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一封信,不可能是造假。
萧玉堂……真的是皇室血脉……
她浑身脱力,脑海浮现起前世的种种,一股莫大的可笑涌上心头。
原来如此…难怪他处心积虑要毁了薛家,杀死萧况逢,难怪他能如此顺利地勾结齐阁老顺利登上帝位。只因为他是陛下的亲生血脉,只因为薛家和萧况逢是他夺取皇位的绊脚石。
可萧玉堂到底是从什么时候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还是说,从一开始,早在他们初见以前,他就知道了?
她竟不敢再深想,只觉得浑身发冷,仿佛赤身裸.体地立于刀尖之上,而唯一的救命绳却牵在萧玉堂手中。他松手或者拉紧,都能让她毛羽零落。
信封里还有最后一张字条。
薛云妙掌心攥满冷汗,抽出字条,上面寥寥只有几个字。
看到那行字的瞬间,脸色惊变,猛地冲出去。
薛云妙一路冒雨狂奔,路中恰好遇见寻剑回来的萧况逢。
她急迫地抓住对方的胳膊,耳边响彻如雷鸣震耳的心跳声,喉咙烧得发干,冒出丝丝血腥味,但她管不了这些,撑着最后一口气破声大吼:
“钱不余有危险!”
——刚刚那张字条,上面写的是:
【若我死了,别让柳素儿知道。】
两人急忙赶回钱不余家中,推开门便有浓烈的血腥味涌来。
“钱不余!”
男子倒坐在树前,腹部插着一把剑将他与树紧紧连在一起。薛云妙上前探他的鼻息,极其微弱,仅剩最后几丝气息。
“钱不余,你还能听见我的声音?钱不余!”
在她的用力呼唤下,钱不余的手指小幅度颤动,勉强地睁开眼睛。
“是……你们啊……”
话尚未说完,他喷出一口血,将衣衫全部浸成血红,脸色却越发苍白。萧况逢半跪在身侧,查看他的状态,但剑插得太深,将腹部完全贯穿,出血量已远远超过寻常剑伤,无论拔与不拔钱不余都必死无疑。
他们来得太迟,已经没有办法救人了。
“是谁要杀你?”萧况逢问。
钱不余艰难摇头,“我,没看清。他们穿着黑衣,但是,脸上有刺青……”
他模糊地回忆着刺青的样子,努力表述出来,说完后却见萧况逢的眸光陡然暗下去,脸上的神情冷肃可怖,透着一股森森的杀意。
“你知道是谁……对吧?”钱不余道。
萧况逢绷紧嘴唇。
那个刺青,和七夕当晚刺杀太子的人一样。
要杀他的人,是萧玉堂。
唯一在世的亲人却要派刺客暗杀自己,这种事萧况逢无法说出口。他转开目光,没有回答,只是道:“你的伤口太深,我们没办法救你,若有愿望还有机会替你达成。”
钱不余平静地望着他。
那双眼睛像是能看穿他的想法,但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那就替我把院子烧了…把我的尸体,”他顿了顿,声音隐隐有些哽咽,“…丢到江底吧。”
很早很早以前他就知道了,自己终有一日会为聂婉罗的事而死。
但他不后悔。
人嘛,这辈子总要死的,与其一辈子都不甘心,到老了还郁郁而终,还不如现在就说个痛快。他不要做个进了地府还没有颜面见聂婉罗的人,他要做的,是可以大摇大摆走上奈何桥,是可以站在聂婉罗跟前,春风得意地告诉她:
【姐姐,我替你把那个男子找回来了。】
【虽然他要派人杀我,但是你儿子以后就能过上更好的日子了,说不定啊,还能当皇帝。】
【所以开心的话,就笑一笑吧。】
同样的,他也要笑着死去。
钱不余像是看见了什么,扬着嘴角笑起来,可那双眼睛却一点点灰暗下去。他不再有呼吸,不再有温热,维持着开怀的笑容,静静死去。
生死轻如鸿毛,却也重于泰山,沉甸甸地压在薛云妙和萧况逢心上。
他们将院里的血处理干净,一把火烧掉了屋子。在逐渐聚集起来的呼救声中,带着钱不余的尸首从角落悄声离开。薛云妙偷偷回到住处将行李与木匣火速收拾带走,甚至没来得及与马三婶道别。
两人一路快步赶路,离开刻着“人丁兴旺”的石牌坊。清水河县在身后远去,薛云妙心里苦涩难言,她知道萧况逢心中肯定也一样,但两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而是毫不停留地往前方走。
到了江边,钱不余的木舟早已停在岸前,船头木板上还有用朱砂写着“五两一趟”的字眼。
薛云妙心下一沉。
她抬起头,正好对上萧况逢的目光。
“他……早知会有这一天了吧。”
萧况逢低声:“荔娘,你我都已经做到最好了。”
他们上了船。
萧况逢撑着船棹,清水河县的石牌坊在视线里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
船划到中间时,他们将钱不余的尸首捆上重物丢到江底。他以一种平静的姿态缓缓地沉到底部,渐渐落入黑暗里,直到再也看不见那张脸。
薛云妙坐在船头,无声地望着江面,片刻从怀里取出五两银子,放在木板上。
她的声音很轻,随风即散:
“钱不余,一路走好。”
……
船渐渐靠岸。
接近清晨,天际边泛起几缕微弱的晨辉,隐约能看清楚岸上的景色。远处树林深处黢黑深邃,隐约还能听见鸟鸣回响。岸上一片寂静,空荡荡地毫无异样。
萧况逢正准备以哨声召马,深林中一暗光转瞬即逝,手顿时停止。
这停顿仅在一霎那。
他放下手,拉住薛云妙,不着痕迹地将其挡在身后。声音极轻:“有埋伏,躲好。”
薛云妙浑身绷紧,两手拽住他的衣衫,眼底的害怕和担忧不言而喻。
“别怕,上岸后跟紧我。”
薛云妙不敢出声,用力点头。
随着咚一下闷响,船终于靠岸停下。
这是条木舟,没有顶板和梁柱,根本没有躲避箭矢的余地,待在船上等同于自寻死路,但是——本身却能当做挡板。
在萧况逢走下木舟的瞬间,远处骤然有一群飞鸟惊起。
他果断抱起薛云妙,用力踩住木舟一端,木舟尾部在头尾重量相差之下,以岸沿为支点高高翘起。一连串砰声炸响,密密麻麻的箭矢被挡在木舟之外。
同一时间,数十名黑衣人从林间飞出。
萧况逢让薛云妙躲在木舟后,孤身拔出剑朝那群刺客冲去。刀光剑影,血肉横飞,顿时林间充斥着打斗声。
薛云妙掐紧手掌的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看着萧况逢与众人厮杀。他的剑极稳,每一下都正中致命处,所过之地到处都是鲜血。可一人之力对上数十人,就算是猛兽也会有力气用尽的一刻。渐渐地,萧况逢已经露出疲惫之势。
她努力想着能帮助萧况逢的办法,可她不会武功,在这种情况下甚至出去都只会成为负累。
莫大的无力感让她愈发焦急。
这时,薛云妙忽然看到有人抬起弓箭对准了萧况逢。
千钧一发之际,她想都没想扑了上去——
钻心的痛自胸口蔓延开,就像是浑身的骨头被人狠狠打碎一般,痛得连呼吸都像是折磨,身形一踉跄,倒向地上。
“荔娘!!”
第66章 箭伤
萧况逢狠厉地斩向一刺客的头颅, 抽出剑带着飞溅的血,转身时反手拔出一剑刺中远处的弓箭手,转身朝女子跑去。他颤抖的手扶起薛云妙, 指尖悬于伤口上, 不敢再往前。箭头刺进皮肉内, 将她胸口素白的衣衫都被染了血色。
他茫然地张开嘴, 喉咙干哑, 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薛云妙额头全是冷汗,撑着去拉他的手:“郎君, 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那么深的伤口,那么多血,萧况逢比谁都清楚她有多怕疼,怎么可能一句“没事”就能掩盖。
萧况逢猝然抬头, 漆黑暴戾的眼睛盯向那群黑衣人,杀意在身躯内翻滚。
林间还有脚步声在往这里靠近, 萧玉堂派来杀他们的刺客不止眼前这几人, 纵然他再想大开杀戒泄愤, 但必须要顾及薛云妙的伤势经不起任何拖延。
萧况逢咬紧牙关,当机立断抱起薛云妙,转身逃进林内。
口哨声尖锐传彻长空,他稳住力道, 尽力不牵扯及伤口,身形于草木间疾奔。
马啸逼近, 一道白色身影出现在不远处。
“疾风!”
白色烈马嘶吼一声, 朝着萧况逢奔来, 他一把带着薛云妙跃上马背:“驾!”
那群刺客也追至身后,然而疾风的速度并寻常武者所能匹及, 很快萧况逢的身影就远到数丈之外。刺客中有人当即停下,三两步攀上树干,架起弓箭对准马背上的身影。箭头瞄准萧况逢的头颅,弓弦绷紧,旋即咻一声,箭如闪电飞出去。
就在这一电光石火间,萧况逢却似早有预测,灵活调转方向,那支箭生生擦着他的脸颊斜插入地面。刺客暗骂一声,没有来得及拉开第二箭,便眼睁睁看着萧况逢消失于林内。
“继续追!”另一刺客道,“不能让他回京!”
“是!”
……
疼……好疼…
薛云妙几乎是被痛醒的。
她艰难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坐在马背上,身体随着疾风剧烈颠簸。身体被圈在萧况逢怀内,被他牢牢地抱住才不至于因为昏厥而摔下马背。
胸口箭矢的箭尾已被割断了,但箭头以及相连的一部分还残留在身体里,牵扯着伤口,痛得连呼吸一下都好像是刀割,她只能通过努力地放缓呼吸来减轻疼痛。
“郎君……”
她微弱地出声道。
她看不到萧况逢的表情,只觉得背后的人有一瞬僵硬,声音发哑:“嗯,我在。还没有甩开那群刺客,再忍一忍,很快就替你治伤。”
他极力地维持着平静,但薛云妙还是感觉到了他在害怕。
她轻轻嗯了声,头靠着萧况逢的胸膛:“没事的郎君,我不疼…一点也不疼。”
以前她不明白,萧况逢为何每次受伤却不肯哼一句疼,只以为他是好面子强忍着。可现在她好像懂了,只是因为怕在乎自己的人担心。换做是她,也不想萧况逢难过。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只是脸抵着她,无声地蹭了蹭她的脑袋。
从官路到京城的距离最短也最好走,刺客势必会在他们抵达京城前围堵,所以萧况逢选择了另一条崎岖小道绕过官路而行。
途中寻到一座无人破庙,萧况逢赶紧停下。
他挑出一些干燥的枯草铺成地垫,把薛云妙放到上面。她已经烧得神志不清,脸色呈现不正常的红,浑身滚烫。
萧况逢将她扶着坐起来,转身从包袱里取出匕首、火折子和金疮药,接着解开衣衫,铁箭长时间留在体内,伤口已经开始溃烂发炎,唯有割开溃烂的肉才能将箭头取出。
但这个过程,会无比漫长而痛苦。
他撕下一团布塞进薛云妙嘴里,防止她在疼的时候咬到舌头,同时告诉她:“接下来我要取出箭头,这过程会非常难捱,但你忍一忍。相信我,只要取出来一切便结束了。”
薛云妙其实听不清楚他的话,但还是本能地点了点头。
没有再浪费时间。萧况逢取过匕首以火烧至滚热,接着撕开与箭头相连的布料,刀尖抵着烂红的肌肤,一点点划开。
薛云妙浑身剧烈一抖,闭紧眼死死咬着布团,嘶哑的闷哼声从喉间不断溢出。她抓着地面的枯草,身形自刚刚那一次颤抖后就维持着僵直,浑身被隐忍的汗水打湿,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脸上覆着层奄奄一息的灰白。
萧况逢面色沉着冷静,握着匕首的手寸寸肌肉鼓起,青筋几乎要爆开。他在刀枪剑戟中长大,对于箭伤并不陌生,也处理过很多次,可从未有哪一次,比眼下更动魄惊心。
他根本没有把握自己能将薛云妙救回来,又或者说他这一生在薛云妙身上,就没有哪件事,是有过把握的。
从幼年、少年,到现在。
薛云妙是他手里一根牵不到的风筝线,尽在咫尺便能抓到时,下一刻却又会飞到更高处,是以他总觉得薛云妙会离开自己,只是不知会是将来的哪一日。直到那次梦境和萧玉堂的话,他才愕然被点明,其实他未必是将来会失去她,而是在某一个只有薛云妙和萧玉堂才知道的世界里,在他不知道的曾经,就早已经与她雁影分飞。
原来他早就失去过她,在很久很久以前。
但现在过去如何都不再重要,他只知自己会牢牢握住接下来的每时每刻,不会允许自己死在她面前,也不会允许她离自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