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否认,道:“你见过她?”
“何须见过。我已经在洛阳待了几日,那紫微城可不是白白住着的,该知道的我都会知道。”她说,“太上皇身边亲近的女子,拢共就那么两位,除了她母亲就是她,有什么不好认。”
说罢,她饶有兴味地问我:“这母女二人,看着便是不好惹的。我记得当年杜行楷还是死在了你父亲的狱里。这些日子,她们莫非不曾为难你?”
“我还没入宫,日日住在乡间,有什么可为难我的。”我叹口气,“倒是辛苦了兄长。”
明玉一愣,道:“你兄长怎么了?”
“他虽尚无官身,但到底是要入朝的。”我说,“如今我要与子烨成婚,在许多人眼中,兄长便是那后族的顶梁之人,将来必受重用。如此一来,就算他仍是庶民,也已然是那争利之人,拉拢者有之,针对者更有之。便如今日那校场,你也看到了,也不知多少人等着兄长出丑。”
明玉没说话。
她倚在凭几上,手指轻轻抚着雕饰的边缘,若有所思。
“哦?”她冷笑,“那位杜娘子,我听说她家中最受重用的亲人不姓杜,姓林。便是那位林知贤林太傅,是么?”
我正要说话,忽然,外头传来内侍的声音:“禀中宫及娘子,太上皇驾到。”
第一百九十三章 番外-阿黛的七夕(一)
七夕在即,日日晴天。
夜晚,星辰布满盛夏的夜幕,汇作天汉,横跨夜空。
宫学里,女学生们每日不离口的话题,便是关于那七夕之夜的。
七夕乞巧,乃自古以来的风俗。
三日前,朝廷里的中尚署已经将乞巧所用的七孔金细针送到各宫之中。阿黛身为郑国公之女,宫学里的公主伴读,也得了一根。
她将那针看一眼,只觉无趣,收进了荷包里。
旁边,正在课间休憩的公主、宗女和一众伴读们叽叽喳喳,说着七夕夜里的安排。
香案如何摆,金盘和罗帐要什么款式的,在月下做的针线,究竟要绣什么样的图案……桩桩件件,都有讲究,每年的讲究又大不一样。
“无趣。”正说得热闹,忽而有人道,“年年都是这些,有什么意思?弄得再热闹,拜一拜月亮也就过去了。乞巧乞巧,我这些年乞巧许了那么多的愿,也没有一桩成过的。”
众人看去,只见说这扫兴话的是咸宁公主。
在一众公主之中,咸宁公主最得皇帝宠爱。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有人轻笑一声,道:“我等自幼住在深宫大院之中,什么事都遇着规矩,条条框框不得逾越,自是无趣。可若在民间,可大不一样。”
说话的是隆乡郡主,在宫学之中,数她最精通游乐之事。
“哦?”咸宁公主道,“民间有什么好玩的?”
隆乡郡主道:“那可多了去了。有一样,是近年刚刚兴起的,名叫流灯乞巧,公主可听说了?”
咸宁公主摇摇头,好奇道:“那是何物?”
“所谓流灯乞巧,便是取一盏河灯来,将自己的名字写了或绣了,七夕之夜,对月许了愿,塞到河灯里。”隆乡郡主道,“然后,将这河灯拿到水边去放了。”
众人听着,神色并无多少打动。
“这不就是寻常的流灯许愿?”有人道,“哪里有趣了?”
“这可与寻常的流灯许愿不一样。”隆乡郡主道,“一来,那河灯都是特制的,底下有专门放许愿笺子的地方,七夕前才会上市。二来,这许的愿不许别的,专许姻缘。”
听到“姻缘”二字,女子们都来了兴趣。
“如何专许姻缘?”
“那河灯只在上游上放,让它顺水漂走,漂到下游去。”隆乡郡主道,“若月老肯保佑,就会让心仪之人拾到,成就那上佳的姻缘。”
“若无心仪之人呢?”有人插嘴问道。
“那也会配得如意郎君。”隆乡郡主道,“七夕乃牛郎织女相会之日,只要心诚,月老便格外肯帮忙。”
有人忍不住问道:“郡主怎知?”
隆乡郡主神秘一笑。
“前年的新科状元李琇,娶了个小吏的女儿,你们可听说了?”
众人纷纷点头。
那李琇长相颇为俊俏,还年轻未婚,中状元时,曾让不少人为之倾倒。可这位人中龙凤最后迎娶的,竟非富非贵,而是个小户人家的女子,父亲不过城门小吏,这让不少人跌掉了下巴。
隆乡郡主压低声音:“据说那女子,就是在那流灯乞巧之时,放了一盏河灯,恰好让李琇拾到了,于是顺利得了这乘龙快婿。”
“当真?”众人吃惊。
“骗你们做什么。”隆乡郡主道,“我还打听到了,她当初放河灯的地方也不远,就在金光门的漕渠边上。那灯顺着渠水一路漂,汇入西市的放生池里。那夜,李琇也就在放生池边上赏月,拾到了那河灯。没多久,他们就成婚了。你们说,这不是月老帮忙是什么?就是因为这流灯乞巧灵验,这两年才愈加风靡。尤其是七夕夜漕渠边上,未婚男女都涌过去。女子在上游金光门放灯,男子在放生池拾灯,人挤人,热闹得很。七夕过后,也不知有多少人就成了好事。”
众人面面相觑。
“可惜我等出身贵胄,七夕夜里定是要在家乞巧的。”有人幽幽道,“这等俗世之乐,却是无缘了。”
“是啊……”
众人纷纷附和,交换着眼色,各是跃跃欲试。
——
“阿黛,你想去那试试那流灯乞巧么?”
咸宁公主显然对此事颇有兴趣,与一干密友嘀嘀咕咕的说了半天,好奇地来问阿黛。
“公主莫开玩笑了。”隆乡郡主笑嘻嘻道,“公主让阿黛去,太子可要不高兴。”
众人都跟着笑。
“不知道齐王会不会到那放生池去。”忽而有人道。
“放生池那等人挤人的地方,又热又吵,他怎会去?”
“若连他都要去求什么姻缘,别人怎么办……”
阿黛听着众人嘻嘻哈哈的说笑,百无聊赖。
不过说实话,她虽然对什么流灯乞巧一点兴趣也没有,但听说街市上会很热闹,她倒是想去看看。
父亲、兄长、乳母这些人,自是不会放任她夜里出门的。
唯一可能的托辞,是去找明玉。
散学后,她早早回家,不料,还未出宫学,就被家中派来的仆人拦住了。
“鲁国公做寿,主公让小人来接娘子到鲁国公府上去用膳。”仆人道。
阿黛精神一振。她原本还为何时能去找明玉商议而发愁,这下倒是简单了。
鲁国公做寿,不算铺张,但来的宾客皆是京中贵胄,排场一点不小。
明玉今日打扮得可谓光彩照人,才入后宅,她一把将阿黛拉到僻静之处,目光兴奋:“你知道么?齐王来了。”
阿黛愣了愣,有些啼笑皆非。
今日在宫学里,同窗们叽叽喳喳一整日都离不开齐王。来到这里,听到的还是齐王。
阿黛“哦 ”一声,道:“他不是不爱赴这等宴席么,怎么来了?”
“这便是我要问你的。”明玉盯着她,“你莫不是在你兄长面前说,我想见齐王?”
阿黛摇头:“不曾。”
明玉的神色似放松了些,复又露出笑意:“我就知道你不会乱说。你兄长现在正与齐王在东园里,你带我去见他们。”
阿黛无奈,道:“你要去见,自去便是,何必我来带?”
明玉羞涩地推了推她,道:“我堂堂闺秀,怎么随意见外男。你不一样,你是妹妹。”
阿黛翻个白眼。
“我也是女眷,合该待在后宅里。无缘无故,我为何要去见我兄长?”她说。
“随便你编个什么由头,快带我去。”
阿黛被她纠缠得无法,只得带着她到东园去。
第一百九十四章 兰汤(上)
我和明玉皆是一愣。
这死狗。我心道,我不是让他今夜待在大营里不要过来么?
再看向明玉,她注视着我,目光已然变得意味深长。
“不管他说什么,你今夜就在韶光殿留宿,哪里也不许去。”我对明玉道。
明玉一愣,正要问话,那死狗的身影却已经出现在了殿前。
“中宫也在。”
他走进来,神色从容。就像一个刚回家的主人,跟来访的宾客打招呼。
“拜见上皇。”明玉的神色已经敛得端庄,起身向子烨行礼。
“中宫平身。”子烨温声道,道,“今日在校场之上,朕不曾与中宫多谈,也不知中宫这些日子在洛阳如何,可有甚招待不周之处。”
明玉道:“妾住在紫微城之中,处处皆是周道,谢上皇隆恩。”
子烨颔首:“中宫若觉寂寞,可让阿黛时常过去说说话。她在洛阳亦无多少友人,正好可做个伴。”
做什么伴……我早说了我就住在上官里,哪里也不去。
我腹诽着,脸上却微微发热。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在明玉面前叫我阿黛,我感到明玉的眼睛又朝我瞟了一下。
“如此甚好。”她的声音温和,“多谢上皇。”
那声音,又贤淑又假,还带着三分揶揄,我起了一身鸡皮。
不过明玉在这里也好。
最好这死狗能够碍于中宫情面,不好意思打扰,今夜住到瀚波宫去。身上的疼痛还未退尽,我当真是对他心有余悸。
这么想着,我随即接话道:“上皇在营中的事都处置完了?”
“营中无事。”他说,“将士们今日都累了,朕不在,可让他们早些歇息。”
我颔首,道:“上皇也累了,瀚波宫中的必是早已经备下汤沐。上皇明日还要回宫,也该早些歇息才是。”
子烨看了看我。
“这韶光殿也有汤沐,何必去瀚波宫。”他说罢,唤来内侍,吩咐道,“将瀚波宫的用物都送过来,今夜,朕仍在韶光殿驻跸。”
内侍应下。
我的脸上一阵臊热,不敢去看明玉的目光。
这死狗。
要不是我方才先一步向明玉坦白了,他这便是陷我于不义,我在明玉那里罪加一等。
而这死狗似乎不但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甚至更进一步,竟挨着我,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明玉到底方才已经被我震撼过了,脸上的神色仍镇定自若。
只是看我的眼神愈加意味深远,就像审视一个到了大理寺面前还胆敢瞒着许多案情的犯人。
“这案上怎连小食也没有?”这时,子烨看了看面前,又对内侍道,“去取些茶点来,尤其是瓜子,多呈几样。”
我:“……”
明玉:“……”
“上皇知道妾的喜好?”明玉目光闪闪,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
“略知一二罢了。”子烨道。
明玉仿佛一只被鱼腥味勾起了兴趣的猫,谨慎且好奇地望着他:“譬如?”
“譬如,中宫爱看书。”他说,“自幼便是闺中典范,备受赞誉。”
明玉的脸上,竟破天荒地有了些羞赧之色。
她微微翘起兰花指,优雅地掩口轻笑一声:“上皇过誉。”
“中宫也喜欢马毬。”他说,“京中那些闻名的毬赛,中宫无一遗漏,但凡谈起,高谈阔论,见解之犀利独到,往往能将男子也比下去。”
明玉颇为受用,唇角抿了抿,朝我看来。
“定是阿黛妹妹在上皇面前胡言乱语。”她嗔道。
我没说话,暗自翻个白眼。
她每每得意,就管我叫妹妹,也不知道是何时学得毛病。
接着,她却似不满足一般,追问道:“不知妹妹还对上皇说过什么?”
子烨看我一眼。
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想起了当年那场关于十年后人会不会变的争论。
而和解之后,他曾问我:你说的那个想养面首的朋友,就是萧明玉么?
我警告地盯着他。
他似笑非笑,眼底的戏谑一闪而过。
正当我以为他要报仇的时候,只听他道:“并无多少。朕亦爱马毬,改日,朕可与中宫一道观赛,论上一论。”
明玉笑眼弯弯,行礼道:“妾必欣然而往。”
这场会面,明玉显然心满意足。
离开之时,她看着我,拉着我的手,眼底尽是温柔:“明日,我再来找妹妹叙话。”
我也拉着她,不死心道:“也不必明日,你我可彻夜长谈。”
说着话,我盯着她,目光里尽是威胁,提醒她莫忘了先前说的。
她却眨眨眼,纯真得如同孩童:“那怎么行?上皇要在韶光殿留宿,你我彻夜长谈,扰了上皇怎好?”
说着,她的手指颇暧昧地在我的手心里掐了掐。
果然什么样的死狗,就有什么样的死狗拥趸。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仪态万方地朝子烨行礼拜别,得意洋洋地转身而去。那步伐轻快,仿佛一个刚刚得了父母夸奖,兴高采烈的小童。
回头,那死狗仍在榻上坐着,看着我,目光与他那拥趸一样的无辜。
见我走回来,他对一旁的宫人问道:“汤沐备好了么?”
宫人答道:“禀上皇,已经备好了。”
他颔首,站起身来。
“时辰不早,你且去沐浴。”他对我说,而后,便往外走去。
我讶然,拉住他:“你去何处?”
“瀚波宫还有人等着议事,我须过去一趟。”他说着,侧过头来低低道,“你若想我留下与你一道……”
我耳根烧起,随即道:“你快去。”
他笑起来,看着我,走出几步才转回头去。
见那身影消失在外头,我深吸口气,摸摸脸,上面还热着。
死狗。
——
韶光殿的汤池做得很是漂亮,光滑洁白的石块砌成海棠花的形状,盛满温汤之时,微微腾起的白气与周围的纱帐相映,很是好看。
我宽了衣裳,踏着石阶走下去,将身体浸没在水中。不温不凉,正正好。
身上的疼痛,在兰汤的香气之中也似乎散去了许多。我将头上的发簪解下,放在池边上,而后,将整个人浸入水中。
汩汩的水流之声,在耳边浮动,没多久,我钻出来,水花淋漓落下,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迹。
第一百九十五章 兰汤(下)
我一边用手掬水,擦洗身体,一边低头审视。
昨夜那场兵荒马乱,留下的痕迹着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