼皮都懒得抬,斩钉截铁地拒绝了黄老板的提议。
她这一辈子都没有如今天一般孤勇过,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谁又不想躺在舒适的温室里,也不至于在异国他乡为了一个住所而口不择言地编造借口。
黄老板悻悻走后,颜莉立马抱住了她。
身体上不至于这么僵硬了,但她的心却陷入了新的绝望——
她本来以为自己可以逃避这一切的。
她以为,只要自己重新躲回蜗牛的壳子里,那这一切的痛苦仿佛就不曾存在过,她知晓他的无情背叛,却不料,他无情无义到了这种麻木不仁的地步。
她在他最穷困潦倒的时候的陪伴,原来他从来不视若一个同行者来之不易的慷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