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靠在床头,面色呈现出失血过多的苍白,在看见来人后眼中闪过亮色,挣扎着想要下地行礼:“皇姐——”
朱缨加快脚步上前将人扶起, 免了他的礼:“快去躺着。”
“谢皇姐。”
朱绪目光中满是对她的敬慕, 显得十分澄澈, 想开口说些什么, 却发现面前人身后还有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唇角僵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初,用垂首代替行礼:“见过督帅。”
谢韫颔首, 看不出情绪, 拱手回了礼。
朱缨关注着伤势, 一时没注意到两人间的暗流涌动。
她坐在床边, 责怪道:“那刺客原本伤不到朕, 你这傻孩子, 为何如此不惜命,偏上前来挡?”
“是臣弟欠考虑了。”
朱绪神情有些懊恼, 又像是窘怯, 很快却全都消失不见。
他面无悔色, 认真道:“凡事总怕万一, 但只要绪儿挡在皇姐身前,皇姐就必定不会受伤。如此, 便不必担心那万一了。”
这样孩子气的话,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会动容。
朱缨一怔,神色霎时变得柔和, 于是抬起手,像对待孩子那样摸了摸他的头。
被这样一摸, 朱绪周身一颤,用一边牵扯不到伤口的手按住了她的手,微赧道:“皇姐,绪儿不是孩子了……”
朱缨扬起唇角,顺势拉起他的手:“是朕忘记了,绪儿就将要出宫建府了。”
听她说起开府的事,朱绪腼腆地垂下头,目光中含了期盼,移向一旁的谢韫:“早就听闻都督府又宽敞又漂亮,绪儿向往已久,想要借鉴一番,改日可否由督帅引路,带我前去一观?”
两人视线于空中交汇,擦出一缕硝烟。
谢韫定定与他对视,如常接话道:“只是谣言而已,殿下不必当真。”
这一言一语间,竟让朱缨嗅出一丝不友好的气息。
她有些疑惑,抬头去看谢韫,又听他道:“鄙府简陋,同寻常官宦府邸并无大差,恐怕无甚新奇。殿下开府建邸,自然是一等一的规制,何需借鉴都督府?”
笑话,都督府的地段和陈设都是独一份的金贵,修建时的图纸是她亲自改过的,无一处不精细考究,规制比起亲王府有过之无不及,怎么就不配让朱绪借鉴了?
朱缨领会不到谢韫的心思,也气不过这小气鬼贬低她的心血,见如今内殿只有他们三人,当即拆台:“当初修建时费了朕多少心力,如今你看腻了,就说它简陋?”
“……臣并非此意。”
她气闷,侧头不理他。
见她不高兴,谢韫原先拒绝朱绪的话只能收回,无奈服软:“臣不常回去,府中自然冷清简单了些。”
不常回府,还不是因为留在了宫中?
原来是这个缘故。
朱缨反应过来,果然不再生气,冲他眼一弯,而后转向朱绪直接做了主:“物件和人手皆可以添,不算什么大事。待到伤养好,朕让照水带你去看。”
“多谢皇姐。”朱绪满足地笑。
面前的二人亲密无间,俨然一对璧人。朱缨对都督府的熟悉程度甚至胜过谢韫,就连身边的女官都可以轻车熟路带他去都督府一观。
何况,那时她初登基,正是繁忙的时候,却连修建一座府邸这样的事都抽出时间亲自过问。
床榻内侧的一边,朱绪手指无声收紧,将锦被攥出了褶皱。
谢韫将一切尽收眼底,神色愈沉,几乎确定了心中那个荒谬的猜测。偏偏榻上人神情专注,望着朱缨的眼神单纯又澄澈。
不屑之余,谢韫又颇为费解。敢问世间男子千万,为何会有人如此作态?
“绪儿,朕问你,你可要思量清楚再答。”
温情脉脉相处了片刻,终于进入了正题。
朱缨放下笑容,盯着他道:“今日那刺客,可与你有关?”
朱绪神情愣住,而后不可置信道:“皇姐怀疑,此事是臣弟所做?”
他情绪激动起来,带着被冤枉的羞愤:“臣弟可对天发誓,绝未做过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皇姐若不信,大可派人前去搜宫,也好还臣弟一个清白!”
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醒来便被猜忌,若真是清白,又怎会不寒心?
他反应激烈,朱缨拍拍他手,安抚道:“朕也只是随口一问,若不信你,今日便不会过来。你不想听,朕不问就是了。”
“是臣弟失礼了。”朱绪这才冷静下来,面容懊悔。
朱缨自然不会怪罪,叹息一声道:“你放心,朕定会彻查此事,给你一个交代。”
时间也不早了,她顺势起身,“好生养着,改日朕再来看你。”
朱绪靠在榻上没法起来,眼睁睁看着她的手收回,将挽留的话语咽进肚子:“恭送皇姐。”
“爱卿方才说府上冷清,会不会是因为少个女主人?”
“打理一座府邸可比治理天下简单得多,陛下有兴致?”
“你想得美。”
离去的一双身影隐入屏风,低低的打情骂俏声却仍能传进朱绪耳朵。
他眼中不复刚才的明亮,渐渐变得阴晦。
垂青一人这么多年,皇姐,你都不会腻吗?
---
回到寝殿已是深夜,朱缨动了动麻木的脖颈,坐在妆台前不愿起身,任由身后的侍女摆弄,一点点拆去发髻。
疲惫之余,她眼微阖,想起殿中发生的事不忘愤愤:“百密一疏,人都抓住了,却忘了嘴里可能□□这茬。”
身旁人回道:“灭口和自尽的法子有千百种,又怎会被你样样都算到。”
她心中稍宽,还是不甘心地一哼,暗道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她定二话不说卸了刺客下巴,先将口中东西清干净再说。
想到另一茬,她略显惆怅,感慨道:“不过我没想到,绪儿这次会出来替我挡刀。若非我动作慢了一瞬,他本不用受伤的。”
侍女捧上铜盆面巾,朱缨边说着,将手浸入水中。
迟迟收不到谢韫的回音,她皱眉,抬眼控诉道:“为何不理我!”
“陛下与静王姐弟情深,难不成还要臣附和赞颂一番?”
朱缨啧一声,显然不满意这个答复,想起自己的手还是湿答答的,顿时起了坏心,也不让侍女擦干,直接将手从清水里拿出,伸到谢韫面前飞快地一弹手指,不由分说将水珠溅了他一脸。
一旁服侍的侍女哪能料到看见这般场景,想笑又不敢笑,忙垂下头不敢抬起。
冷不丁被微凉的水沾了满脸,谢韫低低“嘶”了一声,迅速握住她企图向后缩的手,不许她再胡作非为。
朱缨躲闪不成,正等着见招拆招,结果被横了一眼,留在手上的水却没有得到宽宥,被仔仔细细拿布帕擦了个尽。
朱缨翘起唇角,正看着他忙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为什么净手?
她一不用膳,二没去练武,并未叫人端水来。好端端的,怎么就稀里糊涂洗了个手?
心中这样想,她狐疑问出了口,却见话一出,侍女也变得疑惑,目光竟然移向了一旁的谢韫。
朱缨更迷惑了,同样看向他。
谢韫被盯得移开了目光,语气淡淡:“陛下在后殿留了许久,还是净过手,谨慎些为好,免得过了病气,损伤龙体。”
都是在军营摸爬滚打过的人,这是在忽悠谁呢?
朱绪受的是刀剑伤,又不是伤寒痨病,哪里来的什么病气。
朱缨不得其解,但能感受到他情绪不高,又想到方才他那副阴阳怪气不好好说话的模样,顿时福至心灵,哭笑不得道:“他替我受了伤,于公于私我都该去安抚一番,你跟他置什么气?”
她那时用手摸过朱绪的头,还拉了他手,这厮让人来为她净手,敢情是在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呢。
朱缨觉得今晚他甚是古怪,还有在后殿时拒绝朱绪去都督府的请求,皆不像他平时的作风。
哪怕是对朱绪有防备之心,也不该如此反常啊。
想到这儿,她戳戳他:“谁惹你不快了?”
侍从们识趣退下。
想起堵在心头的事情,谢韫自知荒谬至极。哪怕事实就是如此,可就这样贸然说与她听,恐怕她会以为是他在说笑,戏说他是嫉妒心作祟,便开始胡言乱语。
就算是同父异母,那也是亲生手足,这件事难以理解,她必定不能接受。
他打算再观望一段时日,若那小子识相,就该安分老实一点,自觉离她远远的,早日熄了那非分之想。
“快说呀,朕替你出头。”朱缨催促。
谢韫斟酌着如何开口,最后选择了委婉的方式,低声告诫道:“今日刺客之事尚且不明,静王未必真是无辜。以后就算是探病,也莫要靠得太近。”
还真是因为朱绪啊。
朱缨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但听他公事公办的语气还是没忍住笑了一下,连忙把唇角压了下去,追问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事,让你对他有这么大的敌意?”
“母族姓李,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不就是吃醋吗,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她眼神促狭,见他依旧眉头不展,只好收起嬉笑,无奈安抚道:“他是我亲弟弟,又不是什么外男。看你这副模样,还以为我答应了衡南王妃,说要大选呢。”
你拿他当弟弟,他未必拿你当姐姐!
谢韫有话没法说出口,在心中硬是憋出了火气。
为免她继续追问下去,他直接将人从妆镜前带起,一路推去了净室。
“太晚了,快些去洗漱。”
“……喂!”
第75章 甘泉
“僵坐了一整晚, 现在还不睡?”
从净室出来,见朱缨还趴在榻上,谢韫向她走近:“看样子是不累。”
忙忙碌碌了一晚上,如今终于四下宁静, 朱缨毫无睡意, 抱着绣枕:“我哪里能睡着。”
禁军和乾仪卫还在搜宫, 她等不到消息, 便无法安心。
也就是她还能在此谈笑风生,若换成那些多疑心小的君王,此时别说歇息, 恐怕早就把整个行宫翻了个底朝天了。
回来时她如没事人一般, 还心情颇佳地来招惹他, 仿佛丝毫没受刺杀之事的影响。
怕勾起她忧虑, 谢韫就没再主动提起。现在看来却不然, 是被她自己默默压在了心底, 到了夜深的时候,这份沉重就难再掩藏。
他微微一叹, 蹲身在床榻靠外一侧, 与朱缨视线平齐。
“行宫中人多眼杂, 确实不比皇宫安全, 但禁军已在殿外加派了一倍人手,阿缨, 不会出岔子。”
毋庸置疑,帝王寝殿是行宫上下守卫最森严的地方,只是才经历过刺杀的事, 朱缨始终心绪不宁。
她下巴垫在枕上,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若今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是先祖娘娘, 想必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同样是女皇帝,先祖平战乱建新朝,可她呢,只是举办个宫宴,饮酒时还要时时惦记着自己的项上人头。
许久没见她这样丧气过了。谢韫心一抽,轻握着她手指的手紧了些。
“今时不同往日,就算换作太祖皇帝,也未必能处处周全。阿缨,不必妄自菲薄。”
行刺主使之人尚不明确,他无法断言,但知道她在意什么,“政之所兴,在顺民心。你可知,自你登基以来,依靠福济院施粥救济的百姓日日都在减少。”
有人想要你的命,是因为你顺了民意,却触害了他们的利益。
你明白孰轻孰重,也必然不会因此就改变自己的道,所以,莫要为之伤神了。
和暖的烛火相映下,朱缨眼神微微一动,抬眼注视他,带上了一点笑意。
“你说得对。”
她神色缓和不少,谢韫微松,温声安抚道:“明日中秋过后,便能回宫了。”
今日的刺客来得蹊跷,死时也蹊跷,不过三言两语,就将皇室三姐弟搅得离心。用不了几日,风言风语便会传得到处都是。
但她没有说,谢韫自然不会主动提起。
朱缨垫着枕头点了点头,正欲翻过身来躺下,却又想起了些不该回想起的事。
于是谢韫就看见她眼中倏地一亮,迫切问道:“所以,你和朱绪的恩怨何时讲与我听?”
……这个糊涂蛋,说话跳得还真快。
她的嘴日行八百里,谢韫险些没追上。
见她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没忍住犯了大不敬,在天子头顶不轻不重一拍。没等她叫嚷,他站起身,径直吹灭了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