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走吧。”
二人脚步匆匆,很快回督军下处。阮继余送她到二门便止步。丁灵自己入内院。深秋雨缠绵,四面八方都是绵而密的雨幕,空气潮湿得仿佛能挥出水,冷得邪门。丁灵刚到院子里便见阶下两名净军值守。容玖立在廊下看药童煎药。丁灵拾级而上,“这么冷,在这里煎药?”
“我倒想进去。”容玖往里头看一眼,“——不让么。你来得正好,药得了,带进去。”命药童,“沥出来给她——咱们烤白薯去。”
药童果然把药沥一碗,丁灵接在手中便去叩门。
“进来。”
丁灵推门,扑面逼人的暖意,屋里红通通两个炭盆子,一丝烟气也无——显然是御用的东西,雷公镇不可能有,应是码头从外头送来的。
阮无骞没有躺着,也没有下榻,榻上安置了一副桌案,男人搭着件极厚的风毛大氅,正伏案疾书——案边还堆着尺余高一叠纸折子。
丁灵道,“大人怎么起来了?”便走过去,把药碗放在案上。
“别——”阮无骞半路接过,应是怕污了折子,四下看着无处放,索性仰首喝干,拧着眉毛把空碗递给她。
丁灵接了,拿去窗边案上。再回来时阮无骞一手执笔,另一手握着手帕子擦拭嘴角——手帕子极眼熟,正是昨夜自己落在这里的。
丁灵正琢磨着怎么把自己的东西不动声色地带走,阮无骞道,“我还有一点,你且坐一忽儿。”
“啊……不急。”
阮无骞笔不停,另一只手把手帕子随手塞入袖笼。丁灵只觉心里“咣当”一声响——没指望了,他应是当成他自己的了。
这可怎么办?
那边阮无骞收了笔,合上最后一本纸折子,连着手边的一堆一同装入一只带锁的檀木匣子,又落了锁,“来人。”
房门从外头打开,便有两名净军悄无声息走进来,极默契的,一个抱木匣子,一个抬桌案——又默默退走。全程没有一个人说话。
阮无骞拢一拢大氅,坐得笔直,直等房门掩上才道,“昨日寻我,什么事?”
丁灵怔在当场,好半日才记起昨天进这个门的理由是“有事只同督军说”,“我——”
阮无骞见她迟疑,“此处没有旁人,你说便是。”
丁灵一滞。
阮无骞盯着她,“怎么?”
“忘了。”
阮无骞皱眉。
“是,我忘了。”丁灵理直气壮,“等我想起来,再同大人说。”
“你昨日顶风冒雨来寻我,必是极要紧的事,一夜本支援由蔻k群八八三零妻七五散六制作上传过去便忘了。”阮无骞冷笑,“丁小姐真是天赋异禀。”
“不是什么打紧的事,故尔忘了。”
“不打紧的事你来寻我?”
“知道了——大人是做大事的,小事不要劳动大人。”丁灵道,“以后不敢了。”
阮无骞一滞,“我什么时候说过?”
“不打紧的事不值当寻大人——”丁灵凛然重复,“谨记在心,再不敢了。”
阮无骞被她顶得半日说不出一个字,忽一时低头,便咳嗽起来。丁灵不好干站着,走去案边倒一盏茶,摸一摸温的,捧回去给他。
阮无骞偏着头躲避,垂着头又咳了一会儿才接过,仍旧一仰而尽,身体后仰,倒在大迎枕上。丁灵放下空杯回来,便见男人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筋疲力竭的模样,忍不住劝,“大人还病着,怎么能如此操劳?”
阮无骞闭着眼睛道,“昨日的事我听说了——多亏你。”
“我没做什么……”丁灵道,“药是容玖配的。”说到这里便劝,“平日里也罢了,大人病中,不该独自一人。”
阮无骞睁眼,“我昏着时,可说什么?”
丁灵立时记起男人如同哀求的一句“让他们出去”,昨夜里灼热的体温和凌乱的鼻息仿佛又一次裹在她心头,丁灵咬住舌尖稳定心神,“没说什么。”
“真的?”
丁灵抬头,目光同男人一撞,便知哄不过他——此人应是知道自己昏迷时会胡言乱语,所以轻易不肯让人入内照顾。想想便道,“是说了一些……我听不太懂。”
“是什么?”
“也许是……要水。”丁灵道,“我猜的,后头容玖给了水——大人便没再说什么了。”
阮无骞默默听着,一言不发。
丁灵问他,“大人感觉怎样,可好些?”
阮无骞仍不吭声。
丁灵尬住,情不自禁想走避,“那个,我——”
“我想睡一下。”
丁灵见他果然满面倦容,“你休息,我先回去——”
“可我还没吃饭。”
丁灵怔住。
阮无骞眼皮已经沉下去,喃喃道,“尽吃药了,全是苦味儿……”
“那——我去厨房,给你弄碗汤?”
阮无骞极轻地“嗯”一声,便没了声气。
丁灵心下一紧,情不自禁伸手,贴在男人前额,还有一点烧,却比昨夜强不知多少,微微放心。男人在她掌下缓慢地摆动头颅,蹭在丁灵掌心,如同摩挲,“我没事……就是有点饿。”
丁灵以为他睡着才敢碰,听见这话连忙撤手,“那你先别睡,等吃过饭。”
“好。”
丁灵出去,去厨下琢磨半日,想着生病的人口中无味,便煮一钵酸汤面片儿,用小炭炉子煨着拿回去。
男人闭着眼睛陷在柔软的大迎枕中。丁灵放下东西,走近了叫他,“大人?”
悄无声息,竟然已经睡沉了。
说好的肚饿呢?丁灵正待要走,忽一时心中一动——这不是拿回自己手绢子的大好良机?
第14章 无病
丁灵走去门边,除了两名值守净军,别无他人——这二人同丁灵早已相熟,见她出来还冲她笑。丁灵回一个尬笑,便掩上门。
四下无人。丁灵轻手轻脚走到榻边,正要伸手,想想又走到炉边,把冷冰冰的手烘暖了,屏住呼吸握住男人搭在被上的右手——
男人闭目沉睡。
丁灵乍着胆子探入袖中,摸索半日一无所获——明明见着他塞在这里,难道记错哪一只手?便放下,目光落在男人密密裹在被中的另一条手臂上。
丁灵站着做了半日心理建设,俯身慢慢掀开被角,握住男人左臂。
男人轻轻皱眉,便挣一下,翻转过去面向墙壁躺着。丁灵撤手不及,慌乱中只觉男人的身体泰山压顶,像一个巨大的暖炉压在手上,不知是因为他发着烧,还是丁灵心中有鬼,只觉滚烫的热意如潮涌上,透过指尖直逼心口。
丁灵心跳都漏了一拍,面颊熏得红透,便不管不顾用力抽手。许是因为动作过巨,男人瞬间惊醒,睁开眼。二人在咫尺之间四目相对。
男人目光迷离,恍惚地望住她。
丁灵忙站直,“你醒了?”
“丁灵?”男人慢慢移正身体躺平,“我怎么了?”
“没……没怎么。”丁灵道,“大人睡着了。”又道,“大人还肚饿吗?”
男人困惑地皱一皱眉,目光移到煨在火边的钵子上,慢慢恍然,“饿。”便撑住身体想要坐直。
丁灵看着他虚弱模样,脱口道,“躺着,别动。”
男人愣一下,果然就势躺下。
丁灵一句话嘴快,便只能硬着头皮走去,取小碗往钵子里盛半碗汤过来,用匙搅一搅,“来。”
男人初时怔愣,又慢慢张口。
丁灵看着他,“好吃吗?”
男人吃东西时双唇紧闭,只能抽空点头,唯独颊边微微鼓起,像某种觅食的动物。丁灵被自己想象逗乐,“那多吃些。”
男人又点头,很快吃过半碗。丁灵看他神情倦怠,吞咽速度明显慢下来,忍不住伸手碰他前额——好像又热了一些。
男人被她一触便抬眼。
“大人先睡一会。”丁灵放下碗道,“等醒了,我再给你弄好吃的。”
“你做吗?”
“是。”丁灵道,“我给大人做。”便扶他躺下,掩好锦被,“想吃什么?”
男人沉重地闭上眼,言语迟滞,“吃什么……”
丁灵便不吭声,果然不过一时三刻,男人鼻息匀净,睡死过去。丁灵便去寻容玖,容玖过来诊一回脉,“这个病会有反复,不碍事,再煎上一剂药,快则三日,慢则五日,应能大安。”
丁灵放下心。走回祠堂到快躺下时总算又记起自己的手帕子,竟叫她忘光了——便拿定主意明日再接再厉。她想得挺明白,第二日到督军下处却不见阮无骞。
在督军下处转悠半日总算遇上一个面熟的——容玖。丁灵抓住打听,“钦差怎么不在?”
“钦差做大事的——出去了。”
“去哪?”
“我怎么知道?”容玖翻一个白眼,“既是去见净tຊ军,在镇口红枫林?”
“见净军做什么?”丁灵心中一动,以阮无骞的脾气,疫病没有康复之前不会出去见人,否则万一疫病在外围净军中蔓延开来,这么长时日心血便算白费。
阮无骞不是那种人。
“昨天夜里八百里加急,南赵河决堤,淹了沿岸数十个州府,流民无数,急着调动驻军援手,还要开官仓放粮——驻军不受当地州府节制,说是不见督军面授,不能下发谕令。”容玖冷笑,“鬼话连篇,阮无骞一个西冷江演武钦差,能调动南赵数万驻军?我看他不像净军提督,倒像是九千岁驾临。”
“别胡说。”丁灵听得云里雾里,“我去看看。”便往红枫林去。
深秋连日阴雨,红枫林被寒意浸透,又被洗得发亮,在阴沉沉的世界里越发红得夺目。隔老远便见漫山红海,如烈焰蒸腾,好不壮观。丁灵走到林边见阮继余带一支净军小队在外围驻守,走过去问,“大人呢?”
阮继余往里努嘴,“南赵州府和驻军派人一同面见督军。”
丁灵便往里走,被阮继余一把拖住。阮继余道,“军务不可偷听。”
“谁稀罕?”丁灵道,“大人尚在病中,你们不知道?”
阮继余灰头土脸,仍摇头,“军务,不得儿戏。”
丁灵只能站着,扒住枫林往里看,燃烧一般的红叶中,隐约见一个人坐在马上,双手执缰,宽肩细腰,身板笔直——是阮无骞。马旁有文书执笔记录,应是在把谕令整理成文当场下发——倒很有几分传说中的倚马草诏的模样。
马前一箭之外隔着老远跪着三个人,朱衣黑甲,都是军人装扮——南方尚红,果然是南赵驻军。
军官道,“雷公镇大疫朝廷上下早已传遍,我等却是求见您时才知道您竟在雷公镇,直如五雷轰顶——您怎么能轻易涉身险地,万一有个好歹——”居然就趴在地上哭起来。
阮无骞应是说了句什么,离得太远听不清。丁灵本能地往里走一段,总算听阮无骞的声音问,“南赵的事,中京知道了吗?”
“我等知道您在这里便快马赶来,南赵的折子只怕要明后日才能进内阁。”
丁灵还要再听,被阮继余用力拽住,生生拖出枫林。阮继余木着脸警告,“再偷听,军法处置。”
只能在外等候。如此从正午捱到日影西斜,丁灵道,“去让他们走——你家大人病着,野地里说二个时辰事体,天塌地陷了?”
阮继余被她骂得头秃,“……也差不多。”
“什么?”
“天塌地陷。”阮继余道,“没有督军面授手谕州府没法调遣驻军存粮,多少人家衣食无着,耽误不得。”
丁灵还要说话,忽一时抬眼,便见小文书走出来。阮继余问,“人呢?”
“都退往码头等候手谕了。”小文书道,“余都统,用印吧。”阮继余纠结一时,向丁灵示意入内照顾,自己便同小文书走了。
丁灵入枫林,果然跪在地上的人已经不见踪影,阮无骞一个人坐在马上。近晚又在落雨,丁灵越过绵延的雨幕跑去,立在马前道,“还不回去?”
阮无骞听见声音低头,“丁灵?”
丁灵走到近处才见他乌黑大氅下一本正经的钦差服色,墨色织锦,皮革束带。便道,“大人恕我无礼,今日就不跪钦差了,大人回吧。”
阮无骞上下打量她,“你的伞呢?”
“说得好像你有伞一样。”丁灵道,“回去吧。”
阮无骞回头,扬声叫,“来人,拿伞——”忽一时身体摇晃,便往前扑。丁灵早见他情状不对,抢一步上前,男人湿漉漉半边身体便砸在自己颈畔——
冰凉。
丁灵张臂抱住,“阮无骞!”
耳畔男人的声音携着湿润的水汽,极轻声道,“……不。”
“什么?”
“叫我无病。”
丁灵心中发急,回头不见人来,口里胡乱应道,“那是什么?”
“……就当小名吧。”
“好,无病——阮无病?”
男人“嗯”一声,心满意足闭上眼。丁灵几乎抱不住,好在坐骑神骏,稳定地撑着主人。丁灵将男人歪斜的半边身体移回马上,男人支撑不住,身体前倾,软绵绵伏在马背上。
丁灵伸手撩开散乱的黑发,男人双目紧闭,面上没有一丝血色,雨地里白得跟鬼一样。
“阮无病?”
男人久久才有回应,闭着眼睛喃喃道,“去拿伞……我没事……就是有点困,想睡一会……”
“别说话了。”丁灵斥一句,拍一拍马头,“好马儿,带你主人回家。”
黑马微微打一个响鼻,四蹄迈动,便往外走。它仿佛知道发生了什么,非但速度很慢,连落蹄动作都很轻柔。丁灵便跟在一旁。
外间值守净军见状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叫,“督军?”
男人昏沉中被声音惊动,眼睫震颤,“还有什么?”便要强撑着坐起来。
丁灵忙按住,“你别动。”便挥手趋散众人。
男人仍在挣扎着要坐起来,不住追问,“还有什么?”丁灵用力将他按在马上,伸手掩住他乱颤的眼睫,“没有,什么也没有,你只管睡你的。”
男人睁开眼一无所见,耳畔一个声音宽慰,“什么也没有,都很好,你可以休息了。”
终于可以休息了——男人怔怔地想。
……
等他再一次拥有知觉时,发现自己伏在马上,马匹轻柔地摇晃,视野中是清亮的石板路,忽近忽远。他动一下,发觉自己的手被人握在掌中,那个人握得很紧,仿佛怕他掉下去。
他用力抽回。
下一时自己脸颊被人捧起,视野中摇晃的石板路变成丁灵雪白的脸,眉目如画,瞳仁乌黑,里头一个晃动的人影——是他。
“阮无骞,你总算醒了。”
他皱眉纠正,“是无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