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没心没肺玩够了,他开口问:“照例乾仪卫不得擅自离席,你怎么出来了?”
周岚月掷出最后一个石子,果然在水面打出三个连续的水花。
她心情不错,意犹未尽地收回手,侧头瞥他一眼:“怎么,怕我这个鹰犬不在,陛下身边出了岔子?放心。”
“知道你这个兄长关心妹妹安危,可你们的兄妹情能更进一步,多少也有我的功劳。”
她背着手上前一步,仰首看他:“你能不能也顾一顾我的死活?”
听她又要给自己强加罪名,宁深有些局促,辩道:“我何时有不顾你的死活?”
“你哪里顾了?”
鱼上了钩,周岚月面上不显,嘴上立刻逼道:“在你眼里我什么都不是,顶多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同僚,一起拱卫天子罢了。”
“我若拿你当同僚,就不会——”
话到一半硬生生止住,宁深才反应过来自己中了激将法。他面色微恼,压低声音道:“周岚月!”
“干嘛呀?”
她显然毫无歉疚自责,反而面带得意,大摇大摆接了他的话,声音都变娇柔了些,还得寸进尺继续问:“说完呀,同僚怎么你了?”
这副模样让宁深没法怪她,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他默默吸了一口气,须臾后恢复如初,辩解道:“我的意思是,方才看你还在席上与人交谈正欢,转眼便出来了……”
他只想问她离席的缘由,何时提到陛下了?
谁知这句话又被不怀好意的某人挑了错处,周岚月恍然大悟般长长“哦”了一声,歪头道:“你吃醋了?”
宁深:“……”
猝不及防被戳中了心事,他心头陡然一跳,自觉这天是没法聊了。
正好面前人又靠近一步,他心中仓皇,强撑着正常的脸色,没好气地看她一眼,转身便要离去。
走得太不体面,说是落荒而逃还差不多。
周岚月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拦住,嘴上嚷道:“话没说完便要逃跑,非君子行径,失礼!着实失礼!”
“与无理取闹之人有何礼数可谈!”
“怎么是无理取闹,我浑身上下处处是理!”
宁深想走走不成,被磨得没了脾气,无奈道:“你到底想如何?”
“不如何。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出来吗,我告诉你啊。”
周岚月惯是吃软不吃硬,只要对方软下来她便满意。
见他屈服,她收了继续调戏下去的心思,也不觉得羞,拖长调坦白道:“我不过一转身,你就不见了,还不是为了寻你?”
寻他?
宁深愣住,如同毫无防备地被喂了一颗饴糖,瞬间甜得腻人。
可他此时顾不上回味,回神后怀疑是她开玩笑,反而有种被耍得团团转的恼意,迫使他将憋在心底的话问清楚。
他冷静下来,再次连名道姓叫她:“周岚月。”
同样的问题第二次出于他口,却与第一次的意义大不相同:“你到底想如何?”
靠近又退开,而后又重新靠近,是权衡利弊后的结果,还是你无聊中的戏弄,只是图个解闷?
“宁深,你是个傻的?”
周岚月感受得到他的情绪变化,可她向来越战越勇,直接迈出一步,仰头与面前人来了个近在咫尺的对视:“我整日费尽心思献殷勤,莫不是想和你处兄弟、拜个把子?”
这么多年她什么男人没见过,就没见过这么木的。
情爱之事一向是心照不宣,只讲究个水到渠成,偏生这家伙又笨又古板,看不懂暗示就罢了,还非要逼她一字一句剖开说!
她直接扣住他腰带,不许他后退,如果忽略绯红的耳垂,或许嚣张得像个土匪头子:“我看上你了,想和你试试,你应是不应?”
她不信这厮对自己毫无感觉,毕竟男人的身体骗不了人。如果真的没有,那晚被她强吻时本该利落推开,又为何要揽她的腰?
无人打水漂的湖面本该平静无波,不想夜风掠过,悄然带起阵阵涟漪。
晚归的蝴蝶穿越花丛间,无声颤了颤翅膀。
宁深被她连珠炮般的话语轰得半晌回不了神。
他眼中显出一点茫然,千万句话分明已经到了嘴边,却又忽然忘了该如何说,最后来了一个驴唇不对马嘴,生硬得令人难以直视:“那天我去周府寻你,你没有来……”
小肚鸡肠!
周岚月以为他到了这时候还在对这事耿耿于怀,提起后也有些不自在,没好气回答道:“再怎么样我也是女子,酒后失德干了糊涂事,还不许我害羞了?”
原来,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耳畔颊边后知后觉地热了起来,宁深垂下眼,心中咚咚跳得厉害,不知是欣喜多一点还是遗憾多一点。
他低声坦白:“那晚回去后我并未休息,到周府拜访前先去买了大雁,本想来了与你见一面,若你愿意,我就可以当场提亲。”
“提亲?”
周岚月半天没反应过来,这时候才知道他那日来周府的用意。
她大为震惊,结巴道:“不、不过是酒后碰了一下,你这也太快了!”
敢情这家伙来时像个没事人一样,好像丝毫没受影响,其实背地里早已筹谋了一晚上人生大事?
她只是想先试试看,可没想这么早成婚!
“快吗?”宁深显然不认同,认真道:“是我占了便宜,合该对你负责。”
浸入骨子里的君子习风告诉他,虽然是周岚月霸王硬上弓在前,可在这样的事面前,吃亏的往往是女子。
只要她说一句愿意,他就不会踌躇半分。
当然,他也有他的私心。
可惜周岚月只领会了表面意思,瞪大双眼:“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动了向我提亲的心思?”
“你是不是还活在百年前?男女之间拉一下手便要成婚,照这样说,我早该嫁人八百回了!”
难怪这些天她克服窘意几次三番去找他,他都无动于衷,原来都是她自己一厢情愿!
周岚月觉得自己被狠狠戏弄了一番,羞恼之意如火般烧起来,于是故意将话说得夸张,心中多出一种自损的痛快:“多的是人想对我负责,但我不需要。既然如此,恕我不奉陪了。”
她脸上早就没了笑意,冷冷瞥了一眼便要离开。
“等等!”
没等解释就被劈头盖脸凶了一顿,宁深意识到她会错了意,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忙拉住她手臂将人拦住,急声道:“事情并非如此,你听我说!”
“那晚我从兵部晚归,回府时吩咐车夫绕了路,在街上遇到了你。”
她双眼满是怒意,他低低开口:“若换作旁人,我不会与之共乘一车。”
原来那天他们两个并非偶遇,而是他特意绕了远路,才好不容易接上了某个醉醺醺的酒鬼。
不会共乘一车,后面的事就压根不会发生,更别提什么为“负责”而提亲。
抑或是说,这一串看起来荒谬又难为情的乌龙,其实早就经过了他的默许。
原因没有别的,只因为那个人是她周岚月。
他才是蓄谋已久。所以当她的手抵上车壁、向他凑近时,虽然在他意料之外,可却没有推开,而是自甘堕落般不加反抗,无声扶住了她的腰。
……哼。
这次周岚月听懂了,汹涌的怒意顷刻平息,只觉得胸中动静如擂鼓般,不自觉扬起嘴角,露出一个胜利的笑。
她就知道,只要她想,什么男人追不上?
什么端方君子,也不过如此嘛。
她收回将要离开的脚步,叉腰看向他,也犯起了倔,非要一个直接而确切的答复:“所以呢?刚才我问的话,你得给我个准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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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殿内歌舞升平,一片和睦气象。
阵阵琴瑟箜篌声里,朱缨微昂起下巴,远远望见周岚月的席位是空的,目光一转,竟发现素来不动如山的宁深也不见了踪影。
周大小姐,若是玩脱了,我可护不了你。
她不语,长眉却轻轻挑起,饶有兴味地微扬了下唇角,复又拿起酒盏。
没等酒沾唇,座中一年迈老者先开了口,拱手道:“陛下,烈酒伤身,还是少饮些,仔细龙体。”
说话之人席案靠前,不难猜测身份显赫。鬓间满是银丝,却精神矍铄,不见行将就木之感,眉间岁月的痕迹聚成一个“川”字,满是肃正。
“劳王爷挂怀。”
朱缨循声望向声音来处,显然对此人颇为敬重,依言放下酒盏,温声关切道:“身子可还安好?”
老者不是什么大臣,而是静养多年的衡南王,实打实的皇室宗亲,纵是先帝在,也要尊称一声皇叔。
老王爷历经三朝,是宗室中德高望重的长老,多年来与王妃皈依道门、深居简出,平日鲜少露面。今日能一同出席宫宴,也是一桩罕见事。
二人寒暄了几句,与一般家族中的长辈与小辈并无差别。
老王妃简衣素髻坐于一侧,面容苍老却慈祥,在回答过朱缨的关心后,出言笑道:“陛下虽为女子,却也没有空悬后宫的道理,如今年纪不小了,也该择出二三位公子入宫伴驾,绵延皇室血脉。”
“不知陛下打算何时大选纳君?”
年长一辈看重子嗣,宗室中对后宫无人这件事早有微词,衡南王夫妇作为族中长老,可不就被推出来了吗?
老王妃说完,大殿中气氛莫名凝滞了一瞬,就连乐声中扬袖起舞的宫娥也默默收敛了动作。
当今陛下至今仍未纳君,身边却不缺知心人。提起天子与都督之间的关系,在座之人十有八九都心中有数。
无奈那些年老的宗亲臣子素日两耳不闻窗外事,又对这些事情十分迟钝,如今一心想着要皇嗣,不明不白就撞了上来。
说起来,这也正是朝堂众臣关心的事。后宫对前朝而言乃是不小的助力,若能将自家子嗣送入宫中,一朝得宠即能荫蔽母族。
哪怕断送前途,只能在深宫中虚度光阴,对家族来说也是值得的。
太傅袁持忠原本喝酒醉醺醺的,听到老王妃的话立刻打起了精神,清醒得仿如滴酒未沾:“老王妃所言在理!还望陛下早做打算!”
袁老太傅桃李满天下,与谢韫祖父是一辈人,也是难得至今仍未隐退的老臣,平日多在府上下棋遛鸟,偶尔想起了便到崇贤馆讲学。
他当然没有争权的想法,但同样对皇家开枝散叶之事关心已久,早在年初元旦宫宴时就曾旁敲侧击向谢韫问过此事,还试图让他劝谏朱缨早日大选。
可怜老大人事后并未收到回音,还傻傻以为是督帅苦苦相劝无果呢。
谢韫受朱缨压迫,正认真对付她赐下的那盏酥酪。
听众人提起选秀一事,他没有立刻抬头,手微一顿后便恢复如常,须臾才慢条斯理搁下羹勺,像没事人一样神色自然地望向龙座处,等候着天子发话。
现在还要担心这件事,当他是吃素的?
“诸卿的意思,朕都明白。”
只不痛不痒客套了一句,朱缨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垂下眼,静静抚了抚袖口。妆容精致的脸上看不出怒意,叫人捉摸不透。
天子不开口,众人只能巴巴等着。
无人敢贸然接话,静默的大殿中渐渐被压抑填满。
“咣——”
倏地传来一声瓷碟碎裂的脆响,在此时听得尤为明显,没想到还没完,那一声之后,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碗盘摔碎在地的声音,打破了殿上的沉闷。
众人纷纷循声望去。
数声惊呼响起,朱绪被慌乱的宫人扶着起身,离开一片狼藉的席案。
他低头一看,美酒珍馐倾覆了大半,座下垫着的银丝软毯也染上了脏污。
方才他的衣角被压在桌案下,这些都是被他失手打翻的。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他面露惶恐,扶着小黄门走出时险些没站稳,快步走至御座前,请罪道:“是臣弟失礼,不慎打翻席面扰了宫宴,望陛下恕罪!”
得知他是一时疏忽,朱缨面色温和,摆手道:“只是小事,快起来吧。”
经过了这一个插曲,倒是把选秀之事揭过去了。
朱缨面上不显,心里却将朱绪夸了一通,正欲吩咐让他回去入座,却远远望见他起身时从袖中掉出了什么东西,好似是……
一支簪子?
“绪儿,那是何物?”朱缨问道。
如被撞破了心事,朱绪难掩慌乱,脸上带着局促,想将东西捡起收回:“只是些寻常物件,皇姐不必挂怀——”
“是吗?”
朱缨狐疑,气氛一下子又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