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不动, 李家其他在场的家眷却没有那样冷静,纷纷想阻拦乾仪卫入室查抄, 而乾仪卫也不是吃素的,腰间一柄寒光四射的雕镂凤纹短刃就足以震慑。
有人堵门拦路,有人推搡争执,李府陷入一片嘈杂乱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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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里空荡荡的,侍候的宫人被悉数遣退,就连青瓷白玉制的花樽、焚香的金炉也不见了踪影,皆被在位者下令撤了下去。唯有丹漆窗棂与几张楠木桌案相伴,几乎空旷到有了回音,处处缺乏人气。
而那高阶上偏偏立了一人。
她独自站在那最高的地方,分明地位尊崇到了极点,衣着头饰却素净简单,如同在记念什么人,背对着批阅奏疏的书案,身形挺拔而孤寂。
十五年,母后……十五年了。
十五年了,父皇没能找到的真相,今日她终于找到了。
朱缨一手扶住身侧的龙椅,紧扣的手指越收越紧。
她查清了害死母后的真正凶手,心中本该高兴的,可不知为什么,她莫名生出一种疲倦无力的感觉。
仿佛面前都是自己的敌人,而有心者擅长伪装,需要她一个一个亲手撕开那面具,否则就会长久地潜伏在她身旁。
等她何时疏于防备,就突然暴起咬住她的脖子。
朱缨不发一言,静静望着龙椅后面那宽阔的壁幕。
目光所及无一处不精细,刻金嵌银制出祥云与海水江崖的图案,龙凤盘虬飞啸雕刻在两侧悬柱上,中间则用金丝纹路和古朴珠玉呈现整个国境领土,勾勒出一幅万里盛世的宏阔图景。
这是大魏的江山。
作为朱家的后辈,她身在其位,一定会不留余力守卫先祖打下的基业,哪怕粉身碎骨。
功过自有后人评说,不问褒贬,只求问心无愧。
“陛下,人已经在殿外了。”
朱缨周身顿时冷了下来,道:“带进来。”
侍卫押了一人进殿,鬓发凌乱,衣袍也狼狈地沾上尘土,外表没了昔日的体面,面容神态却不肯屈服。
被毫不尊敬地摔在大殿中央,他撑起身子,也不再顾忌什么规矩,直直抬眼迎上天子,眸光中满是不甘。
场上只余他与朱缨二人,后者没有坐回龙椅,立在原地远远望着那阶下囚,只问:“为什么?”
指使绿瑚投放姜桃香饵,与岁兰相配使人虚弱,经过不断调查,朱缨差点就要相信此案止步于此,母后的死只是意外。
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秦未柳那边却发现了异常。
如一滴水落入深潭,霎那间打破了所有粉饰的风平浪静。
那是一本前朝的医书,又晦涩又偏奇,记载了众多少见的药材,其中就有姜桃。
它太过古旧,形制格式也不合规,看上去就像民间三脚猫郎中写来自娱的书本,以至于秦未柳并未对它产生过多在意,险些意外落入炭火里烧毁殆尽——
也许反而应该感谢这一插曲。若非它差点被烧掉,可能他们永远都不会注意到这本不起眼的医书。
也就不会知道,姜桃与岁兰在一起产生的毒性会使苏怯木失去原有的效用,从温润养身的好东西变成剧毒的杀人利器。
中招之人先是高热不退陷入昏迷,紧接着气血散乱,发作速度极快,当口吐鲜血被人察觉时,已经迟到没有了被救回来的可能。
苏怯木散寒润气,本是极好的补身之物,是坤宁宫经年累月需要的药材,出现在皇后每日都要喝的汤药中。
李氏借此机会发挥,为哄骗替罪羊为己所用而掩盖真相。
绿瑚只知景阳宫贵妃想要皇后虚弱,却没想到区区一味香料只消嗅闻就会侵入体内,最终与喝下去的药物相配合,轻而易举夺去一条鲜活的人命。
在岁兰和苏怯木已经存在的情况下,用一味姜桃一击毙命。
没人知道李氏是怎样知道这一阴毒又罕见的法子的,手段如此缜密,明显不是她一人所为,还依靠了宫外家族,也就是她兄长李士荣的帮助。
朱缨不关心他们是从何处学来的这种杀人方法,只想知道他们这样做的原因和目的。
李氏与宁氏并无仇怨,若说因为世家争斗,她不相信。
“为什么?”
李士荣自知大势已去,对待皇帝不再有平日伪装的恭敬。面对质问嘲讽地笑了。
“陛下不觉得这问题荒谬吗?”他问道,阴鸷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眼中除了不甘还有怨恨。
这股恨意太过于重,远胜过因为朝堂争斗而产生的矛盾,几乎令朱缨感到不解。
她不懂李士荣的话,紧紧盯着他:“什么意思?”
见她还在装作无辜,李士荣心中的怒意顿时上涌。
如果可以,他一定会冲上前狠狠掐住她脖子,直至她窒息而死,再也无法继续惺惺作态。
一样的虚伪,一样的强装正义,就连应对事情时的方法和手腕都与她那母亲如出一辙。
看似宽和良善,实则毒如蛇蝎。
他没有回答,而是勾起一个刺眼的笑容:“你是不是觉得解决了我李氏势力,身边剩下的就全是对你忠心耿耿的狗?可惜放眼整个朝堂,有几人全心全意忠诚于你?”
他挑衅得明目张胆,朱缨无声眯起眼睛,看不出怒火,仍有令人畏惧的千钧威压。
“昭平的才能并不逊色,却因身世无缘皇位,只能屈居你之下,她心中不会不甘?中秋那日的刺客真的与她毫无干系?周岚月为你办事,看得最重的依旧是周家,忠孝相冲时她不会选择你!若你身上没有一半宁氏的血脉,宁深还会这样不留余力地拥护你吗?严庚祥呢,现在无非是觉得你在位对大魏有利,以他的声威和地位,有一日你不再合他心意,他照样可以打着先帝信臣的旗号得到臣属拥护,谋划另立新主!”
“哦,还有谢韫——”
李士荣情绪激动,说到最后却不再怨毒,反而肆无忌惮地笑了。
“战无不胜的悍将元帅,掌军事大权的天子宠臣……你那么信任他,为何就不知那位神秘的渐台主人,实际一直在自己身边呢?”
他话语不停,朱缨垂在袖中的手颤抖着,明显已经深受其影响。在听到最后一句时更是浑身一震,睁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
她忽然想起死在都督府私狱的那个细作,来自于天乐会,暗中摸出谢韫是渐台主人这个秘密。
从那时起,他们就已经在怀疑谢韫的身份暴露了。
可李士荣是如何得知的?
望着女帝的神情,他面上带着解气的痛快,继续道:“怎么样,很惊讶吧?你视他为左膀右臂,甚至不惜为之空置六宫,他却无时无刻不在防着你!渐台的情报四通八达,你猜他收到那些重要消息,会不会毫无保留地全部告诉你?”
朱缨自认为自己与谢韫早过了相互猜疑患得患失的时候,可不知怎的,当李士荣猖狂又笃定的声音传进她耳朵,直接一字一句剖开试图挑拨时,她心中不断默念“假的、都是假的”,一边却又不可控制地受到影响,感受到胃里一阵翻搅。
下面的人还在嗤笑,她的忍耐用尽,带着滔天怒火,一手重重拍在面前的桌案上:“别说了!”
“哈哈哈哈——”
李士荣却不肯停下,癫狂般地大笑,直呼天子名讳大肆诅咒:“只是这样就慌神了?人心真真假假,你能看清他们虚伪的真面目吗,你以为你无辜吗!朱缨,你做不了什么青史留名的女君主,注定要像你父亲一样四处猜忌离心,被这个位置搅得孤寡一世不得安宁!”
这番话正正戳中朱缨心底最脆弱的地方,也是她最惧怕,最想要逃避的。
那一刻,她脑中有一根弦倏然崩断了,几乎是失去理智地奔下玉阶冲向他,一只手狠狠掐住了他脖子。
“住口!我让你住口!”
朱缨习武,那力道下了死手,李士荣自然难以挣脱。
可生死面前,后者不见有任何慌张和恐惧,也不反抗,闭上眼时除了难以呼吸的痛苦,竟有几分好像等候已久的解脱。
当李士荣几近窒息,以为自己就要亡命于此时,那人却没让他如愿。
某一刻,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涌入口鼻,他如同一滩烂泥重重跌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
第102章 冷宫
朱缨如梦初醒松开手, 跌跌撞撞向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她知道现在不能杀了他。就算要杀,也不能由她这个皇帝亲手来。
于是,她强制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 努力平稳着声音:“朕再问你最后一次, 为什么要对母后下手?”
像魏都里这样的大世家, 之间有钱权争斗很正常, 但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那道底线,若非深仇大恨,甚少闹出人命。
在朱缨的记忆里, 母后为人磊落, 不屑于那些勾心斗角的阴暗勾当, 不管在前朝还是后宫都声名极佳, 无人不称赞一声贤后。
李贵妃入宫后, 母后与之相处和睦, 还经常对景阳宫多加关照,从未有过什么矛盾。
正因如此, 她才一直对他们动手的原因耿耿于怀, 也必须问个清楚。
李士荣终于喘息过来, 一手撑起身子, 声音又沙又哑:“宁檀在你面前,是不是从来都是一副温柔慈母的模样?她做过的那些腌臜事, 是你不知情,还是帮她掩埋太久,自己都要骗过了自己。”
他抬起头, 双眼不知何时变得赤红:“当她把手伸向我长姐的那一刻起,她就怪不得我报复!是她该死!”
朱缨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由瞳孔一缩:“你说什么?”
什么长姐……是那位李家的前家主?
往事久远,但朱缨还有些印象。
李家上一辈原本有三个孩子,次子名士荣,幼女名士薇,也就是先帝的贵妃李氏,当今静王的母妃。
在这两人之上还有一位长女,名为士节。
有才华有能力的嫡长女,自然是家主之位的不二人选。李士节不负众望地继承了这一位置,在前朝事君出力的同时也把李家管理得井井有条,手下弟妹臣服爱戴,无处不祥和安定。
后来她嫁与许瞻为正妻,生下了独子许敬川,两大世家因这个孩子的到来而更加亲密。
可好景不长,几年之后,她就因旧疾复发猝然离世,也葬送了许李两家短暂的亲昵关系,走向陌路。
没人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只知最终的结果令人唏嘘。
李氏家主、一代重臣就此陨落,李士荣接任其位,一切逐渐偏离了原本的方向。
朱缨神情惊异,第一反应就是李士荣在骗她。
那时李家与皇室的关系远没有恶化到现在的程度,相反,李士节在政事上称得上安分守己,毫无保留地辅佐天子。
皇后欣赏她的才能,经常传召她入宫作伴,就连小朱缨也曾与她有过数面之缘。
“陛下啊陛下……你竟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
而后者此时也终于确认了她真的不知情,一面感到讽刺,一面撕开那道暗藏心底的血淋淋伤口:“我长姐为何毫无征兆地离去,你以为真是外面所传的那样?旧疾复发,呵,她根本没什么旧疾!那天她从宫宴回来,之所以突然暴毙,是因为喝了宁檀下在茶水中的毒!”
他的话如惊雷般在耳边炸开,朱缨愣在原地,仿佛血液都不再流动了。
母后与李士节闺中就是手帕交,各自成家后也时常相见,曾经还开玩笑说结娃娃亲,要让她和许敬川订立婚约。
毒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你不信吧?我知道的时候,也是这样不敢相信。”
李士荣大笑,直到笑出了泪,恨道:”可事实就是如此!长姐去时还不到三十岁,她怎么忍心!”
“所以,你与景阳宫密谋杀害我母后,就是为了报昔日之仇?”朱缨声音艰涩。
李家老夫人去得早,李士荣两兄妹几乎是由李士节这个长姐照顾长大,所谓长姐如母的道理,在他们之间体现得最为鲜明。
李氏儿女感情亲厚,这在魏都从不是秘密。正因有这一缘故在,世人才会对现在的李家与许敬川这个亲外甥形同陌路的事诧异不已,至今不明个中缘由。
许家……对,许家!
朱缨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反驳李士荣,因为慌乱而不自觉语速加快:“这不可能!一定是你们搞错了。如果真是这样,许瞻身为人夫合该与你一起报仇,岂会依然效忠父皇和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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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蠢!”她的话被毫不留情地高声打断。
提起那人,李士荣更是又怒又不甘,恨声道:“明明知道凶手是谁,却放任那人逍遥法外,他根本没把我长姐当妻子!还有许敬川那没用的孽子,自从长姐去后,他就与我们李家再无干系了!”
不知怎么,朱缨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和恶心,在直冲头顶的耳鸣声中,那尖锐的话声都变得圆而钝。
而那跪在地上毫无礼数的阶下囚继续不停说着,是对多年来怨恨和怒火的肆意发泄,而非狼狈的求情讨饶。
“你母亲从来多思敏感,若非如此,岂会因困守深宫心思郁结?她忘不了长姐与朱景曾有过婚约的事,以为自己的姻缘险些就属于别人,终于在那天妒忌之心爆发,对长姐痛下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