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慕之宾——海青拿天鹅【完结】
时间:2024-03-20 14:41:32

  我来到太后休憩的景和宫时,她正倚在榻上闭目养神,一名宫人为她捏着肩。
  听得动静,太后睁眼。见是我,坐了起来。“你来了。”她坐挥挥手,让宫人下去,对我说,“我久不见你,方才还想让人看看你在何处。”
  我走过去,将手中的食盒放下,道:“我去了一趟庖厨。先前太后一直忙碌,必是又不曾好好吃什么东西,我便让他们做了些太后爱吃的点心,垫上一垫。”
  太后看着食盒,眉头微微舒展,保养得宜的脸上有些欣慰,却露出了一丝疲色。
  “到底是你知道冷暖。”她拉过我的手,抚了抚,道,“你如何?可用了膳?”
  “我用过了,太后不必挂心。”
  说罢,我将一张小方案挪到榻上,又将食盒里的点心一碟一碟摆好。
  太后吃了两块,却似吃不下去,将牙箸放下,轻轻叹了口气。
  “阿黛,”她说,“世事何以总是如此艰难?”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倒了杯茶,放到她面前。
  “太后不必烦心。”我安慰道,“即便太上皇到京城来,也改变了不了什么。这两年,圣上已然小有气候,再不是那孤独无依之人,岂非比两年前好多了?如今在京城,圣上和太后才是主人,太上皇是客人,不然,他何以住在芙蓉园而不是皇宫里?”
  这话显然颇得太后的心,她的脸上终于露出微笑,颔首道:“还是你通透。”
  用了些膳,太后的精神好了些,不打算再休息。
  “我这头发有些乱,你为我理一理。”她说。
  说实话,她的头发仍齐齐整整,一点不乱。不过我知道她的心思。
  稍后,她便要到宴上去见太上皇,万要严妆华服,不能少了半分气势。
  说来神奇,以前,我从来不曾自己梳过头。在我看来,为我梳头的侍婢们应该多少会点法术,竟能让我那头又长又滑的头发听使唤,好好变成发髻待在脑袋上。
  落罪时,我以为自己会像个废物一样,连最起码的齐头整脸也做不到。
  但后来,真的一件事一件事自己做,我发现,这也不是那么难。
  譬如梳头。
  出家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必太为打扮花心思,我可以经年累月只琢磨一种发式。结果就是太后也很喜欢我为她梳头,说我懂得如何将那最死板的发式看上去不那么死板。
  坐到镜前时,太后看着镜中的自己,忽而幽幽叹了口气。
  “阿黛,”她说,“我可是老了?”
  这跟景璘问太上皇是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样,有且只有一个答案。
  “太后这是哪里话。”我说,“太后这摸样搁在外头,只怕追着提亲的人有不少。”
  太后一笑,道:“也就你敢拿这哄孩童的话来当着我的面说。我都四十了,万不能与年轻人比较。”
  我说:“这可不是哄太后。今日来为太后祝寿的贵妇们多了去了,多光彩照人的都有。可我看下来,没有谁能比得过太后的。太后的脸上一丝皱纹也不见,头上一根白发也没有,不是年轻人又是什么?”
  太后嗔道:“胡言乱语。”
  话虽如此,她脸上的神色却已经好转了许多。
  我笑笑,继续给她整理发髻。
  “阿黛。”过了会,她说,“我记得当年,先帝曾与我说,他想将你许配给齐王。”
  我的手微微顿了顿,瞥一眼镜子,道:“太后怎说起这个?”
  “不过是有些感慨罢了。”她说,“那时,他说了这话不久,就北伐去了。我常想,如果那时真成了,你也不会被你父亲连累落罪,受那许多苦。说不定,靠着当年的齐王,还能把你们一家救回来。”
  我垂眸看着她的发髻,将一绺头发梳拢,微笑道:“太后这也想得太好了些。我家落难时,齐王还在齐国。或许,他生怕扯上这一门落罪的亲戚,先把了我休了也未可知。”
  太后道:“我那时也觉得先帝也是老糊涂了,京中皇子和宗室才俊那么多,怎会为你挑个齐王?我还记得那时,你很喜欢阿璘。从小到大,你每每入宫来,总要找他。”
  我愣了愣。
  太后笑了笑,道:“我与你说这个,是因为我还常想,若当初嫁给阿璘的是你,不知该有多好。我这辈子,唯一的心愿便是看阿璘好好的,身边能真有个与他相知相敬之人。可惜,却是阿璘无福。”
  “太后切莫这么说。”我随即道,“能得太后和圣上庇护,已是我此生至幸。我能平安活到今日,已经莫大的福气,不敢奢望其他。”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就似女儿一般。”太后叹口气,“你姑母当年还在的时候,曾与我约下,等你与阿璘长大了,定要结亲。我那时一口应承了下来,却不知将来泉下与她相见,该如何交代。”
  每逢提起姑母,太后的脸上便总有些深沉之色。
  我轻声道:“太后放心好了,姑母若果真泉下有知,必只会感念太后和圣上恩德。”
  太后注视着我,轻轻抚了抚我的手。
  她往外头窗上看一眼,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我说:“我方才听鼓响,应该是到了申时了。”
  太后颔首。
  她看着镜子,亲自将发髻正前的凤钗扶正。
  “那位也该到了。”她说,“是时辰过去了。”
  出席承恩殿宫宴的,都是宗室重臣,与我无干。我正要行礼拜别,她却拉住我的手。
  “你不是外人,随我一道去。”她说。
  我愣住。
  似乎察觉到我的异样,太后转头看我:“怎么?你不愿意?”
  我低头行礼:“谨遵太后懿旨。”
第二十四章 家宴
  承恩殿是芙蓉园里最华美的殿堂,也是当年先帝的最爱。它建在芙蓉园的高处,四面开阔,坐在其中,可将园中景致收入眼底。
  我对这里很是熟悉。因为从前先帝很喜欢这里,几乎每个月都要临幸芙蓉园,在承恩殿设宴。
  不过自从我家倒霉,这个地方我就再也没有来过。
  承恩殿在战火之中毁坏了部分,虽然修缮过,一些角落之处仍然能看到些残存的火燎痕迹,与新造的椽柱白墙格格不入。
  太乐署的乐师,也从摘星楼挪到了承恩殿。乐歌还是先前的乐歌,喜气洋洋。不过毕竟人少,回声在空荡荡的大殿飘荡,显得有几分诡异。
  我跟着太后来到殿上之时,景璘和明玉已经到了,还有下首的一众重臣和宗室。十几席排列而下,间隔颇大。布置的内侍显然要力求将大殿摆满,又力不从心。
  见太后过来,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景璘似乎没想到我会来,看着我,原本严肃的面容微微松弛了些。
  明玉则仍然是老样子,在人前看也不看我一眼,只向太后行了礼,然后坐了回去。
  作为左相和太上皇那边的人,董裕自然也在这里,红光满面,似乎比过寿的太后还要高兴。
  坐在他对面的,则是明玉的父亲萧纯。他不仅是右相,还是鲁国公及国丈,有重臣和贵戚两重身份,自然也是这宴席的座上宾。
  “上皇那边可安顿好了?”受众人拜见之后,太后向身边的内侍监裘庸问道,“时辰不早,可去请过了?”
  裘庸答道:“太后吩咐下的一应御用之物,皆已送往北府大营。上皇在芙蓉园中驻跸玉华宫,先前离开摘星楼之后,便往玉华宫更衣歇息去了。臣拨了内侍宫人共五十名随驾服侍,方才又遣人去探望,那边说上皇正与赵王会面,稍后一道过来。”
  听到赵王二字,众人脸上的神色都起了变化。
  一旁的景璘随即对太后道:“赵王刚到,先来见了朕,听说母后正在休憩,便到玉华宫去了。赵王乃宗室重臣,合当到宴,朕于是邀了他到承恩殿来。”
  太后颔首:“如此甚好。”
  我在一旁听着,只觉今日果然有趣,连赵王都到了。
  若说当今的朝堂之上,有什么人能称之为真正的德高望重,甚至能让无论太上皇还是景璘的人都会卖面子的,那便是赵王无疑了。
  赵王名景奕,是先帝同母的弟弟,排行第三。
  先帝在时,赵王深得先帝信任,很早就委以重任,做过光禄卿和左卫大将军,执掌京城警卫,随先帝出入。在任之时,颇得拥戴。
  不过先帝兵败的前两年,赵王生了一场重病,到封邑养病去了。先帝被俘之后,朝廷群龙无首,进而引发诸皇子作乱。危如累卵之计,赵王召集一支兵马赶回京中,护着百官和玉玺等重器离开京城,凭借封地的高城深池据守抵御,保住了大半个朝廷。
  在齐王平乱入京之后,赵王又将百官带回,与耿清一道,拥立齐王为新君。
  如此丰功伟绩,赵王却丝毫不计名利,功成身退,继续养病。直到景璘继位,在他的一再请求之下,赵王才勉强答应出任宗正寺卿。不过这两年来,赵王因得身体不好,大多日子告假在家,宗正寺的事务全交由少卿处置。
  大约因为这淡泊名利的做派十分符合世人胃口,赵王的名望一向很高。
  这两年来,朝中群臣因为站队而起的大小争端不断,实在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便会有人请赵王出面调解,平息事态。
  也是因得有了赵王,这两年,景璘和太上皇才能够维持那斗而不破的和平。
  换句话说,景璘能够在太上皇的淫威之下安安稳稳待着,甚至在夹缝之中一步一步将自己的势力经营起来,与赵王的暗中回护脱不开干系。
  在我看来,这赵王确实是个不可小觑之人。
  他每次出现的时机都如此合适,正如现在。
  能做到这样的,只能是一只老狐狸。
  正说话间,内侍禀报,说太上皇和赵王到了。
  殿上的气氛随即为之一变,乐声中,原本那窸窸窣窣的交谈之声也消弭无形,每个人都望向了殿外。
  太上皇换了一身常服,无论腰上的九环带还是脚上的六合靴,或是衣袍上的天子纹饰,都与景璘是一样规制。
  不过因得他的身量比景璘高一些,这些衣裳在他身上被衬得气势更足。
  当那身影踏入殿内的时候,我发现景璘微微地把身体又挺直了些。
  那步伐不紧不慢,我看着那张脸由远及近,渐渐清晰。
  先前在摘星楼,我站在一群人的后面,多少有些挡了视野。
  而现在,太上皇的面容一览无遗。
  修长而浓黑的剑眉,并不粗犷,却使得那过于漂亮的五官多了几分英气。纵然目光淡淡扫过,也总有一股无形的压迫,触人心魄。
  当然,我那些花痴旧友们管这叫四射的艳光。
  太后和帝后早已领着众人起身,迎上前去,向太上皇行礼。
  “众卿平身。”太上皇道,“朕方才与赵王对弈,沉浸兴中,一时忘了时辰,劳众卿久等。”
  他的嗓音颇沉厚有力,从容不迫,一向被拥趸们称道,说浑然悦耳,堪比钟磬。
  此话出来,身后的赵王忙道:“是臣在棋局上盘桓不决,忘乎所以,此事,臣之罪也。”
  太后露出得体的假笑,道:“上皇这是哪里话,我等亦刚刚到宴,何言误时。”
  一众宗室亦纷纷附和。
  赵王的年纪,大约只比太后大一些,四十多岁。
  虽然他一直称病不出,但他除了长得瘦一些,并无病恹恹的神气。相反,他面色红润,笑眯眯的,看上去精力充沛。
  这些人说话时,我与一众神色恭良的太监宫人们站在后面,目光绕过太上皇,瞥向他和赵王的身后。
  我发现那里还有一个年轻人,面容俊朗,身上服饰之品级,与赵王不相上下。
  正当我觉得此人面熟,又想不起来的时候,只听太后道:“这不是琅琊王?”
  那青年随即上前,向太后和景璘下拜,朗声道:“琅琊王珑,拜见圣上,拜见太后!”
  我恍然大悟。
  这是景璘的堂弟,太上皇的侄子,景珑。
第二十五章 景珑
  景珑的父亲琅琊王,是先帝的二弟。
  琅琊王虽排行靠前,但母家低微,也并不受宠,封王之后,就一直待在封国里。
  不过与琅琊王相较,身为世子的景珑倒是很受先帝喜欢,不但让他留在了京城,还让他进了宫学,与皇子公主们一道受教。
  我记得,景珑比我小一岁,与我玩得不错,管我叫阿黛姊姊。不过没多少年,琅琊王去世,景珑继位成为新王,就离开京城回琅琊国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而最近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关于他在鄂州剿灭匪患之事。
  “朕过来之时,恰闻内侍禀报,说琅琊王到了。”只听太上皇道,“朕便索性将他召来,与众卿共宴。”
  这话说得无比自然,仿佛太上皇自己才是这宫里的主人。
  这也是他第二次喧宾夺主。
  纵然看不到景璘的正脸,我也知道他脸上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有多难看。
  不过他显然知道轻重,上前一步,将景珑扶起。
  “朕记得上次见卿,还是随先帝东巡之时。”他将景珑扶起,道,“先帝曾夸你少年有为,将来必是宗室肱骨。今日看来,乃名符其实,朕躬甚慰。”
  景珑神色欣喜而恭敬,道:“臣身为宗室,为社稷驱驰,乃万死不辞!”
  二人并不陌生,在宫学的时候,景璘和景珑相处得很不错。
  不过今日景珑能站在这里,说起来,还是跟景璘和太上皇之间的争斗有关。
  与太上皇相较,景璘最落下风的就是兵权。天下之兵,名义上虽然都是景璘的,但无论是边境戍卫还是两京戍卫,担任将官之职的几乎都是太上皇的人。那么,景璘能动脑子的,便是各地的军府。
  两年来,景璘不断撬动军府的人事任免,将自己人塞进去,最大的成就,就在江南道。
  鄂州匪患一直有,经过两年前的动乱,变得更加猖獗。两年来,朝廷致力于恢复元气,不曾用兵。去年,一个叫蒯闻的匪首在鄂州装神弄鬼招揽信众,自号天王,在鄂州煽动民乱,烧毁了鄂州府。
  此事,震惊了朝廷,景璘在朝会时发了一通天子之怒。因得这事足够恶劣,故而景璘斥责原鄂州刺史剿匪不力并将其罢免之时,朝中阻力并不算大。
  关键之处,在于继任者的人选。
  景璘任命的新刺史,正是琅琊王景珑。
  景珑虽年轻,却因得将琅琊国治理得井井有条而广受赞誉。他曾经为先帝所器重,所以颇得景璘麾下一干旧臣的认可;而在当年太上皇起兵之时,景珑曾将库中一半钱粮捐出,并亲自率领三千琅琊子弟助太上皇平息叛乱,在太上皇这边也很有面子。
  所以将他推出来之后,两边的人都没有什么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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