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听到了入阵曲。他何时回来?回来做什么?”
“下个月就回,谁知道他要做什么,”景璘“哼”一声,目光中却没有了先前的随意,“朕该去大营观兵么?”
我沉吟片刻。
“不去为好。”我摇头,道,“陛下既然在他面前示弱了三年,还是继续示弱下去为好。贸然观兵,只会让有心人浮想联翩,于大局不利。”
景璘颔首,轻轻转着酒杯:“朕也是此想。”
说着,突然,那精巧的瓷杯从他手中狠狠掷出,摔到了紫云楼下的石阶上,登时粉碎。
“你说,”景璘坐了起来,一脸忿忿,“他一个宗室,居然敢与朕争天下!他是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个问题,有且只有一个答案。
“是,他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笃定道。
景璘看着我,再度露出满意的笑容。
“阿黛,”他又喝一口酒,叹口气,“许多话,朕只敢跟你说。”
我也喝一口酒,苦笑:“我何尝不是。”
第四章 景璘(下)
我和景璘,自穿开裆裤之时,就已经玩在了一起。
在京城里,上官家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四世三卿,真正的高门大户。我的父亲上官维,是本朝最年轻的宰相。
这样的人家,很自然会被皇家看重。所以,我的姑母上官娴,在十六岁的时候入了宫,没多久,就因为得孕,封了贵妃。
我听家里的老人说,那时候,没有人怀疑,姑母如果能生下皇子,那么一定能当上皇后。
事情如所有人盼望,姑母顺利得了孕,太医都断言,那定然是个皇子。
但老天终究开了个玩笑,她遭遇了难产,不但孩子没了,自己还了丢了性命。
所幸先帝是个情种,因得对姑母的眷恋,他对上官家不错。
从小,我就能入宫去玩。只要宫门没有落钥,我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要是不想回家,我也能宿在宫里。
当年的龚昭仪,也就是今日的太后,跟我姑母是义结金兰的姊妹。我每次留宿,都是在她的宫里。
也是因得如此,我和景璘关系匪浅。
宫人们常常开玩笑,说七皇子日后长大了,就娶了上官家的小女君吧。
但这并不是我父亲上官维的打算。
在他看来,上官家虽然已经位极人臣,但还不够。如果能再出一位皇后,跟皇家的关系更紧密一些,才能长久地荫蔽子孙。
所以,在我姑母去世之后,这大任落在了我的身上。
父亲为我相中的夫婿,是当时的太子。
太子是王皇后所生。
王皇后早逝,先帝迟迟没有立后,但把她的儿子立为了太子。
为了达成目的,父亲与王皇后的兄长王国舅来往甚密。不过这太子着实不争气,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轻慢大臣,刚愎自用,还学会了结党营私。
先帝一怒之下,就将他废了,并且再也没有立太子。后面先帝被俘,朝中因为没有太子而引发了诸皇子作乱,也是因此埋下的祸根。
我不喜欢太子,作为玩伴,我更喜欢景璘。
他只比我大三个月,可谓臭味相投。无论是捉弄宫学里的同窗,还是逃课玩耍,或者是捉住之后受罚,二人都坚定不移地同舟共济,狼狈为奸。
那快乐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先帝被俘。
景璘是七皇子,虽然排行小,也时常闯祸,却颇得先帝的喜爱。
许多人猜测,那是因为他母亲和我那死去的姑母关系好,先帝爱屋及乌。
于是亲征之时,先帝带上了他。
这事,面上的说法,是要历练皇子,开拓见识。但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先帝偏心,想借亲征之事,给这七皇子积累资历。
还有许多人猜测,等先帝亲征回来,说不定就会立龚昭仪为皇后,七皇子则顺理成章地立为太子。
我也这么盼着。
虽然我对当皇后毫无兴趣,但能有一个当皇帝的发小,是再好不过的事。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
先帝被俘,景璘也跟先帝一道,做了北戎的阶下囚。
幸好时间不长,只有一年。
但一年里,足够发生许多事。
第五章 齐王(上)
北戎没有杀先帝和景璘,而是留着他们,向中原勒索财物。
而我,虽然入宫做了玉清观的道姑,暂且逃离了被卖为官奴的火坑,却也没有过得多好。
因得诸皇子争位,京城数度陷入夺宫大战。宫中昔日尊贵的嫔妃和皇子皇女,都惶惶不可终日,甚至为了躲避战乱仓皇逃窜,颠沛流离。
那时,我在宫中能依靠的,只有龚昭仪。
龚昭仪失了丈夫和儿子,我没了全家。
她曾对我说,她知道上官家是冤枉的。
因为这句话,我在听闻叛军进了京城的时候,当机立断,劝她跟着自己一起逃出宫去。
我虽是个罪臣之女,可玉清观毕竟是个皇宫里的道观,值钱东西不少。当时的住持娘子待我不错,教了我不少道理。可她已经重病缠身,时日无多,实在跑不动了,就让我将一些值钱物件带上,自己逃命。
我用那些财物贿赂了管马厩的太监以及宫门的守卫,得了两辆马车和几匹马,然后,带着龚昭仪离开了皇宫。
不久之后,我听说皇宫被叛军攻破,来不及逃走的人受了一场屠戮。
我的父亲在终南山中有一处消暑的别墅,景色美丽,但人迹罕至。自上官家倒了之后,这别墅也随之废弃,连道路也长起了野草,几乎找不到了。在战乱之时,这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
于是,我带着龚昭仪及随行太监宫人躲到了这里。听得宫里的惨状,众人又是惊惧又是庆幸,可更多的,是担忧。
毕竟如果这动乱一直持续,我们就算跑得再远,也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一群阉人和妇人,不会刀不会枪,身上还有细软,随随便便一伙土匪就能把所有人祸害干净。
我们哪里也不敢去,深居简出,在山中提心吊胆,度日如年。就在众人都觉得我们不久就会完蛋的时候,有一天,一个消息从京中传来。
先帝最小的弟弟齐王自青州起兵,一路势如破竹。
几个皇子割据四方,正打得火热,没想到背后杀出个程咬金来。
起初,没有人将齐王这区区宗室放在眼里,不料,齐王竟是各个击破,一举平定了战乱。
自乱事开始,天下人无不盼着能有个天降的神仙来涤荡尘埃,还世间太平。
如今,齐王做到了,他就成了那个天下归心的神仙。
接下来,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争执的事情上。
国中无君,谁来当皇帝。
自然有人主张攻打北戎,迎回先帝。但且不说经过那场大战和后面的动乱,中原已经元气大伤,就算能再拉起大军,此计也不可行。先帝是北戎的人质,若战事再起,北戎会不会败不说,先帝只怕要性命难保。
若不能迎回先帝,便只有另立新君。
先帝的几个皇子作乱,天怒人怨,自无人支持。
而齐王身为平叛的功臣,人心所向的天神,自然而然地成了那继位人选。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登基为君。
第六章 齐王(中)
齐王登基之后,发布安民诏书,令重整各处官衙,惩治作乱贼人,平抑物价,重开贸易等等。
其中还有一条,先前逃亡宫人可返回宫中,重新安顿。
一名太监偷偷从附近城镇里将告示抄了带回来,龚昭仪看了,一夜未眠。
第二日,龚昭仪告诉我,她要回宫。
我知道,这是龚昭仪唯一的选择。
她和周围的这些太监宫人,都是在宫中生活多年的,那个地方再怎么样吃人,也是他们赖以生存之所。山里的苦日子虽不长,但足够让他们怀念宫中的丰衣足食。
至于自己么……
我只想等局势太平之后,到辽东去找我的兄长。就算在路上被饿死冻死,也好过留在京城,看朝廷里那些让我家万劫不复的所谓人上人的嘴脸。
但太监还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已经成为新帝的齐王,将远在北戎的先帝尊为太上皇。
也就是说,先帝还活着。
龚昭仪特地将我叫到跟前。
她问我,难道你不想为父兄洗脱冤屈,而甘心做一个逃犯么?
我也一夜未眠。
我知道,自己并不甘心。
于龚昭仪而言,先帝没死,景璘就可能也没死。齐王要在面上维持对先帝的尊敬,必然要善待他的嫔妃,尤其是龚昭仪这样仍有皇子留在先帝身边的嫔妃。
于我而言,我家的罪因先帝落下,自然也只有先帝可解。我就算找到兄长,也不能让他除罪获释,那么最好的路子,仍然求先帝为上官家脱罪。
第二日,我睁着泛青的眼睛,对龚昭仪说,我会跟她回宫。
唯一让所有人都感到难以捉摸的,其实是齐王。
这位齐王,其实在平乱之前,便已经是闻名天下多年的人物。
因为他长得好。
——
齐王名叫景曜,是先帝最小的弟弟,穆皇帝最小的儿子。
他生母是一位宫人,和我母亲一样,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那时,穆皇帝因为笃信神仙,常年服用丹药,已经病入膏肓。幼子的出生,让他认为这是大吉之兆,欣喜之下,直接打破皇子成年才封王的规制,将婴儿封了齐王。
可惜这喜事终究没能给穆皇帝续命太久。数月之后,穆皇帝驾崩,新皇继位,便是先帝。
对于这个弟弟,先帝并没有许多关怀,因为年幼,也没有给他开府,而是将他送到了京郊的同春园里。
同春园是一处皇家苑囿,大得很,宫室众多。
齐王住的宫室,叫清澜殿,在同春园的一角。宫中每月仍照皇子定例奉养,除此之外,先帝似乎就把他忘了。
不过,齐王这个人,似乎天然不会因为别人不理会而埋没。
许多年后,先帝四十大寿。
先帝喜欢漂亮场面,于是从朝廷衙门到王公贵族,无不绞尽脑汁,力求大庆。
同春园附近有开阔的草场,于是宫中仿六礼之制,比赛射御。
这场比赛,办得很是盛大,京中但凡有点头脸的门户,都派出家中的男子参加,只图在先帝面前露露脸。
场面据说很是激烈,不过谁也没想到,全京城的官宦贵胄子弟,包括太子,都败在了一个人的手下。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十五岁的齐王。
第七章 齐王(下)
这场比赛,我不在场。
因为我最讨厌的就是贵胄们云集的场面。
父亲总要求我像个大家闺秀,不许我有一丝松懈。
所以,伺候我的仆妇给我梳头发的时候,会用力梳得紧紧的,还要戴上精致沉重的发饰,扯得头皮生疼;身上要穿上华丽的衣裳,衣带箍得紧实,莲步慢行;要细声细气说话,脸上永远保持谦恭端着之态,还要记住那些乱七八糟的贵胄家眷,谁是哪家的,叫什么名字,一个人也不能叫错……
我觉得,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无聊的事么?留在家里睡觉也比受那活罪强。
所以那日,我照例说不舒服,待在了家里。
于是,我错过了京城之中被热议最久的场面。
射御优秀的人,天底下从来不缺。只是这样的人,一般不会出现在养尊处优的贵胄之中,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抢了太子的风头。
据我的闺中好友们事后说,当时,太子大约立志要在皇帝和群臣面前露一露脸,穿得似只花孔雀一般,得意洋洋。
子弟们都是识时务的,不是射箭时失了的,就是御马时跑得慢,让太子一骑绝尘,远远领先。
但谁也没料到,一个少年杀将出来。
他十射十中,还骑马跑得飞快,让胯下坐着一匹汗血宝马的太子在后头吃了一脸的土。
全场震惊,没有人想到竟然出了这等变故。
人们或好奇或兴奋地议论纷纷,猜测那胆敢如此不懂事的少年是谁。
而当少年终于骑马来到看台前的时候,众人再一次被震惊。
倒不是因为太监报上了齐王的名号,而是谁也没想到,那几乎已经没人记得的齐王,竟是这般俊美的少年。
我的闺中好友们一脸陶醉地说,齐王站在玉阶之上,就像头顶的阳光一样,熠熠生辉,所有人都有那么一瞬的失神。
当时听着这话,我不以为然地说,搞不好那齐王头顶上真点了一盏灯。
她们无语地看着我,随即群起而攻之。
一番教训之后,一人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等你自己见到了,就知道我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话说到此处,那就没什么退路了。
我是个从不肯认输的人,哪怕是浑身上下只剩嘴硬,我也会让嘴硬得像铁打的。
虽然没多久,我真的在宫里见到了齐王,也真的像她们说的那样,愣了一下。
我承认,纵然我见过许多美人,也不曾见过齐王这样的。
白衣少年,美而张扬。
他高傲地站在那里,将周围所有人都变成了陪衬,与讲究面上和气的宫廷格格不入。
当时,我的兄长上官谚正在跟他说话。
兄长是个喜好结交的人,自然不会错过齐王。他见我来,招手让我过去,对齐王说,这是他的妹妹,小名阿黛。
我走过去,行个礼,脸上堆起京中闺秀见人时那甜美又不失端庄的假笑。
可齐王之看了我一眼,只微微颔首,便继续跟兄长说话去了,视我如无物。
天地良心。
我倚仗着先帝的厚爱,自幼出入宫廷,无论宫内宫外,只有我不想搭理的,绝无敢不搭理我的。哪怕是皇子公主们,遇到我,也总要说上些话。
头一次被人如此漠视,我的脸黑下来,心头刚刚浮起的一点涟漪也已然荡然无存。
第八章 上皇(上)
我的好友们听闻我见到了齐王,马上赶来我家里问我观感如何。
看着她们期待的脸,我也高傲地昂着头,更加不屑:“哪里好了,不过徒有其表。”
她们一脸唾弃,说我朽木不可雕。
但显然,先帝跟我想的一样。
齐王突然现身,抢了太子风头,太子自是很不满。
先帝虽然不喜欢太子,但他也很是不满。
毕竟太子再不成器,那也是他的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