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直视申道君苍老锐利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现在我们一走,以后发生什么事,可就说不清楚了,道君是为了我们方便,我们自然明白,但为了大家心安,还请道君秉公执法!”
说完,他躬身施礼,长长一揖。
聂萦一手搂着白玉雪的肩头,另一手蓄势待发,其实她现在已经进入护山大阵内部,最大的阻碍已经消失了,如果——
她还没想完怎么突破重围,直达刑堂把江小皮抢出来,就听到申道君长叹一声,声音里充满了疲惫:“既然如此,就委屈几位留下,等到诸事落定再回程了。”
说完,他拂袖而去。
巡逻弟子再度目瞪口呆,看着申道君远去的身影,又看向来客,白玉雪松了一口气,憔悴的小脸上露出笑容,雀跃着拉着‘姐姐’的手要带她往宗门里去。
好像哪里都对,又好像哪里有点不对。
但既然是值日长老发话,那有人负责就和他没多大关系了。
说起来,其实他心里也不大相信,大师姐聂萦会刺杀问天道君呢。
自从问天道君遇刺,天枢峰被封禁,白玉雪也搬了出来,暂时在外务堂这边的客院居住,一座山满布各式小院,耳目众多,白玉雪不敢大意,只能以眼神示意:“这几日,邻居多了些很有门道的贵客,我一个人住着颇为不安,幸好你们来了。”
仅就他们到达这一刻,就有几道神识不动声色地扫来,聂萦不敢露出本色,捏着嗓子拿腔拿调:“到底是大宗门,灵山秀水,和极北之地大为不同,既然不能就走,美景当前,多住几天正好。”
直到进了客院,聂萦挥手布下禁止,才大松一口气坐在椅子上,动手拆满头的簪环首饰,单刀直入地问:“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白玉雪的小脸上满是惶然,“那天本来一切如常,赵师兄还说去查孔伤道君离开宗门加入上仙宗的事,然后皮姐姐被问天道君叫去,回头全山就封了,我连天枢峰都没来得及回去就被打发到这里。”
聂萦敏锐地问:“赵闻道现在哪里?”
“不,不知道哇。”白玉雪撇撇小嘴,想想就惊慌起来,“应该还是被扣在天枢峰里。”
“扣他做什么?他也见到我杀人了?”聂萦奇怪地问。
白玉雪缩了缩脖子,感觉自己实在没用:“不知道……”
谢玄素好心解围:“大师姐,别问他了,那些人忌惮他和我们走得近,没有关押他就不错了,我想赵师弟恐怕现在境遇不会很好。”
聂萦一想也是,她很久没接收到心中拜团契的信息,肯定是宗门用了什么办法禁锢住了向外传递消息。
“这样,等会我们借口帮你拿东西,回一趟天枢峰,在山脚下转转也好。”聂萦拍板,“如果遇到人阻拦,那就更好,之后就做你姐姐姐夫都避嫌闭门不出的假象,方便我们行事之后你好脱身。”
白玉雪站着不动,小声提醒:“皮姐姐是被关在刑堂里。”
“人是肯定要救的你放心。”聂萦拍拍他的肩头,咬着牙哼了一声,“但也没有人敢冒着我聂萦的名字做了坏事还想全身而退!”
换了一身依然华贵但多少方便行动的锦绣衣衫,三人出了客院,轻车熟路地到天枢峰脚下,还没遇到巡逻弟子,就迎面撞上了一个意外之客。
白衣金饰,黑发披散,一位看上去就是仙门精英的青年站在山下,背着手悠然自得欣赏山景的模样,但不知为何,聂萦心生警惕,总觉得这个人就是来等他们的。
“几位道友。”青年被惊动,回身微笑施礼,“在下上仙宗孔伤。”
不待聂萦说话,他把目光投注在谢玄素身上,微带打量地说:“这位道友,好生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第86章
谢玄素恰到好处地露出惊喜的微笑:“是吗?仙长一看就是俊杰人物, 想必遍历仙界,大约是在什么地方偶尔遇到过。”
孔伤不回答,只是摇头,专注地看着谢玄素俊秀的脸, 喃喃自语:“奇怪, 奇怪!。”
聂萦端着架子走过来,一拉谢玄素, 故意用可以听见的声音说:“走罢, 还留在这里给人吊膀子不成?”
谢玄素配合地露出宠溺的微笑:“好,都听你的。”
他拉起聂萦的手正要走, 孔伤的眼神聚焦在两人相携的手上,忽然一笑:“贵道侣感情甚好,难怪虽然不太般配也能结成情缘。”
“是啊。”谢玄素坦然承认, “娘子修为强过我太多,肯选我是我一生之幸。”
说完,他情深款款地看向聂萦,仿佛眼里再也容不下别人。
直到两人走远,才从孔伤的身体内部不知什么地方发出一个机械的声音:“检测到庞大气运,是否吸收?”
在外人看不到的角度, 孔伤的眼睛里看到的, 不是一个金丹中期的娘子和一个筑基初期的夫君,而是头顶金光灿烂犹如正午阳光,甚至还有真龙之气游动其中的气运之子, 还有他身边一丝光芒也无, 视野中完全暗淡到近似隐身的‘道侣’。
“奇怪, 奇怪。”他再度喃喃自语,“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既成道侣, 理应气运分享啊。”
他挥手掐掉了识海中那个一直喋喋不休提醒的声音,脚下微动,缩地成寸,一晃已经到了天枢峰主殿。
自从问天道君罹难之后,这里就被空关,道童们都打发到别的地方去了,没有了日常的香烟缭绕,仙雾氤氲,反而是周围布满蓝色禁制光芒,整座大殿陷入空旷凄冷的地步。
孔伤在大殿门口略停片刻,才转向偏殿,这里蓝色禁制光芒更盛,殿门大开,赵闻道端了一张矮案当门而坐,对着外面的景色写写画画,神色虽然说不上悠然自得,也是平静淡泊。
静静地站在刁钻的角度观察了半天,孔伤才举步向前,赵闻道放下手里的笔,双手揣进袖子里,抬头看着他。
“很久不见。”孔伤主动开口。
赵闻道原地盘膝而坐,笑着拱手:“原来是孔伤道君,还未谢过孔伤道君当年救我一命,携我上山的义举。”
“彼时我也是两忘门弟子,对于上任宗主遗留在人间的血脉总要关照一二的,你不必对我致谢,倒是我离开两忘门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他嘴上说着,眼里却盯着赵闻道的头顶,是很一般的气运光芒,不能说没有,但也不是很强,跟谢玄素那样简直是把天上的太阳戴在头顶的那叫一个没法比。
奇怪,是真的不对头啊!这个孩子当时还小,气运已经相当旺盛,就算比不过气运之子,也是出类拔萃,值得记上一笔留待日后观察的人物,怎么几十年过去,不进反退,变得跟两忘门普通弟子没有差别呢?
“哎呀。”赵闻道讪讪地笑了,“无非虚度光阴罢了。”
孔伤是知道他八卦名声在外的,闻言沉下脸,不轻不重地责备了几句:“先门主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你之一身所系赵氏荣光,怎么可以这么不思进取?如今有个好机缘,想来门内长老已经对你说过了,你怎么竟不肯答应?”
“好机缘?”赵闻道故作惊讶,“是说让我当天枢峰峰主吗?是他们疯了还是我疯了?我一个筑基期!”
孔伤不在意地挥挥手:“你是先门主唯一血脉,问天道君唯一弟子,天枢峰现在只剩下你,你不来做这个峰主谁来做?至于你的修为……倒也不必担心,两忘门里若是没有准备,上仙宗自有办法,别说金丹期,元婴也不过是一颗丹药的事。”
他语调微停,骄矜地强调:“如果一颗不够,那就两颗。”
赵闻道听得兴味盎然,连连点头,圆眼睛发出兴奋的光芒,差点拍起手来:“妙啊!如此一来,我就可以乖乖地坐在这个位子上当傀儡了是不是?”
孔伤道君一顿,重新用审视的目光开始打量赵闻道:“你……不愿意?”
“我当然不愿意!”赵闻道挺身而起,立在殿内,隔着蓝色禁制光芒和孔伤道君遥遥相对,脸上在笑,声音里却带着丝丝寒意,“谁说天枢峰只剩下我一人?我峰亲传守教大弟子聂萦仍在!她一日不归,这个位置就还是她的!”
孔伤沉下脸来,冷冷地说:“那等欺师灭祖之辈,逃亡在外是她的运气,她敢回来,就是一个死。”
赵闻道向着殿外怒目而视,但不知为了什么,居然忍住了,又盘膝坐下来,孔伤看着他油盐不进的脸,冷笑着说:“你不要不识抬举,真当大家都不知道你和那叛徒素日交好?”
“是啊。”赵闻道拢着袖子咧嘴一笑,“我继任天枢峰主,以我的名义判聂萦死罪,再由我出面,下令把她的同伙一杀……首先名正言顺,其次还能让我和叛徒割席,真是两全其美!毕竟以后从我手里夺峰主的位置,比现在众目睽睽之下跳出来主动争取要容易多了,对吧?”
孔伤道君清秀的脸绷紧了,半晌才淡淡地说:“你真是话本子写多了,一肚子内宅阴私的诡计心思。难道这两忘门里只有聂萦是好人,其他人都是对天枢峰有所图谋不成?”
“我啊,从小就被阴谋诡计所害。”赵闻道仰着脸,笑得天真,“上山之后也是看着我师父如何左支右拙如履薄冰的。现在,他死了。”
赵闻道讽刺的笑容却没有丝毫触动孔伤道君,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随你吧,你不肯,总有人肯的。”
孔伤临走前最后盯了一眼赵闻道的头顶,更奇怪了,明明刚才还是微弱的气运之光,在他拒绝继任峰主之后,反而短暂地辉煌了起来。
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明明大局已定,难道还会有意外因素影响?
他用神识扫了一圈殿外,除了一只低级未开智的白毛小灵兽爬在殿前的树上摘果实来吃之外,连个活物都没有。
而且,刚才那对道侣并不在附近。
聂萦溜了一圈儿回来,心里大致有数,捏出两个傀儡放在客院冒充‘姐姐姐夫’,一边掐诀一边叮嘱白玉雪:“从现在起,你就不要出门了,过几天等事情结束你赶紧离开,回玉妃镇,之后一切听你娘的。”
“可是,我也想帮忙!”白玉雪捏着小拳头认真地说,“我想救皮姐姐。”
“瞎!”聂萦收拾完毕,粗鲁地揉乱他的头发,“我堂堂——大师姐,如果救她还需要你帮忙,这些年不都白混了?放心吧,小皮是我忠心下属,我一定带她远走高飞。”
白玉雪惊呆了:“啊?不是为了还她清白,诛杀奸邪,堂堂正正回山一洗冤屈吗?”
“呃……这个……”聂萦没来由地有些心虚,谢玄素找回了家传秘宝,她下意识就认为冰魄寒山肯定在其中,那么两忘门也没必要再待下去了,还要抓紧时间回魔界一统江湖整顿门风呢。
谢玄素给她解围:“此事必定是有人处心积虑陷害大师姐,我们仓促之间毫无头绪,问天道君又陨落了,最坏打算当然是先脱身再做计较。”
“哦。”白玉雪失落地点点头,“好吧。”
两人趁黑夜从客院隐身而出,疾行到半山广场的时候,聂萦看着这个改变了她和谢玄素命运的地方,突然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问:“小谢,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谢玄素诧异地说:“大师姐难道对我有什么误会?我当然是和你同进同退。”
“不是,你看啊。”聂萦索性直说,“现在的你可是个香饽饽!真要回了两忘门,下一个守教大师兄就是你!以你的资质还不是各路峰主抢着收徒?你没必要跟着我,我有小皮就够了。”
她越想越对,兴奋起来:“也没人敢诬陷你是我同伙,因为你在中京城的时候,他们嘴里我正在两忘门杀人,所以他们只能捏着鼻子承认你清白,这样……白天那个姓孔的说话你听见了吧?赵闻道当天枢峰峰主,你当大弟子,多合适啊!以后两忘门就是你俩的了,我在外面也方便。”
聂萦滔滔不绝地说着,脑中描绘着仙魔私通的美好前景,没注意到谢玄素的脸已经越来越黑,整个人都要冒黑气了,终于在聂萦说完之后,他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不愿意!我只想跟大师姐在一起!天涯海角,生死相随。”
“不是,这条路双赢哎!?”聂萦还不死心,“你再考虑一下?”
谢玄素第一次在聂萦面前冷脸,他气鼓鼓地转身就走,不搭理人了。
“怎么还生气了呢?”聂萦嘀咕着,“我也没说不要你啊,肯定还要回来找你的。”
谢玄素停了一下,没回头,硬邦邦地说:“我绝不离开大师姐,你休想抛弃我。”
这话听着总有哪里不太对?聂萦疑惑地想着,但谢玄素已经走开好远,她不得不追上去。
最近正值多事之秋,飞廉道君添了个习惯,每夜都要去天枢峰后面的峭壁顶峰弈棋台,众人猜测大约是可以居高临下,俯瞰整个两忘门,关注巡逻弟子情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