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矜回过神来。
她也有些不明白,谢敛为什么会帮她。
但想到今日路上,谢敛不但见死不救,还没有半点触动……而且他原本也不打算插手,可见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何况他入京后做的事,可见冷血狠辣。
“他若图谋什么,何必威胁我?”有的是法子,让她稀里糊涂地当棋子,被谁利用了都不知道。
蔡嬷嬷却不再说话。
可饶是如此,宋矜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暗中盯着父亲案子的人,恐怕不少。谢敛的一纸弹劾,惹来的事,恐怕不仅如此……若是他还要趁机掀起什么风浪来,就是令她粉身碎骨也不够!
“……我不当去求章次辅的。”若当真被谢敛盯上了,不知又有什么变故。
宋矜浑身发冷,哆嗦了一下。
她本能攥紧了斗篷。
“娘子说得是,这斗篷是谢大人的?”蔡嬷嬷却误解了宋矜的意思,以为谢敛没什么可图谋的,“如此说来,这位谢大人还不是传闻中那般……”
宋矜回过神,低头看向斗篷。
衣上有极淡的冷香,她常与书卷笔墨打交道,能闻出是醒神的苏合香与墨香混杂的味道。一个常年浸在书墨中的人,宋矜很难想象,背后却这般阴险冷血。
“洗干净了,过些日子送还过去。”宋矜说。
蔡嬷嬷却越想越兴奋。
“又是翻瓦,又是借衣裳……”她笑了笑,有些打趣,“倒像是我女婿要娶我闺女时。”
宋矜眼睫一颤。
她猛地想起,那把放在檐下的伞。
还有那件,只有两人知道的“婚约”,心口蓦地焦灼起来。
第8章 汴城雨(八)
“阿嬷,不要瞎说。”宋矜有些无奈。
蔡嬷嬷自悔失言,讪讪一笑,“我只是觉得谢大人瞧着清正,又肯帮我们主持了公正,瞧着不像是大奸大恶的人罢了。”
宋矜摇了摇头,没有做声。
——倘若如面上这般,恐怕也做不到视流民性命如草芥,更不会搅起皇陵案……
“我去换身衣裳。”
宋矜不愿多想,只想阿娘的病好转,阿弟早日能出狱。
到时候,她们一家人就是再困顿,也不至于总像是有把刀悬在头顶上似的。
换过衣裳,宋矜煮了热水。
屋内的赵夫人听到门响,迷迷糊糊醒过来,胡乱伸手拉宋矜,“沅娘……”
“吃口水。”宋矜扶起母亲,喂她吃了半盏热水,才将今日的事情一一说了,“阿弟瞧着很好,精神头也足,想来何大人没有为难他。”
赵夫人便问:“那你今日,有没有被王氏欺辱?”
王氏便是二太太。
“她倒是想,”宋矜笑了笑,又绘声绘色将银票的事说了一遍,“阿娘,你放宽心,如今有银子买药……只要你快些好起来,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去探望……”
她顿了顿,“说不准,过阵子阿弟就放出来了。”
赵夫人看得出来宋矜的心情不错。
久病的人没有精神,宋矜就是这样。大多时候,她是不见什么情绪起伏的,一句话能说完的事儿,她绝不会多说一个字,甚至眼神都不会都多一分。
这会儿虽是安慰她,却也是真的宽了心。
赵夫人便也宽了心。
“累么?”她捏了捏宋矜的手心,女郎的手是凉的,透着股子虚弱劲儿。
少女摇头,疲惫却透在眼神里。
赵夫人又是心疼又是怜爱,抬手抚摸女儿的乌发,强迫着精神好起来,连带着意识也清晰了。她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开口:“沅娘,去将箱子打开,最底下的螺钿杂宝妆奁匣子拿出来。”
宋矜一愣,连忙去取。
不一会儿,那不大的匣子被宋矜抱在怀里。
赵夫人接过来,拨弄匣子上头的珠玉。不过片刻,匣中暗屉弹出,竟然藏着几张薄薄的书信。
不只是宋矜,就连赵夫人都愣了一下。
“这是你阿爹还未入仕前,给我置办的嫁妆。”赵夫人又打开信纸,手指发抖,“我早该想到,我早该……我早该想到!”
“阿娘?”
赵夫人眼前发白,将信纸塞入宋矜怀中。
她往后仰躺,眼泪便滑入鬓角。
“你看一看,看一看你阿爹藏着什么秘密。”赵夫人以手掩面,哽咽不可自抑。
宋矜也有些慌乱。
她接过来,一目十行看完,才迟钝地去思考这些字是什么意思。等到再度看完一遍,宋矜心口怦怦乱跳,猛地站了起来。
阿爹当年想上报皇陵财政缺口……
贪污人怎么可能是阿爹?
宋矜匆匆合上信纸,心头乱做一团。
可阿爹被捉拿之后,为什么不以此为证据,为自己伸冤?还是说,阿爹上报伸冤了,却先一步“被”畏罪自杀死在了牢狱中。
不对,不对。
宋矜再次低头,看向手中的信纸。
若是阿爹上报了这些,恐怕她和阿娘,绝无可能有活着的可能……家里也早被掘地三尺。如此看来,阿爹是明知道自己含冤,却没有替自己喊一句冤枉。
阿爹究竟是因为什么……
何况,审理此案的何镂是绝对不可靠的,谢敛她也绝不敢信任。即便是这封信有可能为阿爹翻案,如今却没有一个可以托付的人,能帮她阿爹喊一句冤枉。
宋矜心乱如麻,只好看向赵夫人。
“阿娘……”她低声问。
赵夫人回头:“你父亲当年,虽然交际极广,可能够算作知己的,只有两个人。”
宋矜自幼多病,只有五岁前养在父母膝下,对这些完全不知道。
“是谁?”她问。
赵夫人说:“前任首辅秦既白,和你前不久拜访过的章大人。”
宋矜更加意外了,不由追问:“母亲,我可和谁有过婚约?”
“婚约?”大概是她话题转得太快,赵夫人略作沉思,摇了摇头,“你父亲年少时也是风流性子,常常开玩笑,要将你和你哥哥与挚友结成姻亲。可你五岁时大病了场,你阿爹怕你被收走,此后恨不得从不提家里有个小女儿,哪里来的婚约?”
阿爹和章永怡决裂得太早,这婚事若真和章永怡有关……
恐怕在她五岁之前。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信任不过谢敛和章永怡……可秦既白多年前刚刚致仕还家,就卷入一场案子,秦家一脉都被诛了三族,也指望不了。
赵夫人又说:“若真要求,的确也只能求章永怡。”
宋矜没做声。
她虽然没见过章永怡,却十分忌惮谢敛。
当初谢敛弹劾她阿爹,这件事章永怡不可能事先不知道。再说了,阿爹又和章永怡决裂了,这样的旧日知己,在某些时候比仇人还可怕。
赵夫人唤她:“沅娘?”
宋矜问道:“阿娘觉得,章永怡为人如何?”
“你当日去求他,他难不成还为难你了?”赵夫人的精神很好,甚至微微笑了一下,“别的我不清楚,但你阿爹的友人,人品都是极其贵重的。”
宋矜原本想说,自然是吃了闭门羹。
但仔细回想,却又并没有被为难,只是告诉她有一桩莫名其妙的婚约。
宋矜不由道:“可他的学生,是谢敛。”
听到这个名字,赵夫人微微一怔,霎时间咳得撕心裂肺。
宋矜连忙帮母亲顺气。
过了会儿。
“我……”赵夫人的眸子又开始涣散,张了张嘴,似乎又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沅娘,要不就嫁给何镂吧……咳咳,朝堂上的事情,瞬息万变,你上哪儿抓住那阵东风……”
宋矜又沉默下来。
可不是么,这么久就是闷头乱撞。
若是嫁给了何镂,阿弟肯定能活下来。她自然也有了庇护,从此稀里糊涂活着,虽然背着罪臣之女的名声,却不必担心明日就病死在破屋里。
名声有什么用呢?名声不能换药吃。
“阿娘。”宋矜喊了声。
赵夫人轻微的鼾声传来,并没有回答她。
帘子却被蔡嬷嬷掀起来,老人探出半张脸,欣喜唤她,“娘子,我熬了肉粥给夫人补身子,夫人睡醒了么?”
香糯的肉粥香涌入房间,连宋矜都有些饿了。
她摇了摇头,出了门。
蔡嬷嬷把桌椅擦得干干净净,摆着好几道菜。旁边还熬了一碗枇杷水,雪白的梨肉被熬得软烂,川贝小巧,透出一股甜味。
宋矜想到刚刚精神头好起来的母亲,不由弯了弯唇角。
父亲没有贪污,她也有了证据。
只要活着的亲人还能活下去,又有什么不能好起来?
“奴婢刚刚发现,不仅屋顶的瓦补好,连坏了的窗子也被修好了。”蔡嬷嬷坐在宋矜身侧,给她夹菜,笑眯眯说,“娘子作画时,总不必担心吹得老咳嗽了。”
宋矜埋头喝枇杷水,也点了点头。
人到了绝境时,有片瓦遮头就可以满足,她忍不住笑了笑。
蔡嬷嬷凑过来,挤眉弄眼。
“刚刚出去买菜,特意饶了路,你瞧我听到了什么?”蔡嬷嬷比划了两下子,插着腰,“二太太回去,挨了好一顿打,听说要不是人拦着,腿就打折了。”
宋矜一愣,又是一摇头。
“说是鼻青脸肿,腿上皮肉都扯开了,骨头都险些拿刀剁断了。”蔡嬷嬷说。
宋矜想起真正拿主意的,必然是自己叔父,心里更不是滋味。当年父亲还年轻时,为了给二叔父做生意,家里还吃了阵子杂米粥。
后来二叔父闯了祸,险些害得父亲丢官,还是母亲请了娘家人周旋,才没闹出大事。
蔡嬷嬷幸灾乐祸道:“听说兵马司的陈大人,还着人过去查了他家的铺子。平日亏心事做得那么多,指不定查出什么来,有得受呢。”
宋矜点头,也微微一笑。
两人吃过饭,又出去买了些纸笔。
街上巡逻的官兵多了不少,流民却一瞬间几乎没有。昔日熙熙攘攘的汴京城,又变得和往日一样,不少卖花女沿街叫卖。
蔡嬷嬷多看了几眼,问道:“娘子买只杏花吧。”
宋矜摇头:“犯不着花这个钱。”
“女郎若是答对了诗句,或是新词,也可以不花钱。”路过的卖花女听到了,凑过来对宋矜笑,抱着花箩,“杏花只剩下一支了,还有新开的山茶与桃花。”
宋矜低头,果然瞧见支粉白的杏花。
她正要开口。
远处有少女疾步跑来,伸手握住那支杏花,“我不对诗,我可以花钱买这支花。”
少女眼如圆杏,脸颊白皙,点着珍珠面靥,头戴重楼子花冠,十分美貌。她冲着宋矜扬起脸,轻轻撒了个娇,小声说,“女郎,我想送给我阿兄簪,你能不能让让我?”
宋矜还没回答,就瞧见远处走来的谢敛。
她微微一顿,“……谢大人?”
少女也是一愣,她看向谢敛,“阿兄,你认识这位女郎?”
第9章 汴城雨(九)
许是休沐,谢敛今日没有穿官服。
只着了身佛头青的苎麻直裰,腰间系着条山青丝绦,黑发整齐用木簪绾起,瞧着像是个朴素的读书人。只是他一露脸,周身气度冷冽肃杀,令人有些惧怕。
他周身的气势,比她见过的王侯公子还要矜贵凛冽些。
宋矜有些不自在,轻声打招呼。
那少女性子却极其活泼,捏着杏花道:“姐姐,那你的杏花能让给我吗?你也知道,我阿兄这人古板死了,好不容易答应簪花的。”
谢敛这样的人,确实不像会簪花。但幼妹这般撒娇,说不准也会应允……她不由有些好奇。
宋矜答应了,偷瞧谢敛一眼。
谢敛若有觉察。
“阿念,不要胡闹。”他声音有些冷,面色却并不严肃,“宋娘子若是喜欢,不必管阿念,她胡闹惯了。”
少女生气:“是你喜欢的!”
宋矜跟两个人都不熟,不好贸然插话,却又觉得有趣。
“我算不上喜欢。”宋矜确实不打算买,只是对诗还算长项,“小娘子若是喜欢,尽管买去就是,这花确实也开得可爱。”
少女就掏出荷包,数了十几个铜板,递给卖花女。
她弯了弯眼睛,“给阿兄簪。”
谢敛不说话。
到底不熟,宋矜弯腰,想要行礼告辞。
但那少女一把挽住了宋矜的胳膊,小声和她说:“姐姐,帮帮我。”
宋矜很不习惯别人亲近,几乎本能浑身僵硬,汗毛都要倒立起来了。她僵立在原地,等着少女放开,对方却靠得更近了,“我阿兄最厌烦花花粉粉,你帮我让他不要走。”
她挣扎了一下,没挣扎开,呼吸很乱。
少女贴着她,香气扑鼻。
是女子身上的味道,如此想着,宋矜才勉强喘过来几口气。
“阿念。”谢敛骤热冷声。
宋矜感觉少女一哆嗦,猛地松开手。
她呼吸骤然通顺,头脑发白,呆呆看向谢敛。
对方似乎没料到她这么直愣愣看过来,也是微微一怔,伸手扣住阿念的手腕,将她拖开了。叫阿念的少女浑然不觉,踮起脚,趁机将杏花簪在谢敛头上。
谢敛皱眉取下,似有不悦。
“好了!”阿念却回过神来,却见两人在对视,后知后觉追问,“……哦,女郎是?”
宋矜抽回目光,没有回答。
“家中还有事,谢大人和阿念娘子先逛。”宋矜对谢敛行了礼,说不出哪里不太对,只想早些和两个避开,“告辞。”
谢敛不咸不淡,应了声。
阿念却盯着她,匆匆买了支山茶,追上来,“我叫秦念,这支花就给宋娘子赔罪吧。”
宋矜心头微动。
传闻谢敛有位表妹,一直相依为命,传闻中是他自幼订婚的未婚妻。这话不知道是谁传的,她虽然听说过,却现在才想起来,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秦念着十样锦花箩阔袖褙子,雪白剪花纱百迭裙,腰间环佩叮咚。
不仅穿着得华贵,气质也清澈大方。样娇俏烂漫的女郎,就是宋矜从前,也很少能见到有人家能养出来,可见养得很好。
她只道:“女郎言重。”
“谢大人。”宋矜想了想,想起蔡嬷嬷先前说的话,态度温和不少,“多谢大人帮忙,着人修葺的屋子。因为阿弟无事,我阿娘的病也好了许多。”
谢敛微微点头。
他目光落在她被雨打湿的裙幅上,只一眼便移回,抽出袖底的名帖:“若是有难处,可以解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