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逼你做到最后,但你要慢慢习惯我。若是心中害怕便告诉我,我会学着放缓动作,可除此之外不准逃,不准避我于千里之外,知道吗?”
她乖乖点头,“知道了。”
萧况逢笑了。
他鲜少会笑,嘴角小微不可查地挑起,就像广阔无垠的冰渊里猝然亮起的一把明火,整个人熠熠生辉。
她张口想说他笑起来好看,这时天空却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新月早已隐退于云团身后,雨水滴落在两人身上,萧况逢将她放下来,快步带她寻到屋檐避雨。
桃会临近后半段,路面游人缩减,不似之前纷杂熙攘。仓促躲雨的脚步踩过伴着水飞溅声响起,热闹红火的宴会一下便成了潮汐急流勇退后的堤岸,平静得只剩湿凉。
雨渐渐大起来。
萧况逢让她待在原地,自己去寻伞铺。
她百无聊赖地数着街上的行人,忽看到一熟悉的身影,迟疑两刻,出声喊:“……钱不余?”
钱不余浑身淋湿,长发披散黏在脸上,像条落水狗失魂落魄地走在路边。她叫了对方两声,却因雨势太大,声音很难穿过去,只好提着衣摆冒雨快步跑过去。
“钱不余!”
男子这才听见她的声音。
“……你啊。”一副半死不活的语气。
她用手遮着头顶,眼睛难以睁开,艰难道:“雨太大了,先过来避雨。”
钱不余没吭声,浑浑噩噩地跟她走到屋檐底下。
萧况逢回来时,便见两人缩在墙角的狼狈样子。
将伞递过去,眸光一转落向钱不余那张颓废的脸,抬脚踹向他的小腿,没用什么力道,但却恰好让人痛得不满噔回来。
还会瞪人。
看来没死透。
“起来 。”
转过头,语气瞬间放缓,“我们回去吧。”
钱不余:你他娘的混蛋!
两人的住处略远,相比起来钱不余家更近,于是便一齐往他家去。
进院后。
钱不余去换了衣服,萧况逢与薛云妙坐在屋里。
她觉得钱不余的状态有点奇怪,明明是与柳素儿约会,可看起来却像被狠心拒绝的落魄人。可柳素儿对他也是有意思的,应当不会拒绝才对,难道是聊得不愉快吗?
“钱不余有问题。”
听完她的话,萧况逢却得出这样一句。
“为何?”
“他喜欢柳素儿多年,却连一句主动邀约都不敢提,不奇怪吗?”
听萧况逢这么一点,好像确实如此,哪怕再胆小如鼠的人,也不至于连一句话都不敢说。可柳素儿丈夫死去已经许久了,钱不余还有什么顾虑?
她还想与萧况逢分析,这时钱不余出来了。他脑袋上盖着一块布巾,额头水滴往下掉,抱着只木匣出来,径直坐到两人对面,他将木匣推到桌上:“最后一件事,做完了,我就把萧玉堂的身世告诉你们。”
薛云妙和萧况逢对视一眼。
她打开木匣,里面装的全是散碎银子和一些女子所用的钗环首饰。
“这是?”
“半个月后,替我把木匣还有包括那一百两,送给柳素儿。这就是最后一件事了。”
她不明白:“你为何不自己送?”
钱不余哼笑一声,阴阳怪气地斜睨她:“你懂个屁,少问,总之你做不做,不做就别想知道秘密。”
“你——”
“好。”
萧况逢应下。
“不准私吞啊,要是被我发现你们私吞,就是化成鬼我也要拉你们下十八层地狱。”说罢,他一脚踩上旁边的椅子,吊儿郎当地扬着下巴,“没事就滚,明天
依譁
再告诉你们秘密,今天老子没心情了。”
萧况逢神色平静,拿起木匣。
雨势已经减小不少,两人走出钱不余家,到了半路,萧况逢却说自己忘了佩剑在那里,要回去拿。
“我在这等你吧?”薛云妙道。
他摇头,“你先回去,别淋着雨。”
“好吧。”
薛云妙撑伞,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萧况逢望着她消失在雨幕间的背影,脚下调转,往反方向走远。
钱不余见他去而复返,倒也没问什么,只是走到檐下,拉了把竹椅出来径自坐下。
遗落的佩剑就摆在桌上,萧况逢取过扣到腰间,却没有直接离开。
暑夏的雨沉闷而急促,院里积水遍布,钱不余翘着二郎腿哼歌的倒影被水泊割裂成一片片,分散地落在院前。
他哼的调子轻松欢快,但在萧况逢听来却丝毫不这样觉得,每每上战场前,营内也会欢声彻夜,这是一种迎送仪式,因为大多数能一齐欢歌的战友,以后就再也碰不上了。他听习惯后,只觉得越轻快的曲子越悲凉,从来不爱听。
“你到底要在这站多久?”
钱不余实在忍不住,嫌弃地白他一眼。
萧况逢没管他的白眼,反问他:“为何肯告诉我们萧玉堂的身世?”
“……哈?你现在来问老子这玩意儿?”
“你是萧玉堂的表舅,他虽与你形同陌路,但你和他生母聂婉罗的关系却不错。你一旦说出真相,对萧玉堂没有好处,对你也没有好处。”萧况逢静静地盯着他,“所以,为何?”
钱不余哑然,半晌旋过头去:“老子爱说说,关你屁事。”
“你是想帮谁?帮你自己,还是——帮聂婉罗。”
钱不余瞳孔一缩,身形僵住。
看着他畏惧的神情,萧况逢明白了。
“马三婶说,二十四年前,曾有一对主仆自京城来到清水河县办事,他们暂住在聂婉罗家中,而这期间,其中一人与聂婉罗暗生情愫,导致聂婉罗怀下身孕,可不久后这对主仆离去,聂婉罗与其母相伴留在县内。”
萧况逢语速不快,却十分有压迫感,他迈步走近钱不余,藏青的眼瞳里像藏着一只能探测人心的鬼魅,冷冷地盯着他。
“我知道其中一人是长兴侯,可是钱不余,另一个人,是谁?”
是谁能让长兴侯为此隐瞒二十余年?
是谁能让他费尽心血编造出聂氏这么一个妻子,就为了保全萧玉堂的身世?
又是谁……能让他对自己的血亲视而不见,却唯独爱着那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萧况逢的视线就像是一只利爪,牢牢掐着钱不余的脖子。他瞪大眼睛,呼吸被压迫在五脏六腑里,浑身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这个男人……好可怕。
“我……”他挤不出声音,十分艰涩,“我…只是为了……”
“钱,我知道你想这么说。”萧况逢接过他的话,“你赚钱是为了柳素儿,但是取一个寻常女子的命,于我而言也很简单。”
“你敢?!”
被踩中逆鳞,钱不余蹭一下站起来,怒不可遏地大吼着。
可同时他心里也很清楚,萧况逢是真的能做到。身体发颤,愤怒的同时只觉得深深无力,他就是个什么都做不成风废物,两只手紧攥成拳头垂在身侧,却连揍出去的胆量也没有。
沙哑的气息从齿缝间溢出来,钱不余深呼吸几下,闭上眼睛,泄愤似的用力坐回去。
“表姐她……是个很好的人。”
他自出生就是个混不吝,天天跟其他小子打架,整日被父母拿着棍棒追在后面打。每次把他打得浑身是血,就把他丢到门外自我反省。
这个时候,总是表姐聂婉罗出来把他带回去,给他擦药,给他做饭。
那时他想,日后长大了定要好好照顾姐姐,给姐姐攒钱买最好的首饰。
可是中间有一年,他为了学经商离开清水河县,回来时,表姐却已经怀了身孕。
没有人知道孩子的生父叫什么,他们只知道那是个京城来的贵公子,相貌俊美,金枝玉叶,不是他们这种穷乡僻壤的小老百姓能够上的。
每当看到聂婉罗温柔地抚摸着鼓起的肚子,钱不余就替她觉得不甘心。他的姐姐天下第一好,凭什么要为一个来路不明的有钱人延绵子嗣,更何况那个男人肯定不会再回来了。
可聂婉罗却总说他是个好人,说他一定会回来带自己走,只是她要慢慢等,一天一天地等。
钱不余只能苦涩地附和。
聂婉罗从春初一直等到深秋。等到院前桃树绿叶掉光时,她诞下了孩子,据她所说这个孩子长得与他爹很像。钱不余那时已经有些释怀了,好歹孩子生得不错,听话又乖巧,将来也会是个有出息的。
可他没想到,聂婉罗却死了。
死的那一天,她将钱不余叫过去,告诉了他孩子生父的姓名。
钱不余无法形容自己那时的惊愕,只是浑身冷得发抖,抱着聂婉罗一直歇斯底里的哭。那时他感觉到有只手想要摸摸自己的脑袋,可当他抬起头时,聂婉罗闭着眼睛,已经没有了呼吸。
她等了那么久,最后等到的只有一具棺材。
在她死后几个月,京城来人了。他躲在角落里偷偷看着那青年,得知那竟然是赫赫有名的长兴侯。他说聂婉罗生下的是他的儿子,所以要把他带走,钱不余当时就想拿着菜刀冲上去跟他拼命。
他才不是亲爹!
那个亲爹只会躲在背后当缩头乌龟!
他在心里破口大骂,咬得自己满嘴都是鲜血,气息发颤地努力隐忍。
可忍到后来却变成了麻木。他想,面对那个人,他又能做什么?
他只能像只蚂蚁任人碾压。长兴侯派人给钱封住他的嘴,他就乖乖地闭上嘴巴,让他避世不出,他就永远躲在清水河县里,这些年一句都不敢提,否则他又能怎么办呢?
萧玉堂已经成了长兴侯名义上的孩子,他现在过得很好,自己何必去横插一脚。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了。
可当遇见萧况逢他们之后才发现,其实他还是不甘心,还是始终为九泉之下永远等不到那人回来的聂婉罗,而心痛。
他的姐姐为了一个男人付出了性命,最终却连孩子的亲生父亲都不能被世人知晓。
他的姐姐,该有多难过啊。
“萧公子。”钱不余认真地看向他,脸上退去了顽劣轻浮,神情郑重,“你能让所有人都知道萧玉堂的生父是谁吗?能让那个人,重新记起世间还有个聂婉罗吗?”
“钱不余,这不属于条件内。”
“……”
紧接着,他却又道:“但我会亲口问他的。”
钱不余的身体一紧,彻底放松下来。
语气释然:“那就好。”
他站起身,将竹椅拖回去,临走前只留了最后一句:
“回去打开木匣,最底下有个夹层,是那人留给聂婉罗的信物。”
萧况逢朝他拱手,转身离开了院子。
……
但就在萧况逢走后不久,
几道黑衣人影趁夜跃进了钱不余院中,挣扎声冒起,像是沸水里扑腾的活鱼,许久才渐渐的,随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一道平息。
第65章 追杀
淋满雨水的油纸伞摆在檐下。
薛云妙进屋, 将木匣放于桌上,犹豫片刻后还是将其打开。木匣不大,里面盛满了钱不余这些年来积攒的银子, 零零散散加起来, 足够一个女子生活很久。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了解钱不余对柳素儿的情感, 却没想到还是太浅。
钱不余真的比所有人想象中的, 还要喜欢她。
想起那张颓靡的脸, 她深深叹了口气。明明是彼此喜欢的两个人,可是为何桃会后, 钱不余看起来却那么失魂落魄呢?
她想不明白原因,只知道定然有苦衷在。然而人本就是极其复杂,他人的苦衷她一时半会也想不清楚。
微微摇了摇头,抬手准备将木匣合上。这时目光忽然一顿, 疑惑地落在木匣底层的板子上。板子比她想象中的小,并不是完全贴合地嵌在匣底, 透过四周四条窄小的缝隙, 隐约能看到底下垫着什么白色的东西。
她伸手用指甲叩住缝隙, 往上一掀,板子就被拉开了。
下面竟然还有一层,藏着一封信纸和两样物品。一样是当初钱不余从自己这里拿走的玉佩,还有一样——
她不敢置信地抓过那物件, 目光紧紧观察着上面的纹样。
这是一枚玉,呈长方形状, 像是玉带板中拆下来的一部分。玉带本就只有高官才能使用, 更何况上面雕刻的纹样竟是五爪6788970金龙!五爪金龙纹玉带……普天之下, 只有一人可用。
莫大的惊愕让她脑中一片空白,完全说不出话。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萧玉堂竟是陛下的亲子?!
她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连忙去翻开暗匣里的信,一个字都不敢遗落仔细看下去。信不算长,简洁明了地写着萧玉堂的身世来历,包括陛下与聂婉罗是如何相识,也包括聂婉罗死后长兴侯是如何堵住人言。每一个字都用力到能穿透纸背,字里行间能窥探出钱不余的痛恨与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