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是知道她并非故意,答道:“事到如今,便也只能如此。”
明玉讪讪地看我:“你果然不气我?”
“如若不然,你来替我做这法事?”
明玉一脸向往:“若皇后能亲自来给太上皇诵经,倒也并无不可。”
我:“……”
见我愈发不耐烦,明玉忙安抚道:“我回宫之后,让你那玉清观的人将碧眼奴带过来,给你解闷。”
我淡淡“嗯”一声,
明玉不多言,道:“我回去了。”
可才走两步,她忽而回头:“说真的,我着实羡慕你。你在这芙蓉园里还有眼福可享,不像我,宫里那唯一的真男人,我看着都烦。”
我忍无可忍,举起手里的拂尘作势要抽。
明玉彻底闭嘴,转身离开。
第二十八章 青霄(下)
待得明玉的身影消失不见,青霄观里冷清下来。
因在芙蓉园里,这青霄观平日并无住持,只有几位老宫人出家充作的道姑,负责日常洒扫进香。故而偌大的道宫里总是空空荡荡,不见什么人。
今日随我到芙蓉园里来的是兰音儿,她那猴儿一般的性子是坐不住的,方才跟我说要如厕,一溜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我想着,大概是放不下好吃的,偷偷溜到庖厨里去了。所以,这大殿上,只有我一个人。
我四下里看了看,深深吸一口气。
这大殿上,除了老君和各路神仙的塑像壁画,还摆着许多灵位。
摆在靠正中位置的,就有我姑母的灵位。
姑母去世之后,先帝很是悲痛,为她追赠皇后,谥号贞敬,还特地在她喜欢的芙蓉园里给她设了灵位。
太后与我姑母要好,每回到芙蓉园来,也总会到青霄观来看一看,在她灵前上一炷香。不过今日这般大喜的日子,她不便前来,这事便由我代劳。
姑母牌位面前的香炉上,插着六根烧剩的香根。
今天早晨去摘星楼之前,我志得意满地来到这里,点了六支香。三支是给姑母的,三支是托她捎给我父亲的。
那时,我以为今天必定要做成一桩大事,至少能把董裕绊个大跟头。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夜阑人静之事,我再回到这里,看到香炉里光秃秃的香根,只觉那口闷气又堵在了胸口。
思索了一会,我将香根拔去,又拿起三支香,在蜡烛上点了,插在香炉上,拜了三拜。而后,我在蒲团上坐下,为姑母念经。
说来,我以前,最讨厌这些佛啊道啊经啊的。
我不像明玉,就算不喜欢也会掩饰掩饰,譬如打着礼佛的幌子偷偷溜出去玩;我若是不喜欢什么,那就一定是写在脸上,装也懒得装。
在我看来,经书里那些高深莫测的文字简直穷极无聊。人是要老成什么样,多没有事情做,才会喜欢捧着它们念上整日?
可出家之后,我发现,自己似乎适应得还不错。毕竟天天念经确实比洗衣婢轻松,而出家人的日子也确实穷极无聊。
最重要的,大约是我每日都被悲伤和愤懑包围,思索太多,任何理智或不理智的念头都有过,无从排解。这样的时候,任何能分走一点精神的事,都能让我得到一时的轻松。
神奇的是,那些从前被我视为枯燥乏味的东西,碎碎地念出来之后,竟有些奇异的功效,能让躁动的心思渐渐沉静。到后来,我凡有气不顺之时,就习惯在蒲团上坐下来,念一段或是抄写一段。
就像现在一样。
有时,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大约真的适合出家,从前是被家世耽误了。
静息凝神之间,我忽然听到了些许动静。
大殿内外铺陈的石砖上雕着精细的花纹,并不十分显脚步声响。能听到脚步声,那便是已经走得近了。
我估摸着兰音儿兴许有了什么良心发现,终于回来了。
“外头如何?”我继续转着手里的香珠,头也不回地问道,“下雨了么?”
没有人立刻答话。
正当我察觉到一丝异样,打算转头的时候,一个沉厚而平缓的声音传入耳中:“有些微雨,不大。”
心似突然漏了一拍,连呼吸也凝滞住。
我猛地回头,蓦地定住。
一个人影站在那里,夜色里,几乎看不清面容,灯笼的光下,轮廓分明。
但我知道那是谁。
太上皇走进来,看了看我,淡淡道:“很吃惊么?”
心似擂鼓一般猛撞,但我还是很快回过神来,随即下拜行礼。
堪堪屈膝,“上皇”二字还未出口,只听他说:“不必了。”
抬眼再看,他已经径直绕开我,走到了供桌前。
他母亲虽比姑母长一辈,但毕竟只是昭容,在这殿上算不上高。所以,他找了好一会,才在边上将他母亲找到。
我没说话,只站在原处,看着他取了三支香,在烛台上点了。
而后,他在蒲团上跪下,拜了三拜。
大殿里只有我们二人,除了外头瓦片上些许滴滴答答的声音,很是安静。
夜风吹来,带着些湿润的花香。
风中的沁凉,有几分熟悉,让心绪渐渐沉下。
他从灵位前站起身来,静立着,似乎在端详那牌位上的字。
“朕记得,上次你我见面,也是这般日子。”他说。
沉默片刻,我说:“我不记得了。”
他没说话,少顷,转过头来。
烛台上的火焰有少许不安分,微微抖动。
光映在他的脸上,神色不甚分明,唯有那双黝黑的眼睛,似附着魔,让人无法忽视。
他走到我面前,注视着我。
“你很怕见到朕么?”他问。
我愣了愣,只觉可笑。
“贫道自出家以来,一心问道,清净无为。”我说,“并无亏心之事,何言怕面见上皇?”
“是么。”他不为所动,“你在为昱之出谋划策,在朝中搅起浑水,亦算得一心问道,清静无为么?”
我自是知道他有备而来,冷冷道:“贫道不知上皇之意。此乃老君的宝殿,还请上皇言语尊重。”
太上皇仍看着我,唇角却弯起了一丝弧度。
“你设计刘温及今日之事时,又何尝顾及过老君。”
我正要说话,忽然,他欺身靠近。
他的个子比我高出许多,似墙一般遮去了所有光照,风拂过面颊,气息微温。
呼吸瞬间屏住。
我目视前方,一动不动。
“逼着朕回到京城来的,是你。”那低沉的声音,伴着似有似无的温热,在耳边拂过。
刚刚沉静的心绪,似被无形的手搅动,波澜再起。
待我回神,他却已经擦身而过。转头看去,只余离去的背影。
正当我怔忡,又一阵脚步声传来。
心堪堪再度提起,却见兰音儿从外面跑进来。
见我就站在这里,她似唬了一下,露出讪讪的神色。
“我……我想着玄真方才不曾用膳,就去为玄真找了些吃的……”她讨好地小声道,从袖子里拿出手绢包好的点心。
我看了看那点心,沉默了好一会,伸手收下。
“去歇息吧。”我轻声道,迈开微微僵直的腿,转身离去。
第二十九章 旧事(一)
我很后悔没有事先向太医署的人要些安神药,以至于整夜都睡得很是不好。
半睡半醒之间,许多事,像冰下的激流,冲开坚固的封锁奔涌而出。
阳光灿灿,照得眼睛几乎睁不开。
——我该叫你什么?
我昂着头看着眼前的人,对他说:我可不像别人那样,见了你就叫你殿下。
被我问话的那人抬眼,睫毛微微动了一下,眼睛倏而转开。
他拿着一把小剪子,修剪着面前的绿叶,动作似随意,神色却认真。
——子烨。
他说着话的时候,洁白的花影招摇,香气甜甜的。
我想起来,那是我的栀子花。
它是我溜出家门去街市上看热闹时,在西市路边的花摊上看到的。小小的盆栽,花瓣如玉,馥郁诱人,我很是喜欢。
不过家人说,栀子花乃南方之物,不习北方气候水土,就算照顾得再精细也难活。一般说来,到了冬天,它就会冻死。
我很是不甘心,天天盯着它,亲自给它浇水捉虫,期望它能够长命百岁。
乳母说我有这工夫,不如到我父亲的花房里去照管照管他那些名贵的兰花,一盆千金,不但比这栀子值当多了,我父亲还会很高兴。
我不以为然。在我眼里,那些名贵花草是司空见惯了的,全然不如这株栀子新鲜。
不过如众人所言,花期过后,这盆栀子就看上去一日不如一日。花瓣落尽,它的叶子也跟着萎靡不振。
家人又劝我,说这花种来也就活一季,如今已然算是寿终正寝,不如就扔了。
我坚决不肯,找来府里最老的花匠,向他询问。
那花匠倒是有几分见识,细细观察一番,对我说,花比人更认水土。既然是南方来的花,必定要用南方的土壤来种,方才能够活得长久。
我听了之后,转起了心思。
南方的土,自是不易得之物。就算我求父亲派人为我去南方取来,那山长水远的,也定然是救不得急。故而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在长安城里找现成的。
很快,我想起了一个地方。
京郊的同春园,是最大的皇家苑囿,里面也有全京城最大的温室,名叫荣春宫。
那地方有许许多多京城别处见不到的南方珍木名花,开建之时,据说光是从扬州运来的花土就有三百车之多。
恰在没多久,圣上就游幸同春园,且按照一直以来的惯例,包括我们家在内的一众重臣贵胄也在跟随之列。
这一次,我破天荒地没有推脱,条件是带上我的那盆栀子花。
这场游乐,与从前的每一场一样,规矩繁琐且无聊。可惜喜欢去荣春宫里赏花的人不少,我身为左相的女儿,总不能堂而皇之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挖土,于是,也只能顶着那身折磨人的行头,堆起假笑,与那些同样满脸假笑的贵眷和闺秀们应酬。
当然,不少闺秀到同春园来,一大心愿是见到齐王。
不过我知道她们注定是要失望的。因为圣上已经往齐王抢了两次风头,不会让他有第三次机会。所以就算齐王住在同春园里,圣上也不会让他在这等场合出现。
而我,只惦记着我的花土。
这温室之中也有栀子花,栽种不少,还远比我那盆长得高大茂盛,且一直到当下仍然花朵盛开。我要下手的,就是它们底下的泥土。
既然白日里不好作奸犯科,当然就要等夜里。
我住的地方,离荣春宫倒是不远。待得乳母和服侍的宫人们歇息之后,我带上事先准备好的小布袋,溜出门去。
可当我似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地溜进荣春宫里的时候,却发现这里竟是有人。
夜里,荣春宫里点着了一盏一盏的小灯,用于诱捕飞虫。那昏暗的灯光里,我看到一人站在那片栀子花从中,面前的地上摆着些果子,竟似是在祭拜。
许是衣裳拂过叶片的响动,那人发现了我。
“谁?”我听他问道。
我自是不愿意被人发现的,忙转身溜走。
荣春宫很大,且一片一片的花圃之间,道路繁多曲折。幸好我对这里还算熟悉,挑着能藏身的路,只往外头跑。
可那人显然也熟悉此地,且比我跑得还快。
没多久,我的手臂突然被拽住,而后,被人压倒在了地上。
这是一片露天的庭院,种着大片的栀子。幸好,倒下的地方是花树之间的草地,还算松软。我望着压在我身上的那个人,睁大了眼睛。
将近十五,月亮圆而皎洁。
月光落在高高的枝头上,映着雪白如玉的花朵,以及那张精致而杀气腾腾的脸。
他的手,紧紧捂在我的嘴唇上。
“别出声。”他低低道。
我浑身僵着,没有出声,因为我已经认出来那是谁。
齐王。
没多久,我就听到了不远处的一阵脚步声,有人提着灯笼在走动。
“……果真有偷花的贼?看清了么?”
“看不清,只找到了几只果子……”
“啧,竟是荔枝?”
“典事,可要报上林署?”
“报什么上林署?吃得起荔枝的是一般人么,嗯?人走了便不必追了,这一片也不是什么名贵花木,说不定就是哪个跟着圣上来的贵人,夜里饮酒醉了乱走到了此处。既然什么也不曾丢就算了,日后你们千万入夜就要把门锁好,真是,说过多少次了……”
“是是……”
那两人就在不远,说话清晰可闻。
我一动不敢动,齐王也一样。
夜风之中,浮动着别样的气息。
那是栀子花的香,还有面前的人呼吸的味道。
温温的,一阵一阵,拂在我的鼻间。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蹦着,很是清晰,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被人发现,还是别的。
那两人人又絮絮叨叨了一会,终于远去。
直到听不见了,齐王才将手松开。
我连忙推开他,从地上站起身来,一下躲出三步远。
相较之下,齐王倒是从容。
他不紧不慢地站起来,看了看手上,然后拍了拍身上的土。
当那目光转向我,我随即又紧张起来,瞪着他。
“你已经把几棵花压坏了,再退,便要再踩坏一棵。”他说。
第三十章 旧事(二)
我回神,这才发现他说的是实情,只得收住后退的脚步。
“我……”我极力镇定,却还是有些结巴,“我什么也没做……”
话才说出来,我骤然觉得自己傻乎乎的,为何要在他面前辩解?
正要改口,却见齐王没有理会我,只往小径的那边望了望。
“他们锁了门,你和孤都出不去了。”他淡淡道。
我愣了愣,跟着望去。
这才发现那两人离去的方向,正是我溜进来的那道侧门。
我忙跑过去看,果然,那门自外面锁了,全然打不开。周围,则是长长的围墙,将整个荣春宫与外头隔开。
身后传来脚步声,齐王走了过来。
“这是你的?”他说着,将一个东西递到我面前。
我看去,只见那是我带来的布袋,装土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