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缨立在窗前,任由冷意袭遍全身。
谢韫从宫外归来,见她站在风口不动,脚步放轻到她身侧提醒:“这里风大,进内殿去吧。”
她摇摇头,依旧远望着窗外一片雪白,低声道:“我不冷。”
他没说什么,让宫人拿了件薄披风来。
她躲了躲,依旧坚持:“我真的不冷。”
她语气不自觉带上了几分不耐,谢韫动作一顿,没有强求。
从他的沉默里,朱缨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话中情绪不佳,再开口时软化许多:“殿里炭火烧得太旺,让我吹吹风吧。”
谢韫只有点点头,对她说了方才得知的事:“东大营的梁镇均主动前来上交了帅印和虎符,理由是年事已高不堪大任,欲要上疏乞还。”
他拿过带进宫的锦盒,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方玉制元帅印鉴,还有半枚象征着京畿东大营兵力调配大权的兵符,花纹古朴又考究,到现在已然传了数代。
“梁镇均。”
朱缨重复一遍名字,望着盒中之物:“半个李家人。”
梁家祖上不显,却与李家有姻亲关系。树倒猢狲散,今日之事过去,梁镇均八成听到了风声,见势不对干脆告老还乡,倒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明哲保身。
“也好。”她笑了笑。
现在东大营的兵权完全到了她手里,这是好事。
诸如江北、西北这样的地方大营,日常多是抵御外侮或主动攻伐,兵符一贯掌握在各营元帅手中,以便大敌当前及时迎战和调兵遣将。而京畿大营以拱卫皇宫安危为要,为防狼子野心者趁虚生乱,天子把兵符一分为二,一半由营中将帅保管,一半则放在都督府。
若一日有发兵之需,须得两块兵符合二为一,军令方可生效。
第100章 风雪
大都督掌天下兵马军务, 地方大营呈报军务皆要经他之手上达圣听,同时掌管着一半的兵符。
这是规矩,也是这一官职之所以位高权重的关键所在。
朱缨合上锦盒,主动牵过谢韫的手。
“明日把所有的虎符铜契都拿过来吧。时予, 我要亲眼看着它们才能放心。”
“好。”谢韫静静看着她, 最后什么都没问。
他回握她手指, 心中悄然浮上一阵怅然若失的感觉, 仿佛有什么东西悄悄变了,又好像没变。
感受不到她从来炽热的心跳。
不过,他感到不安并不是因为她要兵符, 相当于收走了他在朝的实权。
“你手好凉, 快去炭火那边暖一暖。”
“照雪, 拿个汤婆子过来!”
过去的场景历历在目, 谢韫手指微微一蜷, 朱缨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
殿外风雪交加, 他一路骑马过来,牵马执鞭的手也不可避免地染上寒意。
而她拉着他手, 却没有了一句提醒和关心。
可这些小到不能再小的事, 明明是她从前一次都不会忽略的日常习惯。
逼自己忘记那些不着边际, 甚至显得有些矫情的念头, 他生硬地转移话题,像是急于拥有一个用于说服自己的证明:“阿缨, 你今天是不是累了?”
他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复。朱缨望着他,只轻扯唇角。“没有。我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朝夕相对的女子立于窗前,被飘进缝隙的风雪吹乱了碎发, 那目光依旧是熟悉的目光,却莫名显得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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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未柳自小学医, 从没想过走文武科举的路子,最近却真真切切感受了一番什么叫“两耳不闻窗外事”。
不过他读的不是圣贤书,而是自小看到大的医书。
前人智慧浩如烟海,纵他自诩杏林天才,在这些古籍面前也不敢生出骄躁傲气来。唯有沉下心来认真拜读,也许就会有新的见识和发现。
毕竟,如果没有突厥人提醒,他恐怕永远不会知道姜桃与兰草相配有毒这一说。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疑难病疾更是如此。这不,现在拦在他面前的不就是吗?
其实秦未柳已经有些动摇了,因为他苦苦找寻了这么久,至今还是一筹莫展。
一味姜桃与岁兰相撞,固然可以令人虚弱,却远不致死。
他想着,当初宁皇后本就抱病,加之心思郁结,前朝后宫诸事劳累,种种缘由一叠加,可不就是容易使身体出问题吗?
再翻一翻,要是还找不到缘由,他就也没有办法了。
两人高的书架旁立着高高的梯子,他就站在上面,一本本翻阅那些古旧的医书孤本,一点也不怕失足掉下来摔着。
照水从承明殿过来,推门走进御书馆,环视一周不见有人在,无意中仰头一望,当即吃惊。
“你为何站在上面看?快下来!”
“高高在上”的少年——非要算少年也勉强说得过去,不过只看趴在梯子上的模样,应该更像吊在树藤间的猴子。
头发凌乱,衣裳也邋里邋遢,哪里有平日俊秀公子的体面姿态?
难为了照水,第一反应竟不是立马嫌弃,而是担心他危险。
秦九猴子手里捧了一大摞书,听见声音艰难地向下看,发现来人是谁后惊喜叫了一声,但很快露出慌张的窘态。
“你怎么突然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饶是猴子也注重在心上人面前的仪态,知道自己现在这副尊容不堪入目,于是悔恨万分,气得就差在梯子上跺脚了。
照水没在意那么多,忙道:“你先下来,别摔着了!”
“好。”
他拿着从书架上选出的书乖乖要下来,低头一看才迟钝地发现原来脚下的梯子那么高,自己离地面那么远。
在照水面前,他当然不愿暴露自己害怕的事实,磨磨蹭蹭下来两阶,紧张地出了汗,故作镇定想要再下一阶时却没能踩实,脚下一滑摔了下去。
“啊——”
猴子大叫,随着一声闷响摔了个四脚朝天。
手里摞得整齐的书也悉数散架,一本又一本东落西散,在空中划出几道高高低低的弧线。
照水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了一跳,连忙前去查看他的状况。“没事吧?”
所幸没把他摔出个好歹来,但秦未柳自觉丢了大脸。面对她的关切,他坐起身,拨开盖住眼睛的乱发,只有屈辱地摇了摇头。
“书呢?”他后知后觉想起来,忙寻找被自己扔得到处都是的古书,等到把眼前所及的都捡起后,一数竟然少了一本。
秦未柳目光四处搜寻,巡过角落静静燃烧的炭盆时陡然定住。
那一瞬间,他眼睛瞪大,仿佛天塌了。
“坏了!我的书!”
他哀嚎一声,顾不上自己被摔疼的屁股,连滚带爬跑去炭盆面前,把掉进里面被烧掉一半的书捡了出来。
“照水,这是孤本,孤本啊!”他悔不当初,崩溃到几乎想给自己两拳。
御书馆里存放的书籍无一不是珍品,就算朱缨不罚他,他自己也要心疼得三天睡不着觉。
看着他抓狂的模样,照水拿起那本残书,其上尚有被炭火灼烧过的余热。
她仔细翻看一番,又看过炭盆里已经焦黑的灰烬,是真的没法补救了。
不过,这里面记载的文字很是陌生呢。
照水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书?”
秦未柳生无可恋地瞅了一眼,痛心道:“前朝,我还没来得及看。”
前朝所用的是与大魏不同的文字,照水看不懂,但秦未柳常年翻阅各个朝代的医书,其中前朝流传下来的尤其多,多年间也就把前朝文字学了个七七八八。
珍本已毁的事是定局,他不想让这负面情绪影响了照水,想着等她离开自己再想办法,于是转而问:“你怎么现在过来了,不忙吗?”
“是陛下准了假。我猜到你没有用饭,想着来寻你一起。”
被她这样一说,秦未柳确实感到有些饿了,答应道:“好,那你等我整理一下。”
他把其他完好的书放在书案,理了理被自己压出褶皱的衣袍,眼睛又飘回到那本烧坏的书身上。
这么厚的好东西,全被他一把烧了。
他忍不住又拿起,捧着残页不忍心丢弃,翻了又翻,却在不经意扫过某一页时停住了动作。
等等,这里面居然记载了姜桃!
他忍着激动逐字去看,虽然字迹被烧去了一半,但好歹还留了一半。
幸运的是,对他们有用的地方恰好没有被烧掉,而是安静地躺在残缺的纸面上,等待着被人发现。
秦未柳目光锁定在一处。
某一刻,他背后一寒,面上所有和“兴奋”“高兴”有关的神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去,惊惧、震骇迅速占据了上风,甚至出现异样的僵硬感,双手都颤抖起来。
密密麻麻的晦涩文字之中,写着一条——
“姜桃性凉,忌与兰草相配,加之苏怯木,生剧毒。”
照水也变得忐忑,低声问:“怎么了?”
他猝然抬起头,手紧紧握住照水的双肩,慌乱却问得认真:“你们已经查清楚了吗?在坤宁宫投放姜桃香饵的真的是李氏?”
“证据确凿,不会有冤假。”
照水不懂他为何这样问,回想起她去景阳宫宣读圣旨时李氏的神情,很明显是多年旧事被揭开的解脱模样,听到将要打入冷宫时毫无震惊和不解,甚至还凄然大笑。
“我——”
秦未柳抹了把脸,顾不得与她解释什么,直接破门而出,一路狂奔回御医院。
按照古书记载,分别从药屉中称出一钱苏怯木和二钱岁兰花,最后在承明殿送来的锦盒里,取出一点香味最浓烈的姜桃花蕊。
他满头大汗,顶着鸡窝头也无暇在意,一颗心都悬在即将得到的结果上。
被用作试验品的灰鼠原来活蹦乱跳,当小家伙骤然翻肚皮四脚朝天,暴死没了气息的那一刻,秦未柳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变得惨白,最后抱有的那点侥幸也没有了。
“快,我要见陛下——”
他死死捏着那本残破的医书,踉踉跄跄奔了出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出大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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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破门的重响,乾仪卫鱼贯而入,霎时间将整座偌大的宅院包围,华美精致的厅堂不复旧日光彩,在乾仪刃的震慑下蒙上一层暗淡。
“你们要做什么?!”
雍容妇人闻讯从后院赶来,身后跟着一众子女小辈,在见到来人是谁后露出怒容,扬声怒道:“周岚月,你要造反吗?!”
“敢问夫人,本使奉皇命办事,造的是哪门子反?”周岚月丝毫不惧。
曾经碍于种种原因给李家留几分情面,至少表面过得去,而现在她已经得知了全部真相,自然不会再忍什么。
她打开手中明黄色锦绸,气势凌厉扫视一圈:“圣旨在此,王夫人,请吧!”
圣旨当前,众人心头无不一跳,不知出了何事。然而家主不在府上,无人做主,纵有千般不甘也只能臣服。
王氏身为主母,现在成了整个家族的主心骨。她思量片刻,带头跪下接旨。
周岚月一字一句宣读,王氏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浑身开始颤抖,在听到最后“抄家下狱”的字眼后更是保持不住素日的得体,失声道:“这不可能!”
“万事有陛下定夺,无须夫人担忧。”
周岚月的话语看似安抚,动作却利落不加停顿,吩咐下属:“动手!”
“是!”
身后乾仪卫齐齐应声,气势汹汹快步向院中去。
王氏见状更是惊乱,冲周岚月高喝:“你敢!”
第101章 孤寡
“夫人, 今时不同往日了,你以为李家还像过去一样可以呼风唤雨吗?”
周岚月不为所动,望着妇人的目光没有起一丝波澜,平静地向面前人放出一道惊雷:“现在这个时辰, 李尚书应该已经被收押面圣了。若夫人心有大局, 还是考虑考虑如何能使圣上网开一面, 保住自己和儿女的性命吧。”
联手戕害中宫皇后、暗铸劣币中饱私囊, 在这样的罪名下,李士荣和后宫中的贵太妃都已难逃一死。
王氏听得懂她的弦外之音,无非是想诱导自己把这些年知道的事全说出来, 到时数罪并罚, 李家再无翻身的可能。
然而她态度格外坚定, 盯着周岚月发出一声冷笑:“不劳周大人费心。”
说罢她径自站起身, 随后身子一侧, 竟是任由他们搜, 不再反抗了,而腰板始终高傲地挺直, 如一杆静立的墨竹。
周岚月不语, 心道李家上下果真团结得可怕, 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
想想也是, 之前王氏肯为了夫家狠心舍弃亲弟王良兴,现在又怎会听她的话, 将一切知情的事和盘托出。
她不再浪费时间,眼神示意下属不必客气,该怎么做就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