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眸中沉静,声线低沉悦耳,又带着几分淡漠:“绿瑚,是吗?”
女子回过神,继而大惊。
这是她十几年前在宫中所用的名字,如今已经少有人提起,他们是如何知道的?!
更何况,她在宫中做的那些事······
“今日若不是我的人及时赶到,你难逃一死。”
听不到回话,谢韫不必看她神色也知必定满是慌乱,他不理会,直接进入正题:“我有一惑不解,还望姑娘解答。”
“前些日子坤宁宫搜出一匣子德宁劣币,就在你住过的厢房里。先皇后病逝时德宁钱庄仍未闭店,是以那时候这钱依旧可用。”
“你既不知其为劣币,又为何将那么多钱舍弃而去?”
他离床榻甚远,目光却分外锋利,好像能直直望穿她的眼睛。
“还是说,早在十几年前,你就已经知晓德宁钱庄私铸劣币一事?”
第16章 美玉
“我没有!”
货币关乎社稷民生,知情不报乃是大罪。绿瑚猛地抬头,连声否定,随后却又踌躇,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曾在宫中当差,是见过世面的人,自然能猜出男人地位非凡,言语间更多了几分斟酌与思量。
那件事,她不能说。
“那钱确实是草民的。”
落水与被追杀的惊吓已经平定,身边又有个谢成盯着,绿瑚镇定下来,脑中飞转。
良久,她挤出一抹笑,答道:
“说来惭愧,先太后娘娘仁厚,待身边奴才们极好,时常赏下簪钗首饰,只是这东西虽好,到底是官造的,不能变成实打实的银钱。草民家中贫寒,想着早做打算,于是便冒险托人将自己平日做的绣活拿出宫卖了,也好为以后出宫攒些嫁妆。”
“可这些到底是犯禁才得来的钱财,草民拿着它们,日日惶恐难以安眠,所以在出宫时全都留在了宫中,也算求一个心安。”
此番话漏洞百出,谢韫眯了眯眼,不相信事情如此简单。
他再度开口,冷声道:“只是如此?”
绿瑚忙应声,称不敢胡言。她重伤刚醒不久,此时努力保持镇定,出了一身冷汗。
一旁的谢成一直在观察她的神情,见她面色还算正常,朝谢韫摇了摇头。
后者半晌没说话,之后侧首问:“她的伤是怎么回事?”
身边随从禀报:“我们赶到时那人正要灭口,或许是匆忙间镖射了个偏,只中了手臂和肩膀,并未伤及要害。”
听到“镖”,谢韫眼底沉沉,像是随口一说,又似有所指。
“先前王良兴府上那个管家,好像也是死于镖伤?”
谢成神色一凛。据周岚月所说,薛永确是被银镖割颈而死。
谢韫不语,思索片刻后起身,吩咐道:“先送她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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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日,在朱缨的授意下,严庚祥以户部尚书的名义重新提起统一铸币之事。
众臣见次辅于朝会再提此事,便明白了陛下的心意,见她执意坚持,出言时也斟酌几分。
朱缨是有备而来,将前些日子她与谢韫几人商议好的章程一一摆出。殿中反对之人看陛下准备充分,认真讨论了半晌,无奈地发现此法似乎并非全然不可行,最终还是松了口。
女帝登基以来地位见稳,世家间暗中通过信,也默契地选择了退让。
异议见少,朱缨亲自拍板,下旨预行此法。
千百年延续至今的铸币之策,终于在这一年的春日有了变动。
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铸币一事解决,朱缨心情大好。散朝后谢韫不在宫中,她一人闲来无事,与照水和照雪聊了几句有的没的。
谈笑间,她忽然记起元宵宫宴时她与陈皎皎只遥遥望了一眼,也没说上话,之后便再没见过。
朱缨性格要强,偏偏喜爱温和柔婉的美人。
陈皎皎长得漂亮,性格又好,可生活未免太孤独了些,让英明神武的女帝大人平白生出些保护欲。
“元宵宫宴之后,怡景郡主那边可有动静?”她开口问道。
按理说自己在宫宴时给了陈皎皎恩典,她应该会来求见谢恩的。
照水想起这茬,答道:“那日郡主向宫中递了帖子,想是欲来面圣谢恩的,只是那时候您正为劣币之事烦心,除了朝臣不见旁人,臣便将郡主拒了。后来又派人来提了几次,但您始终不得闲,这几日倒是没听说。”
这些日子确实是政务繁忙,她唯一的闲暇便是那天去锦园透了透气。但陈皎皎一看便知是个心思敏感的,可不要以为是她故意不见才好。
思及此,朱缨道:“今日事少,给郡主传个信,说朕午后在承明殿等候。”
照水应声。
照雪在一旁听着,侃道:“陛下待郡主可真好。”
朱缨待周岚月、朱绣她们好,是因为一个是多年挚友,一个是亲厚的长姐,如今却对一个只见过几面的质子郡主另眼相待,这让她不免称奇。
朱缨长眉微挑,睨了她一眼,懒洋洋道:“这话说的,好似朕平日都虐待你们一般。”
“哪能呢。”照雪笑嘻嘻接话道:“臣这就传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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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陈皎皎正在陈府厨房里给陈霖熬药膳。她穿了一身便于活动的窄袖衣裙,雾气浮腾间氤氲了她的面容,但仍可看到微蹙的柳眉。
兄长从前身体强健,可自伤了眼睛后便大不如前。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像她一样好生调养便是,可陈霖平时看不出,一到生病,骨子里的固执便显现出来,十分抵触旁人来照看,便是医士也常被拒之门外。
陈皎皎气恼却也没办法,自己知道兄长那些老毛病,索性亲力亲为为他熬好药膳,装进食盒送至他房间门口,让他自己来取。
今日便是如此,陈霖生病将自己闷在屋里,她便给他做些吃食进补,才从厨房出来,便听门外守卫禀报说宫中来了人。
她一惊,急忙前去面见。来人是个绿衣高髻的女官,看上去职位不低,见到陈皎皎后端肃一礼,将朱缨的意思传到。
将人送走后,陈皎皎回到屋里,这才没忍住低头一笑。
前几日陛下政务繁忙,她几次都没有见到,还以为是陛下已经把自己忘了。
匆匆用完午膳,她漱了口,便坐到了梳妆台前,挑了几支簪子在发间比划起来。
临到出府,她又苦恼起来。虽说陛下富有山河万里,什么东西都不缺,可她若是前去什么都不带,未免失礼。
陈皎皎思来想去,还是返回厨房,拿了一碟龙井茶酥。这点心工序复杂,她花了一上午时间,最后也只做出来不到十个。
先拿去给陛下尝尝,若是陛下不喜欢,她也可以再做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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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殿外侍卫禀报说怡景郡主来了,朱缨让人进来,随后放下撑着头的手,从贵妃榻上起身。
轻轻的脚步声传来,陈皎皎由侍女扶着跨进殿门。
她穿了一件丁香色绣花夹袄,下身着一袭晴蓝色锦裙,外罩了兔毛披风,发间除几朵绒花外,还罕见地戴了支白玉嵌珠蝴蝶钗,多了几分清透婉约。
她款款步至朱缨对面几步处,端正行礼:“臣女给陛下请安。”
“快起来。”
朱缨见她今日精神气不错,还认真打扮过,愉悦道:“瞧着郡主今日面色红润了些,不似之前苍白,病是好些了?”
陈皎皎依言起身,水亮的杏眼望向她,含着笑答道:“托陛下的福,已经好多了。”
随后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食盒,婉声言:“前些日子陛下忙碌,今日得见,还是要多谢陛下宫宴时对皎皎多加照拂。”说罢又恭恭敬敬躬身一福。
“不必多礼。”
朱缨注意到她的动作,心中明白了七八分,于是唇角翘起,问道:“这是还带了什么谢礼来?”
“只是一点心意,不敢称谢礼。”
陈皎皎有些羞赧,将食盒给了一旁候着的宫人。她手中帕子紧张地绞了一下,道:“臣女做不来别的,平日喜爱在厨房捣鼓些吃食。今日做了些酥饼,便想来拿给陛下尝尝。”
朱缨眼中更柔和了几分,对她道:“坐。”吩咐人上了茶。
宫人将食盒打开,将那一碟茶酥拿出,呈在了二人面前的桌案上,照常拿银针试毒。
检查无误后,朱缨拿起一块,放入口中咬了一口。
细腻的点心入口,随之而来的是一股茶叶的清香,甜却不腻,味道极好。
她眼中亮了亮,在陈皎皎期待的注视中,开口赞道:“味道极好。”
陈皎皎心中欣喜,绞帕子的手指放松,抿唇一笑,“陛下喜欢就好。”
“宫中御厨都难相比。”朱缨又夸了一句,她吃着点心,一时没再说话。
“看陛下眼周发黑,脸色略有晦暗,近日是熬夜处理政务了吗?”
陈皎皎看朱缨的脸色许久,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关切道:“陛下虽风华正盛,但也要注意身体才是。不妨请宫人沏茶时添些菱花,也好补些气血。”
朱缨正抿茶,听罢一顿,道:“你还通医术?”
她前几日确实忙了些,为着铸币之策夜夜到子时,拉着谢韫陪她一起熬。
“久病成医,臣女常喝药,闲暇时也看些医书,时间长了便会一些。”陈皎皎答道。
“朕知晓了。”朱缨冲她一笑,又道:“可会下棋?”
“略会一些。”陈皎皎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这个,如实回答道。
“那便与朕下两局。”朱缨点头,叫人拿来棋盘。陈皎皎顺从应声,随她到棋桌旁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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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弈间时间过得极快,西洋钟敲了几下,申时将至。
随着对面人一子落下,陈皎皎原本微皱的眉舒展,将手中拈着的棋子放回,抬眼笑说:“陛下棋艺过人,皎皎不敌。”
“世人道能从棋中观人,果真如此。”
朱缨拭了拭手,笑道:“你棋风柔和,多为防守,少有主动进攻,倒不如大胆一些,试试反客为主。”
陈皎皎点头,乖顺应了声。
照水从殿门进来,附在朱缨耳边低低说了什么。陈皎皎会意,侧身瞧了一眼窗外天色,随即起身,“陛下,天色不早了,臣女便先告退了。”
朱缨唇畔噙了笑,道:“那朕便不留你了。”
陈皎皎行礼打算离去,鬓边白玉簪色泽莹润,玉坠流苏随她动作微微摇曳。
朱缨眼一弯,出声将她拦下,自己也站起身,夸赞道:“这玉好看,你戴着合适。”
“美玉配美人。”
她走到陈皎皎面前,低头摘下手上玉戒,又拉起她手,轻巧套在她纤细的指间。
第17章 股肱
陈皎皎看着朱缨的动作愣了神,如今的陛下丹凤眼微弯,眉间花钿也好像透着光,神态间尽是愉悦。
朱缨拉着她指尖打量了一番,满意道:“果然好看。”
“陛下,这是御用之物,臣女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朕说敢就敢。”
朱缨摆了摆手,“这戒指并非宫中所造,你不必担心,安心戴着吧。”
“谢陛下赏赐。”陈皎皎心乱跳,不好再说什么,又行了个礼谢恩。
“快回吧,一会儿天黑了,路便不好走了。”朱缨笑道。
陈皎皎点头应了一声,随后在侍女的搀扶下出了承明殿。
待到上了马车,她才小心摸了摸手上发烫的玉戒,抿唇一笑。
她得回去多做几样点心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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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皎皎走后,朱缨正色看向照水,“在暖阁?”
“是。”照水答道:“许阁老在暖阁等候,已有一盏茶功夫了。”
朱缨唔了一声,心中纳闷这个时辰许瞻来做什么,向书房走去。
右首红木雕花圈椅上,许瞻正襟危坐,宫人上的茶一口未动。见朱缨来了,他立即起身行礼:“臣许瞻给陛下请安。”
“不必多礼。”
朱缨免了他的礼,到上首书案前坐下,问道:“许卿今日来是有何事?”
“早朝时铸币之事尘埃落定,此法周密,又并不冒进,欲在各地推广想必不会有太大阻力。”
许瞻听她问起,回道:
“但铸币乃是大事,臣想着行事处处都应告知陛下。如今内阁已将事务下放六部,只待执行,故特地前来知会陛下一声。”
“内阁办事向来利落,朕很是放心。”
听许瞻这样说,朱缨一笑,想起他这些时日的反常,唇一勾道:“这段日子朕与众卿商议铸币之策,本还算顺利,然许卿始终有异议,倒是让朕心中打鼓,不敢妄断了。”
她垂眼笑着,手中捏了根狼毫笔,在宣纸上慢条斯理画了几下,状似随口道:
“一直到今日早朝时,爱卿才勉强松了口。朕夜里难以安眠,觉着这铸币改革之法并无大纰漏,却不知为何爱卿如此表现。”
许瞻在朝中声名极佳,又是首辅,这次他坚持反对令众多大臣为难,也给朱缨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臣惶恐,望陛下恕罪。”许瞻听完当即屈膝跪地,“说来惭愧,这些年来臣年岁见长,眼界到底是不如了。”
“大魏至陛下这代不过三十余载,奈何盛世难续,情势不容乐观。臣一心求稳,想让我朝传承百年,不堕祖先基业,对一些新的尝试便抵触了。后来明白过来,统一之法功在千秋,分明是臣投鼠忌器,老糊涂了。”
他脸上带着羞惭,额头叩地:“臣愚钝,险些误了国之大运,请陛下降罪。”
朱缨起初没说话,须臾一哂,“许卿一心为国,是朕之股肱,何错之有?快起来吧。”
她亲自从桌案前走出,将许瞻扶起。
“陛下放宽心。”
许瞻起身,抬眼都有了泪光,涩声道:“身为臣子,便要为大魏赴汤蹈火。当初臣如何待先帝,现在便会如何待陛下。”
朱缨一怔,眼底的一点寒意也尽数消融。
十余年前朱景初登基,若不是他舍身救驾挡住刺客一剑,恐怕她父皇早就丢了性命,朱氏江山也危矣。
许瞻这般说是告诉她,自己仍会用最大的忠心效命于她,不惜再次送上性命。
她眼中微动,语气也愈发温和真挚:“许卿之心,朕明白。”
“太后娘娘去的早,陛下幼时被送至江北,委屈了。”
许瞻眼中闪着欣慰,如今不似臣子,倒像是一位寻常长辈,“若她看见陛下如今的样子,必会十分高兴。”
听他提起母亲,朱缨目光更加柔软,温声道:“有许公辅佐,想必母后也会放心的。”
“是臣僭越,怎的与陛下说起这些。”
许瞻拭了拭眼角的泪,方才回过神,拱手道:“时辰不早了,事务既已说完,臣便先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