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我们再来说最后一遍。”沈希垂眸,轻声说道,“我嫉恨陆家四姑娘,容不下她,因之想要趁机借您的手害死她,您本不愿如此,后来是我百般恳求方才勉强借兵。”
平王点头看向她,但眼底仍是含着忧虑。
事到如今,沈希心里反倒没什么焦灼的了。
但这样的串词并非是为了保护她,而是给平王府留下余地。
一下午的时光度过得极快,金乌西坠的时候,一驾马车无声地停在了平王府的近处,又了无声息地悄然离开。
萧渡玄从殿中出来的时候刚好接住沈希。
她提着罗裙,踏碎青石板上的残雨,带着笑容,身姿摇曳地向他走来。
沈希的背后是如血的落日,可她的笑颜却让他想到了最明媚的朝阳。
她在族谱里的名讳是沈晞。
晞,日之始升。
选年号的时候下面的人给萧渡玄呈上来了许多字。
有比元昭更好听的,有比元昭更合适的,但那天恰巧是沈希回京的日子,他的指尖鬼使神差地就落在了元昭上。
元,万物初始。昭,天光明照。
如今天下太平,海清河晏,他们之间也该有个新的开始了。
萧渡玄轻轻地揽住沈希,一道用过晚膳后,时间意外的还早,他便带她去看了看立后大典上会用到的凤冠。
沈希笑着将凤冠戴在头上。
但不知为何,她的掌心里却尽是冷汗。
他抚了抚她的脸庞,低声说道:“别怕,到时候我会陪在你身边。”
沈希浅笑了一下,又似是没有。
她低下头颅,将脸庞埋在他的怀里,非要他抱着她上车驾。
少女浑身上下都是娇态,但萧渡玄莫名地有些拒绝不了她。
曾经还想过婚后教妻。
现在想来,到时候不将她宠成骄纵任性的妖后,或许就已是极好。
萧渡玄总以为他的心已经足够冷硬了,可面对沈希的时候,总还是会常常生出柔软的情绪。
这是他一手养大的小孩子。
他若是不疼她不宠她,那这世上就没有人会爱纵她了。
从太极宫到盘龙山颇有一段距离,路途遥远周折,但是一直到漫天繁星开始下坠的时候,萧渡玄的眼底都尽是柔情。
他在满天的星光下低眸,轻轻地吻了下沈希的指尖。
萧渡玄容色缱绻,声音轻柔地问道:“余生漫长,你愿意随我一起度过吗?”
她脸红地抽出手去,不肯回答。
直到那冲天的火光照彻半边的天,侍从咬着牙关来报有伏兵时,萧渡玄才发觉沈希脸上的神情不是害羞,而是彻头彻尾的紧张与惧怕。
她骑在马上,刀光胜雪,满眼都是对他的恨意。
但将利刃刺入他的胸口时,她的手在发疯般地颤抖。
第四十四章
沈希的额前尽是冷汗, 视线也在疯狂地模糊着。
她背叛过萧渡玄许多次,但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让她恐惧和紧张的。
刀刃刺进去以后,一直紧绷的心弦突然就“啪”的一声裂开了。
她有些无措, 手骨也在不断地颤抖着。
“我不愿意, 我不愿意……”沈希沙哑着嗓音说道。
她不住地摇着头, 但她不敢去看萧渡玄的胸膛,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有血如潮水般涌到她的脑海里, 让她眼前的世界也变成了黑暗的深红色。
沈希觉得她像是站在生死的边缘,心脏跳动的速度已经超过了承受的极限, 全凭着本能在撑着身子。
她是成功将那刀刃刺进去了。
可她刺得太偏, 也刺得太浅,根本不足以致命。
腕骨被萧渡玄扣住后,更像是被蛇尾缠缚着一般,僵硬得连动都动不得。
周遭的近侍无不被沈希这突然的举动给惊骇到, 但眼下谁也不敢动,只颤声唤道:“陛下!”
萧渡玄容色平静,他攥住沈希的细腕, 掌心覆盖在她的手背上,指节微屈, 将那刀刃给拔了出来。
他今日穿的并非玄色的正装, 而是颜色稍浅的常服。
大片的血迹无声地蔓延开来, 像是张开獠牙的异兽,猛地将沈希给吞噬了。
强烈的恐惧像是滔天的巨浪快把她的胸口给淹没了。
喘不上气, 也缓不过来。
她太害怕了。
萧渡玄轻声说道:“我以前教过你的, 小希。”
“杀人的时候要往这里刺。”他沉静地用帕子按住胸口,然后用染血的刀刃轻轻地点了点沈希的心口。
沈希已经被恐惧逼得欲死。
她颤抖地想将被萧渡玄禁锢住的手抽回来, 脸庞被阴翳间倾泻下的一抹月色照得煞白。
“千万别犹豫。”他用沾满血的刀背拍了拍沈希的脸颊,“机会是只有一次的。”
萧渡玄的容色俊美,唇角甚至还带着少许方才的温柔情谊。
但那双玄色的眼眸里什么情绪都没有,只存着一片深寒的冷意,像是黑暗的渊水,映不出一丝微光。
脸庞上染了血后,沈希的容颜美得有些惊心动魄。
但她的眼底只有难以言说的恐惧。
无数的剑刃与弩/箭都朝向了她。
锋刃几乎是架在沈希的脖颈上的,那些看似寻常奉茶接应的侍从,幼时会常常带她摘花的宫人,平素就负责传话呈文书而已的内侍,原来也都是藏在暗处的精兵。
帝王的身畔,哪里会寻得到空隙?
换言之,崇高尊贵的皇权怎么可能会有疏漏的地方?
她不信任萧渡玄,萧渡玄也从来没有信任过她。
这一刻沈希终于明白了何为绝望。
可是心底的波澜却莫名地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自毁的冲动,这么多年的痛苦和压抑其实一直源于她的不甘。
不甘被继母欺辱,不甘被旁人轻视,不甘被皇权摧折。
她活在光鲜亮丽的欲/望里,活在自由幸福的欲/望里,所以才会痛苦,才会觉得眼前的一切无法忍受。
解脱的办法是有的,它很简单,甚至可以说太简单了。
两年前对付陆仙芝的时候,沈希故意饮下那被加了药的果酒,但是没人知道,这样的事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做。
在沈庆臣的三任妻子里,继母崔氏是最受他喜爱的。
喜爱到了什么程度呢?她在的时候,沈庆臣的姬妾们死的死,病的病,原本乌烟瘴气的后院都渐渐地没了人,沈庆臣也从来没有过问什么。
崔氏是个很骄纵的大小姐,容不下沈庆臣的妾室,更容不下他的一双儿女。
尤其是那与沈庆臣发妻生得极像的幼子沈宣。
崔氏还没有进门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身孕,几乎所有人都断定她怀的是个男孩,所以她愈发张扬恣意了。
在孩子将要临盆的时候,她最终把算计的手伸向了沈宣。
沈希那段日子过得极苦,她没有了母亲,在继母的挑拨下也再没有了父亲,六七岁的小姑娘,什么也不明白。
那时候能给她带来温暖的就只有同胞的弟弟沈宣。
但渐渐地,他也离开她,投向了继母的怀抱。
崔氏就这样一边试图养废沈宣,一边谋划着给他下毒,大宅院里阴私多,再加上小孩子本来就容易夭折,她的计谋很顺利地进行了下去。
那时候沈希还活得很懵懂。
懵懂到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到底是怀着什么心思,喝下了那盅本该呈给弟弟的、被继母下过毒的甜羹。
或许是为了利益。
或许那个时候,她只是单纯地想要摆脱痛苦。
大家都说阴司黄泉很可怕,可是下地府以后她就可以见到疼她爱她的娘亲了。
沈希低下眸子,看向那些尖锐的剑刃,她忽然想起饮下毒药时的感触。
药是夜里才开始发作的。
开始是头痛胸闷,须臾浑身上下都开始发疼。
可过去最难捱的那一阵后,会有一种醉酒般的解脱感。
飘然欲仙,恍惚轻松。
沈希轻轻地阖上了眼眸,用尽全身的气力挣脱萧渡玄的钳制,然后不顾一切地向下坠去。
事发突然,侍从们紧忙收敛剑刃。
但沈希还是从马上坠了下去。
萧渡玄的指节仍按在胸前,心底尽是摧折的恶欲,黑暗的情绪不断地弥漫着,让许多残忍的念头在作祟。
恶欲太过强烈,连震怒都被盖过去了。
他不会再宠着沈希了,更永远不会再疼爱她。
他得让她知道背叛他的下场才成。
然见沈希陡地坠马,耳边倏然传来阵阵的轰鸣,萧渡玄瞳孔紧缩,他没有任何犹豫地纵身下马,紧紧地抱住了沈希。
方才他多生气。他多震怒。
但是此刻萧渡玄的声音在颤抖:“快传御医!”
明明想要背叛的、谋逆的人是沈希,可眼下方寸大乱的人却是他。
*
伏兵皆是精锐的军士,但与帝王的贴身近卫相比,还是差得太远,冲天的火光被极快地剿灭,萧渡玄一个人一个人地审问了俘虏。
他已经很多年不做这样的事。
可柔情退去以后,戾气最终还是占了上风。
从行宫的暗室走出来以后,萧渡玄的容色更加的冰冷。
他轻轻活动了一下腕骨,然后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将指节上的血迹擦净。
侍从颤巍巍地说道:“陛下,您的伤处还没好,这样的事不如还是让仆来做吧……”
萧渡玄轻声说道:“无妨。”
沈希刺进来的那一下太轻,而且她的腕骨又一直在颤抖,全然没有留下什么大的伤口。
但一想到她是真的想杀他,并且为之做了周密的打算,他的眼中就只余下了冷戾的寒意。
萧渡玄踏进宫室的时候,沈希已经苏醒的有些时候了。
她仰躺着望向承尘,眸底空洞黯然,没有一缕细弱的微光。
她又没有死成。
十年前府医和医官拼死将她从鬼门关拉了过来,十年后御医再次妙手回春给她接续了命途。
有时候活着是比死更麻烦的事。
沈希清醒过来以后,她的身边就没有离开过人,明处暗处有无数的侍从在盯着她,唇中被塞了物什,身上也被下了药,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
之前她还觉得形势艰难,十分绝望。
到了现今这地步,她才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天光依然有些晦暗,但明显是已经亮了起来。
沈希侧过脸庞,忍不住地抬眸看了眼窗外,然下一刻萧渡玄高挑的身影就将那道昏暗的光线也给遮住了。
他轻声向御医问道:“醒了?”
医官紧张地低头应道:“回禀陛下,沈、沈姑娘已经苏醒两刻钟了。”
沈希的眸子是睁着的,但是萧渡玄不会来问她,也不会将她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对待。
在他准允她开口之前,她甚至是不能言语的。
唇中的冷玉让沈希没有咬舌自尽的机会,也限制了她言辞的可能,不过萧渡玄大抵也再没有心情听她巧言欺骗。
他又问了医官几句话,然后将人都屏退,坐到了她的床边。
冷玉被取出以后,涎液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萧渡玄的指骨被浸湿,但他的眉眼没有不耐,他轻轻地捣弄了片刻沈希的咽喉,将她的唇舌都拨弄得红肿起来,方才用帕子擦净手指和她的脸庞。
这是纯粹的对待器皿的方式。
哪怕明知这是惩诫,沈希仍然无法克制地想要抗拒。
但萧渡玄下一瞬就掌住了她的脸庞,他抚了抚她的眼尾,低声说道:“清醒些了吗?”
沈希下意识地别过脸去。
她现今比不着寸缕稍微好一点,身上好歹有一件可以遮体的宽袍,流苏垂落在腿边,乌黑的长发也尽数披散了下来。
可轻微地挣动了一下,肩头便裸露了出来。
大片的皎白肌肤如雪一般倾泻,像羊脂玉似的发着光。
纵然如此,两人之间依旧没有旖旎。
沈希的眸子低垂,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一阵风似的柔弱:“清醒了,陛下。”
她看起来有多可怜无辜,她想做的事就有多阴狠毒辣。
萧渡玄应当动怒的,但此刻占据上风的却是摧折的念头,沈希是属于他的,她凭什么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他背叛他?
可理智总还尚存一线。
他抚了抚她的眼尾,轻声说道:“说吧,兵士是哪里来的?”
“借来的。”沈希低下眸子,乖顺地说道,“平王殿下给我的,我骗他说是有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