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突厥态度谦卑,她不会吝啬这点诚心。
伊南微顿,颇为意外地抬起头。大魏皇帝这样说,相当于是许下一个承诺,给她一次提条件的机会,可以随时来这里说出自己的需求。
他们突厥作为名义上的战败国,她本以为这次出使不会好过,也许会受到各种类似于怠慢或挑衅的事。可魏国皇帝这样的宽容,可谓是给足了他们颜面,不难看出言外之意——愿与突厥付出同样的诚心,共修两国之好。
不远处皇帝的面容模糊却秾丽,想到这里,她心中一颗大石落地,冲着御座方向一笑:“伊南明白了,多谢陛下。”
平阔的宫道上,黄门宫婢无不正衣整饰,噤声低首快行,步履匆忙不失有序。
繁复华丽的氍毹自宫门始,一路铺延至云麟台正殿,荷烛笼灯齐出,车马辚辚,明光胜昼。
“陛下驾到!”
随着女官高声通报,皇帝衣冠隆重从后殿而来,由侍从扶着在正位落座。
文武大臣席位在左,下跪叩首山呼万岁,突厥使团在右,齐齐低首行礼。
朱缨免了众人的礼,目光无声扫视一周,看向异国使团随和道:“贵国使臣远道而来,朕心甚悦,愿借此宫宴略尽地主之谊。今晚诸位不必拘束,尽兴便好。”
话音落下,为首衣着鲜亮的少女将头一点,开口时竟是一口流利的汉话:“多谢皇帝陛下体恤。”
朱缨眼中微有错愕,问道:“伊南公主会说中原话?”
早朝时她已率众臣在崇政宫与突厥使团见过面,只是那时这位公主说突厥语,觐见说话皆要依靠翻译官才能进行。现在不过过去半日时间,可见她早就会说汉话,先前只是藏拙罢了。
少女歪头,语气稍稍得意:“回禀陛下,我会说中原话。不仅我会,我兄长也会。”
见她藏不住话,伊格默默在心里一叹,站出来向朱缨解释:“我等无意欺瞒陛下,之所以朝会上未曾说明,只是不想多事,还望陛下恕罪。”
“无妨。公主和王子会说中原话,与人交流方便了不少,这是好事。”朱缨没有放在心上。
毕竟突厥新王初上位,从前没有与她打过交道,而且,无事学习别国语言在世人看来不光彩,容易招惹非议,甚至会被打为心向外国、动机不纯。
二人身为公主和王子,初到大魏防备心强,为自己留有余地也在情理之中。
突厥王嗣竟会说大魏的语言,此乃一桩奇事,有大臣坐不住,好奇问:“既然初来时公主与王子不愿暴露此事,为何现在又愿意坦诚了呢?”
伊南口无遮拦,俏皮道:“皇帝陛下龙章凤姿,玉质渊秀,伊南初见艳羡,再见便被折服,满心敬慕。如此一来,就什么都不想隐瞒了。”
朱缨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不由一愣,随即笑道:“竟是如此吗?看来是朕与公主早有缘分了。”
她不觉得自己所说有何不妥,眼睛一弯:“我也这样认为。”
国家交际本是十分严肃的事,可两人间的对话实在清奇,经这一搅合,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大魏这边的大臣尤是。
莫非这次他们真能放下过往恩怨,与突厥和平修好了?
陛下乃是九五之尊,哪有他们在后面龟缩,反让陛下亲自上阵外交的道理?
百官这样一想,本着为国出力的心思纷纷起身恭贺,说着什么祝愿两国情谊长存之类的吉祥话。突厥使臣自然不能无动于衷,推杯换盏间,殿上氛围分外和谐。
伊南在席案前默默观察着,也向朱缨敬酒,用酒盏掩住唇边笑意。
貌美心善的汉人皇帝。
宴席上的服制与朝会不同,没了那长长的面旒,她看清了御座上女子的面庞,着实是盛极惑人。
不过她没那么傻,即便魏国皇帝确实风姿过人,令人见之难忘,真正令她放下心防的,是她实实在在拿在手中的那封回礼名册。
魏国人重视礼仪规矩,置备的回礼样样体面,让人挑不出错处。当看见名册上远远多于丝绸茶叶数目的粟米粮食时,她才确定了心中猜想。
大魏是真心与他们突厥交朋友的。亦或者说,魏国皇帝愿意雪中送炭,帮突厥度过难关,她知道他们最需要什么。
伊格冷眼关注着这边,忽而站起身来,对着朱缨道:“此次父汗派小王与伊南妹妹前来,除却与大魏议和修好,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
朱缨放下酒盏,“哦?是什么重要的事?”
“回陛下,是小妹的终身大事。”
伊格望过席上一圈,答道:“听闻魏国好男儿众多,小妹到了适婚的年纪,若能在魏都寻得良人,再由陛下赐婚,必定是一段佳话。”
朱缨听此扬起笑容:“如此自然甚好,不知伊南公主意下如何?”
真是沉不住气啊,好哥哥。
伊南不语,冷冷睨了他一眼。无非是见她在大魏皇帝面前表现出众,这就坐不住了。
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提起她的婚事,若她真的嫁与魏国人,就再也不会有与他竞争王储之位的机会了。
第88章 联姻
在突厥, 实际上并无公主继承汗位的先例,但近年来受南部邻国大魏的影响颇深,对女子的规束正渐渐放宽。
她不过是表露出一点野心来,有人就等不及了, 迫不及待要解决掉她这个威胁。
哪怕他们之间血浓于水, 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就这么胆怯吗?伊南嘲弄地想。
可惜, 你大抵不会如愿了。
“父汗想借联姻巩固与魏国的关系, 我怎么不知道?”她故意做出一副意外的模样,压低声音问伊格,实际上所有人都听得到。
不过很快, 她就像是想通了一般, 冲朱缨扯出一个笑:“兄长说得对, 伊南愿嫁作魏国妇, 还请陛下为我择一位好夫婿。”
“双方诚心修好, 情谊自然地久天长, 何须利用一段姻缘维系。”
朱缨看出她是强颜欢笑,温声道:“公主不必感到为难, 若是不愿, 大可直接提出来。”
伊南挣扎片刻, 复又抬起头来, 坚持道:“伊南愿意的。不知陛下心中可有了合适的公子人选?”
“婚姻大事何其重要,即便朕身为人君, 也不好乱点鸳鸯谱,要讲究你情我愿才是。”
见她如此,朱缨也不好再说什么, 扫视一周后随和道:“公主金枝玉叶,若是合适, 朕必首先引见皇室子弟,无奈朕的皇弟静王年纪尚轻,与公主并不相配,只好作罢。”
她笑望了一眼朱绪的席位处,又道:“今日出席宴会者众多,其中不乏适龄男儿,无不品行能力出众,公主可先作相看。若有人有幸得到公主芳心,也可认识一番再做打算。”
伊南对此没有异议,当即行过礼应下,再度落座后,目光悄然巡过满堂。
看来,她已经成功勾起了美人皇帝的怜惜,如此一来就简单了。
历来国家遇和亲之事,为免权力受外人染指,都会选择空有高位的闲散之人出面迎娶,而那些手握实权的人从来不会成为被考虑的对象。也就是说,只要她在殿中寻一位权柄够重的大人物作为目标,这门亲事就成不了。
就算有什么异常状况,但皇帝已经清楚她的真实想法是不愿,她大可以顺势悔婚,也不会被怪罪。
总之,她不能与任何魏国男人扯上关系,只有干干净净地回到突厥,才不会被踢出局。
女人能统治魏国,突厥为什么不行?她会证明给父汗看,自己比几位兄长更强。
伊南的眼睛向对面席位靠前的地方扫过,最后锁定在一个位置。
那人戴鎏金冠,身上滚金线流云纹绛紫色直裰,举手投足间气度不俗,一看就知身份非凡。容貌亦属万里挑一,反正她看了这么久,还没在殿里看见比他更好看的男人。
身形挺拔,目光锐亮有神,在一众文臣里格外惹眼,八成是个元帅之类的武将,而且地位比西北那个孟翊还要高。
伊南暗暗分析着,基本上确定了他的身份,想必这就是那位功勋遍身的大都督谢韫了。
这种手握兵权的重臣,不因功高震主而被猜忌已是幸运,魏国皇帝那样精明,怎么会同意他娶一个别国的公主。
她对自己选中的目标很满意,不加犹豫倒满酒,打算去对面与之攀谈。
然而未等行动,她先顿住了——奇怪,那不是皇帝身边的女官吗,怎么下去找谢韫了?
伊南想不通,低下头时浅色的瞳孔中三分茫然。
她按兵不动,默默观察了一会儿,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测萌出了芽。
当看到女帝使了个眼色,堂而皇之把自己喜欢的果品给臣子分了一半的时候,她顿时了然,勾起一个狡黠的笑。
魏国皇帝表面上后宫空悬,原来早就有人了。
伊南原本想直接把“目标”搬到明面上,好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倾慕何人,到时大魏那边不同意,这门亲事也就顺理成章地黄了。可是现在,她改变主意了。
人家是有家室的人,她何必横插一脚妨碍别人感情?况且现在不知皇帝的态度,万一被误解想要夺人所爱,不小心留下心结就不好了。
像这样美丽又危险的中原女人,要是生起气来,会很可怕的。
毕竟,若她日后真能得偿所愿,还是少不了要与魏国合作呢。
于是,伊南重新拿起那盏斟满的酒,清脆道:“魏国男女地位相平,女子也可以出头掌权,真是令人向往。”
说到这里,她面露苦恼:“唉,突厥什么时候也能这样呢?”
朱缨不语,只含着笑,遥遥向她举杯。
伊南抬首饮下,面容娇俏又纯真,眸中光却清明如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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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散后,朱绣回到公主府。
时辰已经不早,她却没有睡意,一时兴致起来也不畏冷,披了件外氅在花园里散步。
冬日不见百花盛放,只有梅花悄然结了花骨朵,几丛四季青静立如故。
四下无人,朦胧月色下静悄悄的,朱绣兀自踱步,不知在想什么。
书琴跟在身后,低声禀报:“殿下,我们的人已经查过那年科举的试卷,发现确实有调包过的痕迹,礼部已然烂透了。”
走在前面的人沉默着,须臾停下脚步,声音比起从前的温和略微有了怒意:“李家,李家……他们是要造反吗?!”
这段时日突厥使臣远道而来,朝堂上本来应该风平浪静,就算有天大的事都要压下去,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现了这种事,竟有官员无缘无故在自家府上上吊自尽了。
逝者姓曹,官至正八品典薄,不过二十多岁,平时当差还算得力,是个可造之材,正好在朱绣手下办事。
事发之后,仵作前去验尸,从曹氏口中发现一张揉成团的废纸,墨迹尚能看清,是一封绝笔信。
不查便罢,这一查便牵扯出了大事。专人仔细分辨出了所写内容,是为申冤指证李家受贿买卖官职,科举造假,替人抢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进士名次。
这种事非同小可,朱绣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亲自进宫去见了一趟朱缨。
家丑不可外扬,当时使团入都城在即,朱缨没有精力着人调查,就叮嘱她先行暗中摸索,切勿打草惊蛇,让李家听到风声。
她顺着曹典薄这条线查下去,调集过去几年科举考试的信息,得到了一个令人心惊的发现——李家做得隐蔽,却远不止在曹典薄参与科举的那一年动过手脚。
那些受打压的学子即便走运入仕,大多也官运平平,而被她们查出曾通过李家走上捷径的人,得封官位后却升位极快,无不一路青云。
如此一来,李家党羽越来越多,可不就在朝堂叱咤风云了吗?
科举造假、买卖官职是株连亲族的大罪,一旦证据确凿,就算李家势力广布,也没有人敢为他们求情。
李家一倒,那些曾施贿与之勾结的官员也难逃死罪,通通都要发落。
然而若真这样做了,朝廷不是又要元气大伤吗?那么多大臣一次性全没了,该去哪找人顶上?
商议过后,她们决定暂时忍而不发。
礼部是李家的老巢,丛树梢烂到了根,想把他们连根拔起,最好能找到更多罪名,数罪并罚一击毙命。
届时李家阵营大乱,凡是有点脑子的人都会选择自己认罪,以求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即使降职流放,也好过一铡下去人头落地。
“对了殿下,还有一事。”书琴面露犹豫,“就算李家势大,手能伸到的地方也有限。科举事宜在礼部手里,升官授职却不是,会不会有其他人……”
“你说许家?”
吏部由许瞻掌管,许家与李家又曾是姻亲,书琴这样怀疑也无不道理。
朱绣略一沉吟,不过很快,她就把这一猜想否定了。
“科举名次可作假,官员政绩自然也可以,吏部依实绩决定官员升降,许相一时不察也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