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长跪
看来这两处伤口并不是同一天的, 其中一处的时间要更久远一点。
可是连伤处都即将愈合,为何血迹还不擦去,要保留在手指上呢?
是绿瑚有心要提醒她们什么?
周岚月越想越觉得可能,在尸身的衣裙腰间摸索搜查过一番后, 没有异常。
她站起身, 打量观察牢房四周, 试图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诏狱以严规酷刑为名, 自然不会有什么舒心的住宿环境,牢房中通常一桌一薄被,地上草草铺一层茅草就算齐全。
她转了两周, 忽而目光一定——
那茅草铺的不均匀, 有的地方就会露出坑坑洼洼的地面, 正是这样一小处不起眼的坑陷攫住了她目光。
那块地面本该只有泥土的, 偏偏溅上了一点血迹, 隐蔽而又刺眼, 像无意中沾上去的。
真是“无意中”吗?
周岚月的心莫名狂跳起来,如同受到了什么指引一样, 把牢房地上的茅草一点一点扒开。
她动作越来越快, 到了最后, 墙角堆积着的也被她一把掀开。
那一刻, 她瞳孔剧颤,如被点穴那样定住, 却又感觉什么都想通了。
“来人,快来人!”
那光秃秃的墙壁上没有别的,只有鲜血写就的供词悉数留于其上。
洋洋洒洒, 字字清晰,远远望去仿佛生长着簇簇靡艳诡异的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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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木嵌石屏风后整齐地摆放着一排烛台, 昏黄的烛光在空中摇曳,近处香案上还点了香,像是在祭奠什么人。
屏风外,棋桌前战事正酣,对面身穿丹色官服者手执白子。
随着一子落下,先前费心布好的部分残局顿时连成整体,成重重包围之势。
再看黑子那边,一大片都成了无用的死棋。
局势瞬息万变,白子已然脱离不利处境,反是先前强势又霸道的黑子陷入了颓势。
“卧薪尝胆,一子封喉。”
朱缨赞叹一声,即便败局已定也不恼,“许卿的沉稳,朕恐怕一辈子都学不来了。”
皇帝今日的衣着格外素净,周身未有金红锦绣,反常地选了一身白底浅青团花的缎子裙,鬓发间也仅用珍珠素银作点缀。
素日艳绝的面庞无端失了些红润,瞧着略显憔悴,眉眼多出几分凌厉来。
“陛下年华正盛,尚有千秋万岁,还多得是磨练心性的机会。”
许瞻听罢含笑,自嘲道:“臣这一抷黄土盖骨的人,眼见庸碌半生,也唯有此道还算拿得出手。”
“若连许卿都称得庸碌,朝堂恐怕就再无可用之人了。”朱缨一哂,把指尖拈着的棋子撂回棋盒。
放眼整个朝堂,臣子大多敬她畏她,对弈时每每束手束脚不敢使出全力,只怕惹了圣怒。许瞻是少有的一股清流,从不掩藏实力放水相让,让她也能尽兴厮杀,感受到棋逢对手的愉悦。
棋局结束,她主动道:“说起来自打统一铸币,地方呈报上来的财政事务都条理不少,办事便利了许多。”
许瞻身担要职,对这些事宜自然了然于心,圣上提起也能熟稔答话:“正是如此。各地文书记录清楚明了,便省去个中许多冗杂程序,尤其方便了吏部年末的官员考核。还有户部,想来严尚书也能省心省力了。”
诏令初下时,朝廷曾派遣户部属官至各地督察,而今已经过去近一年时间,据各州财报来看确实推行十分顺利,中途出现过的一些问题也及时处理妥当,总之没出现过什么大的波折。
朱缨却不见有多么欣喜:“天高皇帝远,朝廷想了解的事皆要仰仗地方官府,千里传来草草一纸文书,怎知不是瓦垄宜栽树,阴沟好驾舟。[1]”
“陛下是担忧有人为政绩欺上瞒下,糊弄朝廷?”
许瞻了然,“陛下若不放心,大可派遣一位信臣前去巡查一番,也能为陛下传回可靠的消息。”
“依许卿之见,该是何人担当此职合适呢?”朱缨也正有此意。
“臣不敢妄断,但以为应是积威足够的位高之人,才不至被心怀不轨者欺瞒了去。”
“你是说谢韫?”
朱缨沉吟片刻,之后没有给出回应,而是不带情绪的一句:“此事朕已有数,容后再说吧。”
许瞻垂首:“是。”
这一小插曲很快结束,她一笑而过:“再陪朕下两局。”
君臣两人重新执棋。
照水从门外进来,低声请示:“陛下,众位大人已经跪了一个时辰,这……”
朱缨落子的动作一顿,收敛了所有笑意,冷声道:“那就让他们跪,不必理会。”
幸好周岚月细心,从牢房的墙角发现了绿瑚提前留下的字迹,使她们追寻已久的真相大白于世。
若非如此,这背后的种种不堪恐怕就真要长埋地底了。
绿瑚知道李家不会容她,于是先一步在牢房中写下招供书,至于那天被韦顺截胡的半封血书,只是她为骗过他们刻意做的幌子。
她早就不想活了,而终究被朱缨的话说服,把压在心里多年的秘密公之于众,算是为过去的糊涂付出了代价,全了与宁皇后的主仆情谊。
能干脆利落死在韦顺的刀刃下,是她为自己选好的解脱。
朱缨话语丝毫不带犹豫,令许瞻不甚赞同,“陛下,外面跪着的有内阁辅臣、六部之长,皆是朝堂股肱,终是要顾及几分颜面啊。”
“朕早说了让他们回去,是他们不肯,难不成要朕真的遂了他们的意,把李氏从冷宫体体面面地放出来?”朱缨语气不耐。
她已经派人去内务司查过记录,那一年大魏与突厥开放互市,不少罕见的香料流入皇宫,其中就有两三盒姜桃香饵,被父皇做主赏给了景阳宫。
当年绿瑚在坤宁宫当差,但并非得脸的贴身女官,只是负责洒扫宫殿的小小宫女。李贵妃花重金将其买通,指使她在坤宁宫寝殿的香炉里添了少量的姜桃香饵,而那一匣德宁劣币正是所谓的报酬。
只是后来绿瑚出宫时心中不安,于是把那些钱留在了宫中,阴差阳错为她们提供了这一重要的线索。
母后本不喜焚香,但当时身体抱恙,夜里总是不得安眠,便常点上檀香作安神之用,姜桃香气浓郁,与檀香混在一起时就被压下去几分,不易被发觉。彼时坤宁宫寝殿中摆放着岁兰,与姜桃相配便产生了毒性。
朱缨深恨李氏居心之歹毒,却迟迟无法将其发落,原因是经御医司查验,岁兰与姜桃相遇虽有毒性,但极其微弱,长时间嗅闻会使人身体虚弱,却远不至死。
这样说来,李氏并非害死宁皇后的真正凶手,但依旧藏有谋害国母之心。
同时,指使绿瑚、擅用劣币,其中种种真相大白,先前有关德宁劣币案的一切疑点就都说得通了。
朱缨自认已经足够仁慈,没有开罪整个李家,只是将李氏打入冷宫囚禁起来。李家却不领这个情,李士荣一人求情还不够,竟敢纠集一众世家臣子一同长跪承明殿前,想要逼她让步。
这一招既然使出来,等于是把李家多年来积聚的势力摊开,好让她清楚明白地看见朝堂上有多少是他李士荣的人,继而生出顾虑和忌惮之心,最后如他们所愿放李氏归景阳宫。
李士荣对自己这个妹妹,还真是亲情深厚。
可惜朱缨吃软不吃硬,从来不是因强硬和威胁而屈服的人。谁敢害她重要的人,她就一定让谁偿命。
既然有这么多大臣追随李家,那许瞻呢?
今日他与自己下了这么久的棋,难不成也是为了来当说客?
朱缨盯着对面的长者,言语间带着几分危险:“许卿与李家形同陌路多年,一向最令朕放心,为何今日却替其说话?莫不是忆起亡妻,打算与妻弟重修旧好?”
许李两家曾为姻亲,许瞻早亡的妻子乃是李氏上一任家主,亦是李士荣与景阳宫那位的嫡长姐。许家清正,李家却行事放肆无端,许瞻不愿与之为伍,自夫人去后就主动疏远了。
正因如此,朱景与朱缨父女才能放心地重用他。
而今想想,李夫人与宁皇后同年过世,距今已经有十余载,许瞻从未再娶。许府上虽有不少庶出子女,嫡出却始终只有那一位,身上流着许家和李家的血。
许瞻听罢一惊,立刻跪地,“臣绝无此意!”
望着老臣俯首的惶恐模样,朱缨不言,心中却再度涌起一阵异样。
先是谢韫,再是许瞻,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了如此喜欢猜疑的人?
难道非要等到对自己好的人彻底寒心,她才能改掉这个毛病吗?
可她明明不想这样的。
朱缨惊惧地意识到,她的情绪似乎不再完全受控于她自己了。
她撑着镇定,对许瞻抬手:“只是一句玩笑,快起来吧。”
“谢陛下。”
许瞻起身,即便知道可能惹天子不快,还是直言道:“非是臣别有用心,只是李氏势力不容忽视,还有其他家族作拥趸。唯有君臣和睦,方能保朝局安稳啊。”
第98章 赠礼
这个道理朱缨何尝不知, 她当然是最不愿朝堂生乱的那个人,理智一回笼,就更清楚慎重行事有多重要了。
家丑不可外扬,现在突厥使团还留在魏都没有离开, 这样的事要是传出去, 平白给人看了笑话。
可以李士荣为首的人蹬鼻子上脸, 如今是明晃晃地在挑战天威, 她忍不了,也不想忍。
既然不能立即动手,就让她先送他们一份小礼。
那些大臣敢陪着李士荣一起跪, 无非是觉得法不责众, 自己这个皇帝奈何不了他们, 既巴结了李家, 又博得个忠贞死谏的好名声。
可她要是捏着他们的死穴呢?
朱缨冷静下来, 瞥了一眼角落静静燃烧的香火, 那是她为祭奠亡母亲自点上的。
她收回目光,改冲许瞻一笑, “两炷香的时间, 朕就能让他们悉数退下。爱卿信不信?”
“两柱香?”
老臣面露迟疑, 而朱缨依旧从容, 把手中棋子落在棋盘上。
这一子的位置尤为重要,顷刻间, 黑子再次如上一局那样占据了上风。
“工部错账,礼部构党,刑部偏私。他们做了那么多坏事烂事, 偏偏拿朕当傻子,以为自己手眼通天可以瞒天过海, 可是许卿,朕手下的人也不是白养的。”
她把过去查出的桩桩件件事都拿出来,依照大魏律法,小可贬谪降职,大可抄家除籍,把柄在手,全在她一念之间。
“这一次,朕就和他们互相透个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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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寒霜未融,又迎来了一场大雪,偌大的殿宇前落满鹅绒般的雪花,渐渐堆积成厚厚一层。
雪迹和泥土混在一起化成水,染湿了台阶。
茫茫雪地里,着官袍、戴官帽的臣子黑压压跪了一片。
这次来的众人都是文官,身体远称不上强健,像在寒风里长跪这样的事,对他们来说无异于酷刑。
果不其然,已经有人将要撑不住了,绯衣绿袍摇摇晃晃,若非身边有人扶着,恐怕就要歪倒晕过去了。
已然过去许久,却始终不见殿内有反应。里面的皇帝迟迟不发话,外面为首的那人又心思决然,非要跪出个结果才肯罢休。
李家有事,自然是李家人着急。天寒地冻,他们既不姓李,又何必在此活受罪?
现在跟着冒险,虽然讨好了李家,保不齐会惹怒陛下。
风霜不停,众臣肩头留下一层薄雪,明显躁动起来。
一个时辰过去,李士荣依旧跪得笔直。
在他身后,吊梢眼的臣子面露动摇,低声试探道:“李兄,想必现在圣上正在气头上,我等在此也跪不出个结果来。何不忍耐几日,待风头过去再行筹谋?”
“怎么,难不成你也觉得吾妹有罪?你别忘了,是谁扶持你们唐家到现在的位置。”
他明显听不进去,冷睨身侧人,暗含威胁的话语令众人都听得见:“你们想做逃兵,可要掂量掂量后果。你们做过的那些事,我都一一替你们记着呢。”
众臣听罢无不神色惶恐,议论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身后没了动静,李士荣冷哼一声,依旧固执地跪着。
凡是今日随他一起来的,要么依附李家发迹,要么受过他的恩惠帮衬,李士荣心里明镜一般,更对他们做过的事了如指掌。
借他人之势拿来的利益和辉煌,悉数进了自己口袋吞得干干净净。如今他人落魄就想一走了之,安然置身于事外,天下哪有这样好的事?
一旦李家失势,他们也别想好过。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疾步声,众人疑惑回头,北司使苏若胭带着十几个乾仪卫鱼贯而入。
属于瑞云朱雀服的赤金色自带威仪,很快包围了承明殿前整片外院,也困住了所有跪地不肯离去的大臣。
自女帝上位后重新启用乾仪卫,就给予了这一机构极大的特权,上可缉查官宦贵族,下可镇抚渔农百姓。下设诏狱的北司更是深受宠信,原本独属刑部的刑审之权也分去了一半。
北司的人在这时过来,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