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头:“所以男子们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读书多便愈发想得多,会被那些道理烦死。”
明玉嗤之以鼻:“你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我断然道,“我又不爱读书。”
明玉又瞪起眼睛,忽然,似听到了什么,望向窗外。
“你听到那些乐声了么?太乐署可是在排演入阵曲?”
“正是。”我说。
明玉目光一转,露出讥诮之色:“他一定很是不高兴,对么?”
我看着她:“你难道高兴?”
“我为何不高兴。”明玉说,“那可是太上皇,当年我们都爱看他。”
“那是你们。”我说。
明玉不理我,继续从盘子里抓起一把瓜子,一边嗑着,一边望着窗外的春光,满面憧憬:“我还记得我当年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是在马毬场上,他十七岁,堪堪大我三岁。那时你在宫学里天天能看到他,我们求你带我们进来,你就是不帮……”
我拿下她手里的瓜子:“你总是这样,激动起来就嗑瓜子,牙齿会变难看。”
明玉抢回去:“难看又如何,要不是你们这些没良心的,我牙齿再难看也有大把面首服侍!”
我识相闭嘴。
明玉望着窗外的春光,瓜子嗑得愈发响,满面憧憬:“我最记得清楚的,就是他在马毬场上驰骋之时,嫌弃身上衣裳碍事,一把扯了,啧啧……”
我冷冷打断:“你到底站哪边?”
明玉不满地用眼神剜我,仿佛刚刚被我吵醒了美梦。
“你怎么那么厌恶上皇,每次提他就似被谁踩了尾巴一样?”她说,“我记得你家当年的事跟他并无瓜葛。”
我冷冷道:“纵然与他无干,当年的奸人都投了他,就活该让我厌恶。你也一样。他赢了,不但你当不成太后,萧家恐怕也不能再风光下去,你可得想清楚些。”
这一次,明玉没有反驳。
“也是,太上皇还是死了的好。”她将瓜子壳丢到边上,一脸惋惜。
我说:“你来找我,既不是为了崔贤妃,也不是为了刘温,究竟是为了什么?”
明玉终于恢复了正色。
“你知道黄门侍郎张廷佑么?”
“知道。”我说。
“我兄长萧翰打算取而代之,你可有良策?”
我看着明玉,不答反问:“你可知,张廷佑是左相董裕的人。”
左相董裕,便是董淑妃的父亲。
明玉用指甲轻轻将一片瓜子壳掰开:“所以,要弄掉他,事情不可不大。当年,董裕可是诋毁上官家的主谋之一,靠着投奔太上皇,如今当上了左相。他就坐着你父亲当年的位置,难道你甘心么?张廷佑也不干净,当年为董裕鞍前马后地跑,才混得如今这黄门侍郎。张廷佑出事,董裕也会像刘温一样惹下一身骚,岂非皆大欢喜?”
这就是明玉的与众不同之处,我的心思,她全摸得着。
当年扳倒上官家的那些仇人,如今也在跟萧家争权夺利。
从这一点上说,我和萧家算得同盟。
第十八章 同盟(下)
“你找到我,恐怕是遇到了难处。”我说。
“正是。”明玉道,“张廷佑这人,虽是走狗上位,可任上倒是没什么错处。我父亲查了半天也没抓住什么把柄。我想来想去,觉得还不如来问问你。这两年,若不是你出谋划策,景璘也不能笼络起来那么一批人不是?”
我没有否认,轻轻捋着拂尘,道:“不过都是些我父亲留下的关系罢了。”
明玉看着我,不接话,只道:“你这般胸有成竹,想来是有办法。”
我说:“张廷佑行为算得检点,没什么可指摘的,不过他的家人可大不一样。张廷佑的儿子张芾是个不长进的,靠着父亲得势,整日寻欢作乐,染了一身恶习不说,还欠下了数百万钱的赌债。”
“这算什么事。”明玉皱皱眉,“区区钱财罢了。张廷佑是黄门侍郎,上头有董裕,再上头还有太上皇,再大的窟窿也有的是本事弄钱堵上。朝中得势的官宦,从来没有谁是因为欠债身败名裂的。张芾的赌债弄得人尽皆知又如何,不会祸及根本。”
“赌徒纵然不会因为赌债身败名裂,也会因为想翻盘身败名裂。”我说,“如果惹得民怨沸腾,连太上皇也不能帮他呢?”
明玉愣了愣:“怎讲?”
“太后寿辰,要在芙蓉园开马毬赛,与民同乐。到时,会邀请突厥使臣与本朝子弟竞技一场,你知道么?”
“知道。”明玉道,“突厥这些年十战十败,这场八成也是要输的。”
“所以,这场的赔率已经开到了一赔三千。”
明玉的目光动了动,似乎明白了什么,望着我,有些吃惊。
可她想了想,随即道:“你“张芾此人,怕也不是傻子。这事的后果,他不会想不到,就算设下陷阱,他也未必愿做。”
“不必他亲自动手,我们替他去做便是。”我不紧不慢道,“自从当年齐王打败吐蕃,便是经历了动乱,我朝马毬也从未输过胡人。这次上场的人,都是从太上皇执掌的诸卫里挑选的,那照管毬队日常之事的差使,就是张芾接下了。你说,这场若是输了,百姓会答应么?如果这时候捅出张芾欠了巨债的事,会如何?”
明玉了然,看着我,有些啼笑皆非又有些好奇:“我记得你父亲当年曾说,你家数你鬼心思最多,若是个男子,必是官场的油条。我那时不信,现在才明白果然知女莫若父。这些邪门歪道,你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又是从哪里知道这些消息?”
“这些消息都不是秘密,市井之中一问便知。”我说,“至于邪门歪道。逃难逃多了也就会了。”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明玉看着我,目光定了定。
“说得好像我不曾逃难一样,嘁……”她翻个白眼,语气却已然弱了些。少顷,她站起身来,道,“你方才说的,我都记下了,剩下的我自会去做。天色不早,宫里还有一堆鸡毛蒜皮等着处置,我先回去。”
我颔首。
明玉看了看碧眼奴,有些不舍。
“跟我回去吧。”她对它说,“我那里有大鱼大肉,好过在这道观里吃斋。”
我一把抱过来,正色道:“我这里也有肉吃,不劳中宫挂念。”
“小气。”明玉道。
说罢,她转身离开。
可没走两步,似又想起什么,脚步顿住。
“有件事忘了问你,”她看着外头的风景,不经意地理了理云鬓,“你兄长,近来给你捎信了么?”
我愣了愣。
“上月来了一封。”我说,“他在那边过得不错,因得会书写,在官衙里得了个整理文书的差使。不过因得是犯人,没有工钱,也不能随意走动,只是衣食管够。”
明玉的唇角抿了抿。
“那就好。”她轻声道,说罢,不再多言,走下楼去。
第十九章 寿辰(上)
春末夏初,虽时常有雨,但天气凉而不热,很是宜人。
太上皇究竟会不会来长安这件事,跟从前每次的结果一样,议论了十多日就再无后续。如今,人们更感兴趣的,是太后的寿辰。
从前在先帝时,一个太后寿辰并不会成为什么新鲜事。
毕竟先帝爱好聚宴,莫说寿辰,平日里心情好些也总会邀请大臣亲贵到宫中宴饮。逢得寿宴之类的,更是每年都有,绝无错过。
景璘是个孝子,登基以来,他便有意好好为太后操办寿辰。可太后性情节俭,说天下经历了前年的大变故,正恢复元气,天子更当风行节俭,切莫大操大办,一再推却。在太后的表率之下,无论宫中还是民间,便是逢得岁时节日,也不敢铺张。
也就今年遇到这整四十的大日子,太后才终于松了口,让宫中开宴。
对于京城的官宦贵胄们来说,这无异是一桩新气象,还带着某种预示。
先帝时那和乐美好的时光,似乎又要回来了。
于京中百姓而言,最感兴趣的,莫过于芙蓉园里的马毬赛。
芙蓉园是一处皇家苑囿,在长安城外郭的东南角上,毗邻曲江池。
多年以来,芙蓉园的马毬赛就是长安城里的一大盛景。
每逢节庆,皇帝为表与民同乐,便会带着后妃儿女驾临芙蓉园,与臣民共赏赛事。
当年还是齐王的太上皇那封神一战,就是在芙蓉园里。
可惜因得前些年战乱,芙蓉园里的马毬赛就停了。新帝登基之后,厉行节俭,这盛事也不曾再开。如今要办马毬赛的消息传来,京城上下皆为之一振,人人都等着到时候去观赛,凑一凑热闹。
太后寿辰这日,一大早,天空就飘起了细雨。
远远望去,宫城高耸的城墙和巍峨的城楼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轻纱半掩,让躲在后面的一切愈发显得诱人而深浅莫测。
不过很快,浓云散开,太阳露出些脸来,将宫中和各处苑囿映得春光明媚。
太后的寿宴,就设在芙蓉园里。比起先帝时动辄大张旗鼓地带着百官贵眷到郊外各处行宫游幸宴饮数日,可谓简朴。
马毬场边上,有连绵的楼台,其中最大的一座,名叫摘星楼。
它巍峨高耸,有复道与左右楼阁练成一片,颇有天宫金阙的恢弘之气。坐在楼上,近处的马毬场和远处的曲江春色皆尽收眼底。
今日,摘星楼与周围楼台皆装点一新,张灯结彩。来向太后祝寿的人,比年节朝贺时还要多。
除了内外命妇,百官宗室也来了不少。太后喜欢孩童,还特地允许众人带上家中儿女。芙蓉园里到处笑语声声,是景璘登基以来前所未有的热闹。
来观赛的百姓更是百倍于达官贵人。张目望去,下方的马毬场边上,更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数以万计,黑鸦鸦的一片。
龚太后端坐摘星楼的殿阁之上,接受众人朝拜。
她身着礼衣,虽一贯的无多赘饰,却自有威仪,雍容华贵。
景璘坐在一侧,陪着太后一道接见众臣。
明玉坐在另一侧,高髻上的钿钗珠玉生辉,绛唇点得恰到好处,将略显清冷的面容也染上了几分明媚。
我这玉清观住持,也算得女官,故而跟六尚等女官们一起坐在皇后周围。
外臣家眷以及一众外命妇依次拜见太后,隔着玉阑珠帘,宫中五品以上的内命妇们陪坐着,观望着这难得的场面,交头接耳,小声说笑。
方才,明玉的母家萧氏和董淑妃的母家董氏已经拜见过太后。崔贤妃的父亲崔如海虽然还在南边镇守,但她的母亲贺氏已经得了诰命,也得以到宴上来拜见太后。
太后和颜悦色,与贺氏说了一会话,听说她有些咳嗽之症,便向内侍吩咐道:“太医署的陈同昌乃此症圣手,让他去将军府为夫人看一看。还有岭南新进贡的那些橘红,也送些过去。”
内侍应下。
贺氏面露喜色,连忙谢恩。
珠帘后面,崔贤妃也满面笑意,手习惯地覆在小腹上,喜不自胜。
董淑妃看她一眼,似笑非笑地对一旁的嫔妃说:“还是体弱些的有福气,像我父母那般身体康健,便从来无福受赐什么太医什么贡物的。”
旁边的嫔妃附和道:“正是。前番那蜜柚,也是岭南进贡的,圣上不给别人,独独只赐给了淑妃。”
这话的声音不高不低,堪堪能让这边听到。
明玉正品尝着糕点,眼睛也不抬,将佩姈唤来。
“宫里的那些岭南蜜柚,还有么?”她问。
“还有些。”佩姈道。
“送到国公府里去,赐给家奴。”明玉淡淡道。
佩姈应下。
珠帘后面倏而无人出声,终于耳根清净。
明玉继续翘着兰花吃糕点。
女官们交换着眼神,似乎都在为平日里不拿正眼看人的董淑妃吃瘪而高兴。我无暇理会许多,只将眼睛看着摘星楼的下方。
马毬场上,越来越热闹。巳正,大鼓一齐擂动,在欢呼声之中,马毬赛开场了。
第二十章 寿辰(下)
上场的有好几队,健儿们皆从宗室、官宦以及南北衙诸卫之中选拔。
京中已经许久没有过这般盛大的马毬赛,无论士庶贵胄,都看得津津有味。
两场之后,气氛更是炽热。
因为第三场,便是人们最爱看的本朝子弟对阵外邦。
突厥曾经在马毬上颇为强悍,与天朝对阵互有输赢。不过这些年,突厥流年不利,王庭频频更迭,内乱不断,以至于突厥的马毬一落千丈,与天朝对阵,每每败绩。
此番太后寿辰,突厥的使者也刚好来到,索性就在芙蓉园里切磋一场。
也因得是太后寿辰,鸿胪寺不敢懈怠,早早安排了上场的健儿,好生习练。
待得上场时,只见天朝这边选出来的都是精兵强将,突厥那边的也个个膘肥体壮,不输天朝。
不过历年战绩在此,无人怀疑,天朝会再赢一次。
看客们愈加兴奋,两队堪堪上马,四周便已是人声鼎沸,助威的喧闹如排山倒海。
锣响开毬,马毬高高飞起,两边人马激烈争夺起来,场中弥漫起尘雾。
但一刻之后,众人便发现了不对劲。
天朝这边,竟是渐渐陷入了颓势。人倒是无碍,上场的马匹却似得了瘟病一般,有的当场拉稀,有的跑着跑着就失控起来,将好几个健儿摔了下去。
人马伤了,自是有替补的,但打乱了章法,场面就走向了崩坏。一阵混乱之后,突厥人连进数毬,遥遥领先。
场边的人,包括摘星楼上的贵胄官宦,皆一阵哗然。
“今日难道要输?”我听到旁边的尚宫不可置信地小声嘀咕道。
上首的景璘已然有些坐不住,将内侍召到跟前,询问情形。
四周都是议论之声,不安和狐疑迅速蔓延。
坐得最定的,只有我和明玉。
我朝上首瞥了瞥。
明玉显然跟我一样的平静,目光交错,我看到她唇角勾了一下。
董裕。
我转回来,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刚才,董裕以左相之尊步入摘星楼,一路受人恭敬行礼的模样,仍在脑海之中。
那得志的模样,每在眼中停留一瞬,都让我觉得恶心。
我仍记得当年,此人在父亲面前的卑微之态。而父亲战死的消息传来,当上官家上上下下都悲痛万分之际,董裕趾高气昂地来到我家里,宣布父亲误君误国,罪大恶极,要将上官家全家羁押,听候发落。
我的世界,便是从那一刻开始崩塌破碎。
如果说,要将自己和兄长从罪狱的泥沼里救出来,便要将当年这些曾经落井下石的人一个个踏碎,那么我乐意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