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直到今天她才陡地发觉,给自己洗脑是没用的。
只看着脚下的一寸光亮,总觉得还身处日光之下,抬头朝着前方看去时,才发现自己置身的到底是怎样的深渊。
没有支撑,没有陪伴,没有温暖。
在黑暗里迷茫地独行着。
*
虽是亲舅舅的寿宴,但萧渡玄照旧不会多待片刻。
他离开后,宴席的欢腾气氛渐渐起来,可沈希是再提不起兴头了,看见表妹顾小七后,她的眸子才又亮了起来。
顾小七是未出阁的女子,坐得离她们有些远。
这回是男女分席,而且有侍从仔细盯着,所以开宴后,陪在沈希身边的侍女们也没有再步步紧跟着。
她扫视了一番周围,神色自然地站起了身。
沈希已经有段时日没有见过顾家的人了,她缓步走到顾小七的身后,轻轻地蒙上了她的眼睛,柔声说道:“猜猜我是谁?”
小姑娘个子矮,反应慢。
但听到她的声音后,顾小七高兴地回过了头,唤道:“姐姐!”
顾小七的笑容甜甜的,让沈希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她被关在宫里多时,人都快要闷得长蘑菇了,又和萧渡玄抬头不见低头见,虽总是锦衣玉食地供养着,仍然会觉得沉闷。
来到外面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沈希揉了揉顾小七的头发,说道:“我怎么感觉你比上回见面时高了些呢?”
“没有长高许多,”她弯起眉眼,慢慢地说道,“小七就长高了半寸。”
顾小七给沈希比划了一下。
沈希扫了眼席间的人,都是不太相熟的贵女。
方才众人还在抱团,故意孤立冷淡顾小七,此时见沈希过来,都面露惊色,摆出了热络的笑容,纷纷想要上前说些什么。
顾小七本来就因为反应慢常被人指点。
陆家的人在排席位的时候,又故意将她和些声名不好的人放在一起。
这种小手段下作,虽没什么意思,但却叫人恶心。
“诸位免礼。”沈希向众人回了一副冷淡的笑容,然后牵着顾小七的手就将她给带走了,徒留众人面面相觑。
沈希给顾小七拿了一根糖,边带着她玩,边轻声说道:“你父亲的事解决了吗?我这些日子太忙了,一直没来得及问询。”
林荫僻静优美,花香更是沁人心脾。
顾小七软声说道:“解决了,姐姐。”
“哥哥知道以后发了好大的火,”她给沈希描述了一下,“大祖母就再也没有说过这件事了。”
沈希有些想笑。
她都没想到顾长风竟也会操心内闱的事。
沈希一直以为像他那般高高挂起的人,是绝不会理会这些琐碎事的。
印象中到快退亲的时候,顾长风连她的事都已很少再插手,他至多会给出暗示,却再也不会亲自来见她,跟她说些什么了。
沈希俯下/身,笑着问道:“你哥哥怎么突然转性了?”
她近来经历的事太多,退亲的事恍若隔世一般,连对顾长风的记恨都少了许多。
“小七也不知道。”顾小七摇了摇头,她皱着眉头想到,“可能……可能是……”
顾小七的话还没说完,沈希就和不远处的顾长风对上了视线。
她都有些懵然了。
今日这是什么气运,久久不见的人竟是全都撞在了一起。
顾长风的神情自然,身边跟着几个侍从,坦然地向她走了过来。
沈希如今的身份已是少/妇,再也没有什么要避着外男的道理,可一想到在暗处保护她、盯着她的那些人,她还是有些紧张。
这林荫僻静,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人注意到。
但想到之前顾长风特意到沈府的事,她到底是没有移开脚步。
他是外臣,又很受萧渡玄的信重,或许会有什么不一样的消息渠道,同他再搭起善缘对她来说只有益处,没有坏处。
就是不能叫萧渡玄知道了。
不过有顾小七在这里,应当不是什么事。
沈希敛了眸子,轻声说道:“好久不见,顾侯爷。”
顾长风是个冷情寡淡的人,哪怕露出笑容时,亦不像有什么柔情的样子。
此刻沈希却在他的眼中窥见了一抹隐约的情绪。
但她没有搞清楚那是什么,顾长风便低下了眉眼,他客气地问候道:“好久不见,沈姑娘,你……近来还好吗?”
他的言辞很平常,沈希的眸光却陡地一颤。
顾长风定然是知道些什么了。
她刚刚还沉在死水中的心房再度跳动了起来,顾家虽然衰退过一回,如今除却顾长风在撑着外,也没什么可说道的。
但这样一个大家族到底是有底蕴在的,而且顾长风的父祖还颇受先帝的亲重。
这还真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沈希抚了抚顾小七的肩头,露出一个温柔的浅笑:“还好,我这表妹家中的事也多劳侯爷费心了,如有佳期,沈希定要亲自上门感谢。”
“不麻烦。”顾长风轻声说道,“举手之劳,沈姑娘不必多礼。”
“小七亦是我的妹妹,”他耐心地说道,“照看她,处理好家中的事务,也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
沈希不知道顾长风是不是话里有话。
她斟酌了片刻,也没觉察到有什么深意,他难道就是想跟她来表功绩的吗?
沈希轻声说道:“还是多谢侯爷了。”
没多时就有人过来寻顾长风了,沈希顺道也带着顾小七离开。
两人牵着手一起向湖边走过去,因为今日有水嬉,所以湖边很是热闹,站在二楼的高处时,夏风吹了过来,扬起沈希的发丝,让她感觉通体都是舒畅的。
自由的气息会让人的心神都放松下来。
顾小七仍梳着小姑娘的发型,被风吹起时小辫子一摇一晃的,很是可爱。
她慢慢地说道:“姐姐,哥哥不像以前那样坏了。”
沈希被顾小七的话给逗笑了,她倚着栏杆,柔声说道:“顾长风可是你哥哥,又是你们家当家的,他变好了,你不高兴吗?”
她歪着头说道:“可是他变好的太迟了,已经没有用了。”
水嬉就要开始了,人声如浪潮般欢呼起来,沈希没有听清顾小七在说什么,她俯身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小七?”
外面实在是太热闹了,人群也在不断地向前涌动着。
沈希矮下身子的这一刹那,陡地被人给碰撞到了,她倏然失去了平衡,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落入了水中。
这是一个大湖,是用来进行水嬉的,不可谓不深。
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灌了进来,像是无形的绳索套住沈希的手脚,将她往深处拽去。
前不久她才刚刚想过寻死,可死亡的危机真正上来后,沈希只想拼命地挣扎。
但她越挣扎,就陷得越深。
意识的消散亦是在一瞬间就发生了。
所以沈希不知道,在她坠下湖中以后,到底有几个人同时跳进了湖水里。
*
沈宣的脸色难看得快要死了。
他一把拽住快步赶过来的陆二公子,带着怒意说道:“这种下作的手段,得亏你们也使的出来!”
随行过来的侍从紧忙拦住沈宣,急切地解释道:“沈世子您先消消气,事发突然,我们也是才知道落水的人是世子妃。”
但沈宣哪里顾得了那么多。
今日知道沈希也过来后,他就一直想要寻她,好不容易在人群中看到她,还没有来得及抬手,便见她突然落了水里。
他脑海中响起尖锐的鸣声。
周围一片哗然,沈宣什么都没想,就猛地跳入了水中。
但他离得远,还是慢了一步,离得最近的顾长风直接将沈希救了上来,并当即就解下外衣,遮住了她的面容。
眼见沈宣要跟陆二公子打起来,还是顾长风走过来拦住了他。
顾长风用发带将刚刚拢干的长发束了起来,然后一把按住了沈宣的肩头。
他快步走上前,说道:“冷静些,沈世子。”
沈宣狠狠地瞪了陆二公子一眼,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陆二公子是礼官,风度卓然,这还是第一回 遇到这种事,他低咳了两声,客气地说道:“沈姑娘在府中出事,我们自是要负责的。”
“但还请沈世子先冷静些,”他轻声说道,“今日是家父寿宴,是良辰吉日,我们怎么可能会如此行事,去惊扰父亲的欢畅?”
陆二公子的言辞很客气。
但紧接着走进来的陆仙苓就很不客气了。
她的眼睛都红了,气恼地跟侍女说道:“方才还是她骂的我呢!我不过就是回嘴了一句,她竟要这样报复我们。”
沈宣的脾气又起来了。
“你什么意思?”他高声说道,“你是不是还想说,是我阿姐故意跳下水来陷害你们家的?”
沈宣在北边待得久,对待姑娘也跟对待郎君一样丝毫不收敛。
陆仙苓还没见过如此张扬恣睢的人。
她愕然地抬起眼眸,一时之间话也没能说出来。
最终还是顾长风上前,将沈宣给拦了下来,他低声说道:“好了,沈世子,你还是先去看看你阿姐吧。”
但他的话音刚落下,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就赶了过来。
萧言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抬声就问道:“小希呢?小希怎么样了?”
沈宣见到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说道:“姐夫,我还以为您今日没过来呢——”
外间的争吵声嘈杂。
沈希的眉心都紧紧地拧在了一起,她的眼皮沉重,艰难地睁开了眸子。
这是一间陌生的居室,连承尘的模样都是她从未见过的形制。
当顾长风悄然走进来的时候,记忆才开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陆府,水嬉,落水……
沈希撑着手臂,她慢慢地坐起了身子,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在陆家的府邸里。”顾长风坐在床榻边的檀木椅上,轻声说道,“你方才意外落水了,是我刚刚将你救上来的。”
沈希睁大眼睛。
顾长风继续说道:“不过你放心,没有人瞧见是你。”
“我们已经沟通过了,就说落水的人是小七。”他安抚地笑了一下,“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将妹妹给救了上来。”
沈希有些微愣。
外间的争吵声嘈杂,她的心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这种落水的戏码最麻烦不过了,没成想她这才刚刚苏醒,就已被人处理干净了。
沈希低下眸子,轻声说道:“多谢你。”
她的视线向下,也就是这时候,她看见了小臂上的深红掐痕。
沈希瞳孔紧缩,陡地想起一件事,方才是顾长风将她给救上来了,在衣裙被浸透以后,她仔细藏着的痕印定然无法遮掩。
见她失神,顾长风轻声说道:“你别担心,没人看见。”
他解释道:“刚刚给你更衣的,是你自己身边的侍女。”
顾长风的声音并没有多么轻柔,但就是会让人的心快速地平静下来,当初沈希选他做夫婿,除却他的身份外,便是看中了他这一点。
她从前恨顾长风乍然退亲的事,总想着他某日落魄了,她定然要去看他的笑话。
却不想如今她狼狈了,顾长风竟还会如此地关切她。
一种很难言说的酸涩感蓦地生了出来。
沈希声音微哑:“好,多谢你。”
两人之间的距离因这一声谢语,又被拉远了些。
但顾长风还是再度开口了,他放低姿态,轻声问道:“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可以跟我说说吗?”他低声道,“或许我有什么能帮上的,也说不定。”
顾长风的语气平和,但那双总是淡漠的眼底却藏着少许的执念。
第四十九章
顾长风的声音很轻, 至少与外间嘈杂的争吵声相比,他的声音太轻了些。
但每一个字就像惊雷般落进了沈希的耳中。
她紧抿着唇,长睫颤了颤。
沈希的脸色苍白, 有那么一个瞬间, 她并不敢对上顾长风的视线。
现今的她太难堪了, 难堪到旁人送来关切,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去接。
“是有一些。”沈希的眸光颤动, “不过侯爷可能帮不了我, 都是家务事,实在不方便侯爷相助。”
理智告诉她, 她应当利用顾长风, 借助他的势做些什么事。
但心中总还有一道声音再劝阻沈希。
别再为旁人带来灾难了,她现今身处的是无底深渊,就连平王府都差些被她拽下去,顾长风又能做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