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朱缨久久没有反应,谢韫问道:“在想什么?”
她没有回答,而是抬头看向他,“你也觉得我所说荒谬?”
方才谢韫虽然出言维护,但也可能是不愿看她受群臣攻讦,未必认同她的想法。
“不。”
谢韫否认,继而道,“统一铸币乃是大势所趋,就算陛下不做,将来也迟早会有。”
货币无法同一,各地往来均要受限,这样的坚墙厚壁总有一日要坍塌。
“可众臣的反应你也看到了,想要破旧立新,不是件容易的事。”
朱缨见他支持,眉头舒展几分,随后又叹。
前朝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朝臣的意见未必是真正为社稷着想,但其中世家利益纷杂,终究需要顾忌几分。
谢韫没接话,温声问:“可还记得安眠草?”
朱缨一愣。
当年江北军远征南诏应战,费了不小功夫。战事初了,他们还未拔营,伤残的士兵不在少数,军医忙不过来,便就地找了几个医士帮忙。谁知这南诏大夫和江北的不大一样,给重伤之人诊治时要先灌一碗不知是什么草药做的汤,味道极怪。
江北军哪见过这架势,还以为是上当找了几个江湖骗子,坚决不肯就范,南诏大夫同样恼火,两边僵持不下。
奈何军医实在稀缺,众人无法,想着死马当活马医,总比将人活活耗死要好,于是乖乖任由南诏人摆弄了。
如此,奇怪的事便发生了。
那汤灌下去没多久,伤兵便陷入沉睡,没了知觉,处理伤口时的撕心裂肺竟然一点都没出现。待人醒来,中间发生的事也一概不知,只以为是睡了个好觉。江北军医那边惨叫痛呼声此起彼伏,而南诏民间医士这边却安安静静。
大伙俱是称奇,经过询问才知那汤药乃是一种名叫安眠草的草药所制,此草有麻醉之效,适宜入药,仅在南诏生长。旁人闻所未闻,而南诏人却已经使用多年了。
后来南诏战败与大魏订立和约,通商往来也频繁起来。南诏人聪明多智,得知外面没有安眠草后便抓住机会,将其晒干磨成粉售卖。其他地方的百姓没见过这种草药,纷纷排斥不愿购买,之后见识了其威力,便渐渐放松了态度,也效仿南诏将它入药。
那时朱缨和谢韫启程回魏都勤王,安眠草已经在江北推广开来,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传至魏都一带,进而覆盖整个大魏。
“当然。”朱缨笑了笑,回答道。
这东西是多少伤病之人的福音,她如何会忘。
“先祖皇帝开通大运河时同样满是反对之声。”
谢韫走近,“如今这条运河沟通南北,漕运繁忙,所过之处舳舻万千,尽是繁荣气象。”
想要走得长远,便不能一味守旧。
她眼中一动,抬眼望向对面人。
历代王朝几经更迭,若想前进,总要有人当马前卒。货币壁垒困扰大魏多年,若是能统一铸币,将这一大困难消除,那便是利国利民,功在千秋;可若是不成,就是颠覆祖制、祸害社稷的罪人。
朱缨不怕遗臭万年,她只在乎身前事。这法子是冒险了些,实行起来必要面临诸多困难,可她愿意试试。
她还年轻,有的是时间亲自陪这个王朝成长。
“你说的对。”朱缨眉心舒展,笑道:“看样子,你已经想到如何做了?”
她了解他,如此气定神闲,必是心中已有了底。
大钱庄垄断着铸币,世家与之勾结,在其中能获几分利,她大概能想到一些。猖狂了这么久,这财权,如今也该交给她了。
谢韫眼中也带了笑,“我们都说出来,看看是否想的一样。”
殿内暖炉香气萦绕,瓷盏中的茶渐凉。不久,朱缨的最后一丝顾虑也打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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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商议了半天铸币之事,朱缨伸了伸懒腰。
眼下已经大致差不多,只要再稍加打磨便是,正好谢韫在宫外还有要事处理,她便不再留他。
离开时,谢韫拢了拢她的氅衣,叮嘱道:“久坐易疲累,今日天色晴朗,不妨出去走走。”
朱缨含笑点头,目送他出殿门。
宫门关上,她活动了下脖颈,如今常在宫殿里闷着批奏疏,身子确是变怠懒了。
朱缨回头望了一眼宽阔的桌案,啧了一声,觉得好不乏味。
“走了。”
不愿再看那些奏章书简,又想起方才谢韫的嘱咐,她扬起唇,朝照水道,“陪朕去锦园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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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出正月不久,锦园中的梅花还开着。梅枝抖落掉先前的积雪,舒展了身体,其上点点嫣红正灿烂,远远望去十分显眼。
虽是乍暖还寒的二月天,也有不少花草冒了新芽,酿红酝绿生机勃勃,恰是新生换旧的好风光。
朱缨原本只想出来透透气,看见这样的好景也被唤起了兴致。她在园中悠悠走着,随口与照水闲谈。
“前些日子皇姐提起选秀之事,你说莫不是皇姐想成婚了,欲要借选秀之便,物色一位如意郎君?”
毕竟她与皇姐同为女子,历代皇帝又有选秀时赐婚皇室宗亲的惯例。虽她不欲选秀,但若朱绣这样想,她当然要挑选几位青年才俊入宫,给皇姐好好相看一番。
“长公主之尊,臣不敢妄议。”
照水跟在她身后恭敬道,心中却无奈,想着陛下您可莫要胡来。
“改日还需找皇姐问清楚。”朱缨煞有介事点点头,显然很认同自己的想法。
照水应是,余光见不远处有一抹蓝色的身影,她神色一肃,提醒道:“陛下。”
略显瘦削的少年见朱缨看过来,胆怯般后退一步,回过神来又走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见过陛下。”
“免礼。”朱缨让他起来,看清他面庞后才恍然,原来是她那没见过几面的幼弟。
她含了笑,温声问道:“你是绪儿,对吗?”
第15章 伤疤
康乐帝一生有三个子女,朱绣为长,朱缨行二,最小的一位是皇子,名为朱绪。
这位三殿下乃是贵妃李氏所出,亦是唯一一位在宁皇后仙逝后出生的皇嗣,自他降生,康乐帝便再未驾临过后宫。
他出身足够高贵,本应在宫中受尽宠爱,可不知为何,康乐帝对其态度淡淡,鲜少去看望他们母子。其母妃李贵妃对他不谈溺宠,只在学业上极其上心,态度严厉。
于是在宫中人眼里,这位殿下空有显赫出身,却爹不疼娘不爱,性格在母亲多年压迫下被养得木讷怯弱,是个十足的小可怜。
“是。”
朱绪偷偷瞄了她一眼,低声应道,不自在地用手搓捏着衣袖。
朱缨顺着他动作目光向下移,在看清他的衣着后皱了皱眉,抬眼看向跟在朱绪身侧的嬷嬷,问罪道,“你们就是这样照顾静王的?”
她去江北时朱绪才三岁,从前也没见过几面,谈不上多有感情。可就算如此,他也是她的骨肉手足,是她亲封的静王殿下。
宫中人惯会见风使舵,看他衣着陈旧又落魄,可见平日里受尽怠慢。
这宫里到底有她看不见的地方。朱缨想。
“奴婢冤枉!请陛下明察!”老妪慌忙跪下道冤。
朱缨瞥了一眼,这嬷嬷乍一看并不张扬,身上宫衣却是簇新,腕间的玉镯更是体面,显然是慢待主子尽紧着自己。
她不欲与其多费口舌,正要将其发落了再寻些人来侍奉朱绪,面前少年却开了口:“皇姐恕罪。”
他眼含纠结,还是求情道:
“臣弟衣裳多,想是嬷嬷早间眼花,错拿了往年的衣服给臣弟,只是一时疏忽,还请皇姐息怒。”
“既如此,便罢了。”
朱缨看他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懂的,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而吩咐身旁随侍道:
“挑些布料给静王做几身衣服,再看看有什么缺的物件,一并给添上。”
宫人躬身道是。
朱绪眼中难掩欣喜,抬头看向朱缨,恭敬一揖:“多谢皇姐赏赐。”
“起来吧。再过几年能开府了,朕给你寻最好的地段。”朱缨勾唇。
分明是皇子,却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她觉得这位幼弟着实是可怜了些,建府时多照拂些也使得。
“出了正月天气回暖,但依然寒凉,你穿得单薄,早些回吧。”她关怀了一句,又道:“朕还有政务,便不留了。”
朱绪乖顺应声,行礼目送朱缨离开。
身侧嬷嬷见皇帝走远,忙向少年叩首道谢,语无伦次道:“多谢殿下求情,老奴没齿难忘!没齿难忘!”
她平时对静王苛待,本以为今日难逃一死,没想到还是殿下出言,保住了她性命。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朱绪眼中沉了沉,又迅速恢复原状,将她扶起道:“嬷嬷平日教导,绪儿不敢忘记,如何能看着嬷嬷丢了命。”
“老奴日后定尽心尽力侍奉殿下!”老妪甚是感动,起身后眼含热泪,向朱绪保证道。
“好了,我们回去吧。”朱绪迈步,复又朝朱缨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脸上带笑,眼里却晦暗,“皇姐说了,让绪儿小心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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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在山,天色见暗。
魏都城门将关,近郊已少人逗留,河流之上水色粼粼,船夫也大多行船靠岸,不再渡人。
远处匆匆走来一个裹着头巾的女子,以面纱覆脸,看不出年纪。
见船只尽数停泊,她暗暗焦急,忽然瞥见还有一船上有渡夫,于是一喜,快步赶向岸边。
女子走近,急声问道:“可还渡人?”
渡夫戴着茅草斗笠,看不见面容,操着一口粗哑的声音:“今日天色已晚,不再渡了。”
女子没发觉异样,忙低头摘下荷包取出钱,“还望通融,钱不是问题。”
渡夫默了默,似乎是见她确是急切,须臾松口:“上船吧。”
女子这才松口气,应了一声,抓紧背上的包袱上了木船。
行至水中央,她左右顾看一番,见四下平静无人,这才放下心,一面催促渡夫,“我有急事,麻烦快些。”
“姑娘如此焦急,是要赶去何处?”斗笠和蓑衣将渡夫悉数遮掩,只露出半个棱角分明的下巴。
他漫不经心地摇着船桨,原本粗粝的嗓音渐渐变成年轻男子的冷冽,却透着十足的杀意:“离开魏都,躲避追杀?”
女子看不清他的面容,却发觉出其声音的变化。
她被戳中心思,猛然抬起头,只觉得浑身发冷,惊呼一声下意识想逃跑,却发现四面环水,已经无路可逃。
“渡夫”没有理会,一松手,任凭船桨沉入水中,随即闪身站起,从袖中射出两枚飞镖,一枚飞向女子小臂处,另一枚则直直冲她面门而去!
女子见状大乱,覆着的面纱也掉下,露出一道狰狞的伤疤。
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将手中包袱向他掷去。那包袱不沉,但“渡夫”躲闪不得,还是被砸得一个趔趄。
木船空间狭小,被二人动作弄得左摇右晃,让那飞镖只中了一枚,连着衣袖钉进她手臂,另一枚射了个偏,被躲了过去。
一声闷响,女子惨叫,随后顾不上别的,咬牙不再犹豫跳下船。
袖口的布帛被狠狠撕裂成两半,随着她的动作发出一声哀鸣,木船也被拖得剧烈一晃。
“渡夫”稳住身形,见人已经入水,他唇边牵起冷笑,作势欲纵身追向水面,将其在河水中除掉。
远处突然传来声响,他抬眼去看,面色微变。
对岸飞身跃来几个劲装之人,手中皆有武器,轻盈踩着水面快速朝他而来,身手看上去绝非等闲之辈。
渐台之人……
眼见几人渐渐靠近,来不及思索,他嘴角沉下去,转身又看了一眼女子落水的地方,水面被血色染红,扑腾的水花越来越小。
“渡夫”收回视线,随后干脆利落地再次飞出一枚镖,只见水中又爆开一朵血花,他才离船踩水,朝着另一岸迅速离去。
人已经远去,赶到的几人没有再追,到水中捞起了重伤的女子。
她失血过多,又在冰未消尽的河水中待了太长时间,一到岸上便昏迷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手臂、肩上均有伤。”
其中一人蹲身检查一番,问道:“统领,怎么做?”
谢成看了地上女子一眼,回答说:“先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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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醒,醒醒!”
女子被声音和推搡的动作唤醒,她悠悠醒转,发现四下环境已变,不再是冰冷的河水,而是一间陈设古朴大气的房间,自己正躺在床榻上。
意识消散前,她记得自己为逃追杀跳入水中,最后好像被另一拨人救起。
冰凉的地板提醒着她如今平安无事,女子疑惑,抬头望向周围,在发现屋内有一位男子时明显怔愣。
她撑起身子,慌忙低头看,却见身上伤口已经包扎,换了干爽的衣服,身旁还有侍女照顾。
“你们是何人?”痛感传来,她开口警惕道,心中不安。
“你不必担忧,我们不会伤害你。”
谢成抱着剑站在一旁,道:“你伤得太重,我们找了医士照看。你昏睡了两天,现在想必已无大碍,只需多加将养。”
“多谢。”女子感激。
“不必。我们救你,本也不是因为仗义。”
谢成收到眼神,直接对她道:“可知那人为何要杀你?”
女子心防消去许多,她知道这些人救了自己,看上去不像坏人,但仍沉默着摇了摇头,并不敢直视面前人。
出宫后这些年她隐姓埋名,甚至自毁容貌,却依旧无时不生活在悔恨和不安里。关于被追杀的原因,她自己大约猜得出,可若是将事情坦白,她将死无葬身之地。
“看清他的长相了吗?”谢成也不逼迫,又问了别的。
“……那人戴着斗笠,我看不清。”
过了许久,绿瑚才开口。
她低着头,声音低哑,“但他会改变声音,先前听着分明是个老翁,到了船上却又变成了年轻男子。”
“主子,看那人身形高大挺拔,动作迅捷,该是个年纪不大的男人。”谢成补充道。
突然听到这样一句,不知他在与谁说话,女子一愣,有些迷惑。
“嗯。”
隔着屏风传来了另一人的声音,绿瑚才发觉原来房间内还有其他人,想必便是面前之人所称的“主子”。
屏风缓缓移开。
谢成站着与绿瑚说话,屏风之外的男人却坐着,身边还站着几个随从,显然是地位最尊之人。
他一身墨色锦袍,衣领袖口镶绣银丝边云纹,身姿挺拔,相貌气质俱是出众,如霜华月辉般照人,身侧桌几上偏偏放着一柄长剑,虽隐入刀鞘仍可见凛冽寒光,才可窥知其主人并非表面上那样温和无害,透出几分凌厉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