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模糊中她听见萧况逢一声声地唤着“薛荔”,那样悲恸的口吻,她以前从来没听见过。
是在难过吗?
他竟也会难过自己的死?
只是还没有等她来得及问,那个声音忽然消失了,薛云妙努力抬起头,萧况逢一动不动地躺在雪地里。
白雪茫茫间,
那双异瞳里光芒尽失。
薛云妙气息一滞,跌倒在地。
萧况逢死了。
杀父仇人终于从这世间消失,可她却一点也不觉得痛快,胸口反而如同堵着什么。
薛云妙努力忽略掉那股情感,虚弱地倒在地上,脑海中闪过这十七年的种种,最后停在她嫁给萧况逢的那一夜,洞房花烛,高堂天地,可没想到也是薛家不幸的开始。
若是……若是能重来一生,不曾遇见萧况逢就好了,若是没有嫁给他……那该有多好啊。
薛云妙凄凉笑着,嘴角溢出鲜血。
在漫长的寒冬中气息逐渐变轻,眼珠一转,沉了下去。
…………
薛云妙以前曾听说过,若死前执念太重,便无法入轮回投胎转世。可她想着自己大仇得报,哪里来的什么执念,定然会早早便入黄泉。
可没想到她竟真的成了孤魂野鬼。
这是她在人间徘徊的第三年了。
这三年间,朝堂更迭世袭罔替,她亲眼目睹了薛家众人的结局:
母亲不过一年便郁郁而终,向来骄傲的大哥成了街边落魄的字画先生,整日被其他世家子弟欺辱。二哥进了军营,三年内拿过军功,在即将受封时却感染疫病,死无葬身之地。
她看到了太多人死去。
这一日,她浑浑噩噩地来到一座坟墓前。
虽然记忆逐渐模糊,但她隐约还记得这里是埋葬自己和萧况逢尸骨的地方。
在他们死后,萧家的长辈以为二者是殉情而死,便将他们同棺葬下。但萧况逢的亲人大多不在意他,所以这里很少会有人来。
可这天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薛云妙坐在陵墓旁的海棠花树前,看着那道身着龙袍的颀长背影。
竟是萧玉堂。
她自幼倾慕着的人。
第2章 重生
半年前,萧玉堂以“天子血脉不纯”的理由,联合三皇子、内阁首辅齐获、边军总兵官李邵起兵造反,随后齐获病逝,三皇子不知所踪,萧玉堂便坐上了龙椅,从此改朝换代成了新皇上。
他看起来和以前并无什么不同,仍旧是光风霁月,温润如玉,却让薛云妙觉得陌生。
她看到萧玉堂下令让几个侍卫掘开坟墓,取出萧况逢的白骨,由太监手执马鞭一下下狠厉地甩在尸骨上。
薛云妙以前从不知道萧玉堂原来这么恨萧况逢,恨到要死后还要开棺鞭骨。
白骨被鞭打得霹雳作响。
这时太监从棺里找到一块玉佩。薛云妙眼皮一颤,气息滞缓。
她认得那块玉佩,是刚成婚时她送给萧况逢的,可从未见他戴过便以为是扔了。
原来他一直戴着吗?那日来薛府见她的时候……也戴在身上?
“陛下,玉佩可要毁了?”
“碾碎和白骨一块丢进火里烧了。”萧玉堂淡淡道。
太监应声,命侍卫将白骨和玉佩一块带走。此时棺椁内孤零零只剩下了薛云妙的尸首,只见萧玉堂走近,一身洁净华贵的衮服停在土堆前,垂着眼眸,居高临下望向那具早已辨不清模样的白骨。
薛云妙的鬼魂飘过去,站在他身侧。
以这样一种方式看着自己的尸骸,说不出是该难过还是新奇。
“这便是你的决定……”萧玉堂低声,语气夹杂着冷讽,“薛云妙,我为你寻来毒酒不是让你寻死。”
薛云妙有些内疚。
她深知对方的情谊,却依旧选择借对方之手求一条死路,对他实在不公,可那时她也没有其他出路了。
无论怎么说,她都欠对方一句抱歉。
她正想张口。
“若那日萧况逢和薛钊一同死就好了。”
薛云妙僵住了。
萧玉堂漆黑的眼中透着讥讽,“萧况逢拼死想维护世道公理,可若他知道自己才是害死忠臣的利刃,想必九泉之下,不会瞑目了。”
萧玉堂在说什么…
薛家…父亲的死……不是萧况逢栽赃的?
“要怪便怪你父亲吧,偏要挡我的路,扶持那懦弱太子继位。”
薛云妙浑身一颤,满眼不敢置信。
她低头看向自己两只白净的手,脑海中浮现出萧况逢死前不断唤着“薛荔”的场景,恐惧地颤栗着,几乎是椎心泣血。
为何,为何会是这样!!
她冲上去想质问萧玉堂,半透明的鬼魂身体却径直穿过,莫说质问,就连拉住对方都做不到。
萧玉堂!你给我说清楚!
她歇斯底里地大叫。
就在这时,一股极强的力道在拖着她往后拽!周围骤然开始变得模糊,山川四海、青天日月……所有东西都在迅速地离她远去。
薛云妙眉心欲裂,眼前蓦然一黑,陷入了虚无——
早春二月,湖面波光粼粼,一碧万顷。
今日的薛府比寻常要更热闹些。
听闻北征蒙古的军队前两日班师回朝,尚书大人专程宴请了几位将军来府里吃酒,为此家丁女婢们忙碌不已。
但就在一片繁忙中,两个奴婢抱着盘子躲在角落里,偷偷摸摸地不知道在干什么。
春鸢皱着眉走过去,刚要训斥,就听见她们说:
“怎么办?要告诉春鸢姐姐吗?”
“说了怕是不顶用吧,那位大人可怕得紧呢。”
“可是…万一小姐怪罪下来怎么办?不然我们去寻其他人,寻张管家呢?”
“似乎可行,那我去寻张管家,你去盯牢点别出事了。”
俩人刚准备行动,春鸢面无表情地站在身后,吓得两人一跳。
“呀!”
春鸢拧眉:“呀什么呀,你们俩不干活在这干嘛呢?”
“春鸢姐姐,哎呀不是那样的,我们不是在偷懒。”那婢女凑过来,像是生怕被谁听见,小声道,“今日老爷不是宴请了几位将军吗,刚刚我瞧见一男子在花园中跟小姐争执,看那模样好像就是老爷请的客人。”
“是啊是啊。”另一人如捣蒜点头,“我们不敢大声喧哗,怕闹大了对小姐名声不好,所以便思索着请人来处理,这不刚巧遇到了春鸢姐姐你……”
“怎不早说!小姐呢?”
“还在花园里……”
春鸢气急瞪了一眼,“快去叫张管家,别惊动了老爷和其他客人,我这就过去!”
她一路快步走到花园,果然瞧见自家小姐和一高大男子在花园中,但怪的是两人似乎并未争执。她虽瞧不清那男子的神情,却能看见小姐模样呆愣,目光欣喜又似难以置信。
春鸢心里一动,躲到墙后。
薛云妙睁眼醒来,就发现自己身处薛家。可不同于籍没后的凄凉冷清,倒更像是……被抄家之前。
她还没有回过神,一个熟悉的声音落下,回头,望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眉眼深邃,宛如浓墨重笔勾勒出,左眼异瞳在阳光下透着神秘的暗蓝。
是梦吗?她怎么会看到萧况逢?
薛云妙连忙掐了把自己的胳膊,可先胳膊而来的,是脚踝处一阵剧痛。
她疼得泛起泪花,忍不住嘶了声。
“乱动什么。”面前人低沉开口,“坐下。”
薛云妙还尚未完全反应过来,被摁着坐到石凳上。萧况逢看了眼她,一张凶巴巴的脸沉着,抬手就想脱掉她的鞋子。
“你,你干嘛。”薛云妙连忙摁住他的胳膊。
“你的脚脱臼了。”
难怪,她说为何脚踝那般疼。
但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现在和萧况逢这画面,有些熟悉。
“你找大夫来就好,我不用……”
他脾气那么凶,若是知道自己下毒害他,岂不是要把自己的脚扭断?
听了这话,萧况逢脸色更沉,“你嫌恶我?”
“……”怎么就成这个意思了!
“这种伤我在军中见多了,大夫比不上,难不成你想一直疼下去吗?”说到这,他表情很不好看,“若非你见我就跑,本不用受这伤。”
薛云妙没吭声,神色怔怔。
她想起来为何如此熟悉了,萧况逢现在对她说的这些,原是发生在陛下赐婚前的事!那时她和萧况逢仅见过几面,但因为对方名声奇差,导致她见了就怕想逃之夭夭,却不料不小心踩中石块弄伤了脚。
萧况逢想替她治伤,但她岂能让一外男摸自己的脚踝,于是又气又哭,自此恨死了对方。
她这是……回到曾经了?
薛云妙从未想过自己身上还会发生这样的事,茫然地张了张嘴,却一字都吐不出来。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能说什么,只是开始胆战心惊地怀疑这是一场梦,只是太真了,真到自己不愿醒来。
“萧……况逢?”她小心翼翼地出声,“你没死,你还活着,对吗?”
“……薛小姐很希望在下死吗?”
他还活着,真的不是梦!
薛云妙没想到自己竟真的回到了照历二十年,回到了嫁给萧况逢之前,回到了薛家还在的时候。一股酸涩猛烈涌上喉间,她忍不住泪水,只片刻,眼前已是一片水雾朦胧。
脚踝处有滚滚热意流淌,萧况逢半跪在她身前,神色认真凝重,那两只布满了剑茧的手掌,正小心翼翼隔着鞋袜包住她的脚。
看起来凶骇的人,其实明明在很努力地放轻动作。
薛云妙抓着手指,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被人骗了,害了你。
“还疼吗?”萧况逢盯着脚踝处,眉头皱起,神情不大和缓。
迟迟没听到薛云妙的回应,“疼就说话,薛荔——”
抬起头,一张噙着泪水的楚楚面容叫他止住了声,怎知一向怕他怕得要死的闺阁小姐,下一刻忽的扑进怀中抱着自己哭得泣不成声。
萧况逢顿时浑身僵住。
温香软玉抱满怀,一股浅浅的花香钻入鼻间,叫他喉结忍不住滚动了两下,宽厚的手背隐忍地抓紧,青筋微微突起。
“薛荔……”萧况逢阴着脸,哑声,“起来。”
怀中人一动不动,唯有泪水逐渐濡湿了他的衣领。
“对不起……”她哽咽低声。
萧况逢一愣,忍不住柔了声音,“薛荔……”
薛云妙不肯挣开,萧况逢也就不动,维持着半跪的姿势任由她抱着。
直到那哭声渐渐轻下去,没有声音了,他才伸手将她扶起来,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晕了过去。
事发突然,吓得在一旁蹲守的春鸢连忙冲上来,跟护崽子似的将自家小姐从萧况逢手中夺回去。恰好这时管家赶来,才将薛云妙送回了卧房。
前厅的薛钊得知此事后,也不得不停下宴席。
他含着歉意将几位官员送出薛府。
萧况逢走在末尾,刚要上马,却被人叫住:
“萧将军留步。”
第3章 孽缘
“薛尚书。”萧况逢回身。
“今日之事还望萧将军不要外传。”
“我知道。”
薛钊放下心,“至于将军之前问过薛某的提亲一事,我会问过自家小女,但也还望萧将军再三考虑。将军尚且年轻,将来大有所为,但与我家小女并非就是良配。”
“薛大人,”萧况逢面色认真,“萧某并非意气用事。”
薛钊的面色不大好看,神色微冷,“既然如此,那薛某也不再说什么了,来人,送萧将军回府。”
*
另一边。
薛云妙并不知晓父亲与萧况逢之间的事,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梦中回溯着过去的纷纷扰扰,总是会记起萧况逢临死前呼唤着她名字的场面,那些呢喃就好似针尖扎在她的心口处。
一下,又一下,疼得不敢喘息。
她一生循规蹈矩,克己复礼,即便是圣上赐婚让她嫁给一个声名狼藉的人,也没有说过半个“不”字。
但在人生的最后,却做出了自己从未想过的大胆行径:下毒害死了自己的夫君。
这是她最出格,也最后悔的一件事。
若是她再看得明白一点,没有那么蠢到任由萧玉堂哄骗,也许……薛家和萧况逢都不会死了。
命由我作,福自己求。
如今既然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何不好好把握。她尚有数百日去阻止灾祸的发生,那在这数百日里,就能有无数机会阻止萧玉堂动手。
即便是豁出这条性命,也要拼死护住薛家,护住萧况逢。
翌日清晨,薛云妙终于从昏迷中苏醒。她睁开眼,一位青衣少女守在榻下。
“春鸢……”她的声音尚且有些嘶哑。
春鸢睡得很浅,一听到声迷迷糊糊地醒来,对上薛云妙的目光,呆了两瞬。
“小姐!您终于醒了!”她弹起来,“我这就去叫老爷和夫人!”
屋外传来匆促的脚步声,门被推开,一双华服夫妻紧着步子冲到榻边。看到他们脸上的担忧与沧桑,薛云妙喉咙一哽,泪水便如决堤般无法遏制。
妇人赵氏过来抱住她,两只手轻轻颤抖着,“荔娘可还有哪里疼吗?”
听到熟悉的乳名,薛云妙泪水更是止不住了。
她尚未出生时,娘亲最爱吃的便是荔枝,可荔枝珍贵,便是皇亲国戚也极少吃得,娘亲便给她取了乳名荔娘,视之可贵。
“娘…”她哑声,用力攥着妇人的衣衫。
薛家籍没后,她化作鬼魂,眼睁睁看着娘亲日渐消瘦,最终郁郁而终。她始终记得娘亲临死时,都在一声声地唤着她的乳名,抱着她的旧衣冠哭得声泪俱下。
她心中又恨,又痛,恨自己枉顾性命不忠不孝,痛不得化作人形抚慰娘亲。
可如今怀中热烘烘的,是娘亲最温暖柔软的体温。
她不敢表露出过多的悲伤,担心惹得父母忧虑,只能用动作紧紧地,更紧一些去抱住亲人。
“荔娘可是哪里还疼,爹爹去叫大夫来。”薛钊蹙着好看的长眉,轻声询问道。
薛云妙抬起头,看向父亲那张儒雅沉稳的面容。
“爹爹……”
她最敬重的爹爹,如今安然无恙地站在跟前,薛云妙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下,直到这一刻才终于确信自己是真的重生,并非虚幻。
她坐起来,有些滑稽地擦掉脸上的泪水,摇摇头,“爹爹,我没事,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对了,哥哥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