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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的春日短暂,转眼就到了五月,天热得厉害,明光殿中这回早早地就用上了冰。
萧渡玄少时多病,身躯比常人要冷一些,向来是不怕热的。
但沈希很怕。
她非常娇气,从前在东宫的时候就是这样。
他要是不用冰,她甚至敢躲在宫里不过来,要么就是寻借口,一天到晚待在乐平那里。
等到端午的宫宴过后,萧言就要离开宫城。
沈希这几天都没怎么出去,整日就是在殿里吃冷食、看闲书,不过为了避免风声起来,萧渡玄还是允她去外面了一回。
她很聪明,只说想和弟弟沈宣吃一顿饭。
两人很喜欢明月楼的膳食,之前也常常会在游赏过后一起去那里。
萧渡玄安排好人后,就准她离开了。
沈宣并不知道姐姐已经和离,还天真地问沈希近来忙不忙。
沈希含糊其辞,笑着说道:“忙倒是不忙,马上世子要去雍州,更没什么事了。”
“哎,姐夫也真是的。”沈宣嘟囔着说道,“我原先还以为他多靠得住的呢,你们这才成亲没多久,他又要离开了。”
他本来就没那般喜欢萧言。
毕竟当初就连远在云中、不识字的外祖母,亦同样知晓沈希原本要嫁的人是顾长风。
他们谁也没有想过,到头来沈希竟会换了夫婿,还是一个与顾长风相比,在各方各面都差了那么多的人。
上次她落水以后,沈宣对萧言的微词更多。
沈希轻声说道:“都是公事。”
“好了,难得有空闲出来一趟,”她弯起眉眼,“咱们不说这些了。”
明月楼旁的朱雀大街是皇城的中轴线,也是整个上京最热闹的街市。
帘子敞开后,所有的华美能够尽收眼底。
久久没有闻嗅到自由的气息,哪怕被燥热的夏风拂面,沈希亦觉得心神是舒畅的。
“端午过后,你就要入朝了。”沈希边执着玉筷,边笑着说道,“等正式做官以后,可就没有这么多闲暇游玩了。”
沈宣自幼被养在外家云中贺氏。
北地那边走科举路子的人不多,大部分都是恩荫入仕,或者凭借军功入朝。
沈宣亦是如此,他的年岁已经够了,之前因为沈庆臣的事,他才迟迟没有入朝,现今形势好转,这越国公府的重担也将要由他肩负了。
沈宣挠了挠头,像小狗般摇着尾巴。
“阿姐,我还什么都不会呢。”他抬起眼眸,裂开嘴笑了,“到时候你和父亲可得多提点提点我。”
“那有什么麻烦的?”沈希轻声说道,“不过就那些事罢了,而且又不是让你一个人掌天下局,那么多掾吏陪着你呢,总不会眼看着你出岔子。”
沈宣的笑容带着些天真。
沈希一直不想让自己生出这种情绪,但不得不说,她有时候真的会很嫉妒沈宣。
他们是双生子,而且她还是先出生的那个,可就是因为性别不同,他们的命运有着天差地别。
沈宣单纯,什么都不懂,就照样可以过得很好。
他能顺顺当当地入朝为官,父亲、外祖、舅舅,乃至沈希自己都在竭尽全力地护着他。
但她投胎成了女子,就意味着这辈子过得再风光也免不了在内闱沉浮的命运。
想到萧渡玄的事,沈希的心中更是有些压抑。
如果她是一个郎君的话,是决计不会遇上这种事的吧。
但抬眸看向沈宣狗狗似的眼睛时,沈希心底的那点微怨到底还是消散了。
沈希没有多少亲人,如今跟她血脉相连的人里除却父亲,最亲近的就是弟弟沈宣了,而且沈宣对她的情感是那样真挚。
她还是希望他能过得好好的。
“你别担心。”沈希笑了一下,“弄错了事又怎样呢?”
她喝了点果酒,清美的容色愈加艳丽。
“你在鸿胪寺,既不管政务,又不管军务,”沈希伸出指节,跟沈宣盘算道,“就算让你做了鸿胪寺卿,也不可能酿出大祸,最多安排错了食宿,会让外国的使臣恼怒恼怒。”
沈宣豁然开朗,他重重地点了点头:“阿姐,你说的是!”
“我只不过管管闲事,”他的眉头舒展,“而且还有一堆人帮着我呢。”
用完膳后,沈希倚靠在窗边。
她低下头随意地扫视着下方行走的人群与车马。
往先总觉得这样的情形无聊,如今失去了自由才知道仅仅是看着这样的风景,都是一件多么难得可贵的事。
两人下楼听了会儿说书,然后又一道去逛街上的铺子。
这边有许多二层小楼,且是紧紧相连在一起的,不用担心被炽热的日光晒到,就能轻易地逛完许多间铺子。
临近端午,街市上的人不少。
沈希出门跟在身边的人本来就多,萧渡玄担忧她被人冲撞,安排的人便更多了。
好在他们都在暗处,不然这街市她根本就逛不动。
沈希的吃穿用度都是跟萧渡玄放在一起的,早没了私下买簪子首饰的习惯,即便如此,沈宣兴致冲冲地给她买东西时,她还是笑着收了下来。
一日过去得很快,暮色将黑时,沈宣送沈希上车驾。
就在快要上马车时,沈希忽然止住了脚步。
路过她身畔的两个女子正在悄声谈着怀孕的事。
其中一人轻声说道:“我上回给你说的,你用了吗?”
“我之前也是很难有孕,后来吃了那药不久,便怀了我家小囡。”她笑着说道,“那药方极其难得,据说是前朝某个御医写的,吃下去一点都不伤身,还会叫胃里暖洋洋的。”
另一人苦恼地说道:“我用了,但还是不成。”
“难道是我记错了吗?”她疑惑地问道,“是不是上回我抄得太快了,漏了哪一味药?”
那人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哎呀,当归、赤芍、丹参,这些总都有吧。”
两人越走越远,声音也渐渐飘忽。
沈希扶着沈宣的手臂,心中的情绪却越来越乱,冷汗更是霎时就袭了上来。
她们在说什么?
那些竟都是助孕的药吗?
沈希拼命地回想着近来喝的避子汤,她虽然不知道药是怎么煎出来的,但她可以确信里面是决计有红参的。
强烈的恐惧倏然淹没了她的心房。
沈希抓紧了沈宣的手臂,但他还以为沈希跟他一样是舍不得彼此。
沈宣有些难过地说道:“阿姐,要不今天你回家里住吧,都这么晚了……”
“这不合适,阿宣。”沈希强撑着和沈宣告别,竭力放柔声音,“马上就是端午,到时候有宫宴,咱们又能见面了。”
沈宣耷拉着脑袋,说道:“好吧,我会想你的,阿姐。”
他离开后,沈希一把将车驾的帘子给拉住,她的脸色苍白失血,连眼底都含着恐惧。
她颤抖着手摸向小腹。
这里面不会已经有一个生命了吧?
仅仅是想到这种可能,沈希就忍不住地心悸。
心脏像是被一双修长冰冷的手给攥紧了,整个胸腔都被钝痛填满,让她止不住地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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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希回到明光殿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她深切地庆幸萧渡玄还没有回来,她的脸色太难看了,神情也太惊慌了。
若是被他瞧见,他定然能立刻觉察出来怎么回事。
沈希强作镇定地去更衣沐浴。
但在身躯沉于水下后,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恐惧和压抑像潮水般全都开始上涌。
到底该怎么办?
池水温热,但沈希却觉得她像是置身于渊水中,四周既黑暗又冰冷。
晦涩处更像是潜藏着无数的毒蛇,无情地吐着信子,等待着将她吞噬。
沐浴过后,沈希的情绪依然很坏。
她蜷缩在软椅里,连书册也没兴致看了,漂亮的眸子里没有光亮,一时之间竟是陷入了无措当中。
萧渡玄明明答应给她避子汤,却在背地里给她喝助孕的药。
他怀的到底是什么心思?
想要用孩子将她彻底困死在深宫里吗?
沈希并不懂医,脑海中一团乱麻,恐惧和无措又在尖锐地轰鸣着,让她想要梳理都无从下手。
但在这时陆太后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来得突然,侍从没有通传,沈希紧忙站起身,屏住呼吸藏在了博古架的后面。
在殿内侍候的宫人也没有想到太后竟会现下过来。
众人紧忙迎了上去,齐声行礼道:“参见太后娘娘。”
“皇帝还没有回来吗?”陆太后皱了皱眉,“他整日忙于政务,这会儿连晚膳都还没用吧,你们这些做下人的,竟也不知道关心体谅主子。”
萧渡玄是天下的主人,更是掌控明光殿众人生死的人。
陆太后这话说得轻松,可这明光殿的上上下下,有谁敢这样做?
但殿内的众人还是纷纷跪地请罪。
“罢了,罢了。”陆太后挥了挥手,示意众人起来。
她向着身旁的嬷嬷说道:“这身边没个可心的人儿还是不成。”
“册子本宫先放在这里了,”陆太后笑着说道,“选妃是大事,你们记得提醒皇帝,定下主要的妃嫔以后告诉本宫一声。”
她轻咳了一声,说道:“本宫这边也好安排,叫他提前看看,免得到时候选秀出岔子。”
沈希站在博古架的后面。
听到陆太后的话后,她的指节紧紧地攥在一起,心中更是止不住地犯恶心。
萧渡玄之前的话估计全部都是在哄她,他那样城府深沉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她而虚设后宫?
而且萧渡玄本就没有说过要放弃选妃的事。
不过是因为之前事情多,她又一直在养病,他方才没有提起。
再一想到萧渡玄之前说要给她换身份的事,沈希更觉得恐惧了。
她最擅长的战术就是拖,等到时间长了总归能寻到法子的,但如果萧渡玄也这样待她呢?
先将她哄着、骗着,然后将她步步地往更黑暗的深渊里逼。
沈希越想越觉得害怕,萧渡玄深谙她的心思,她不懂情爱,对男人更是只知利用,但对亲人之间的情谊,她是无法抵抗的。
等她有了身子以后,她还能那般坚定地抗拒他吗?
当腹中有一个吞噬她生命的存在后,她还能有气力去抗拒他吗?
黑暗的情绪像是魑魅魍魉,在发疯般地吼叫着,藏在暗处的妖鬼,全都残酷地涌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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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比财赋上的政务更麻烦的事。
萧渡玄听着五位宰相争执,心中愈加烦乱,一整日全都费在这上面了,延英殿里的人不知道进出过多少轮,竟还没弄清楚这一件事。
知悉沈希回来后,他就让侍从传话,让她立刻用晚膳,免得到时候她又饿得胃疼。
但直到侍从言说沈希已经困得睡下,他这边的事还没有忙完。
众人越争执越没有个头。
萧渡玄的眼底含着躁意,他轻声说道:“跟朕说说,你们觉得谁能做得了这个事?”
他双手合十,身躯向后倚靠。
萧渡玄抬起眼眸,声音轻柔若风:“前朝的、被贬谪的、被流放的、监牢里的,都可以,只要能将此事办好,擢升三品。”
历来的新政与改革,难的都不是决策,而是最终的落实。
所以人员的选用便是这上面的重中之重。
财臣在历朝历代都是稀有的人才,且往往一个人的光辉就能盖住许多人,做得好了,是能留名青史的,但做得不好,也势必要遗臭万年。
其实在满朝文武之中谁最适合这个,众人心中都有答案。
但没有人敢把他的名字说出来。
萧渡玄的目光和柔,但方才还激烈争吵的众人都静了下来。
来自帝王的压迫感就是如此,即便萧渡玄宽容地露出微笑,也没人会不感到恐惧。
许久以后,一言不发的人群中才又有了新的声响。
梁国公走向前,对着萧渡玄叩首,他沉声说道:“陛下,臣愿荐举吏部尚书沈庆臣。”
沈庆臣当初做宰相时,主管的就是财赋,曾经的功绩也很多。
只是他的身份特殊,才没有人敢言说。
萧渡玄坐在上座,他的神情淡漠,容色如常,甚至是有些漫不经心,但所有人的心都紧紧地提着,连大气都不敢出。
良久,萧渡玄轻声说道:“准了。”
言罢他便离开了延英殿,一直争吵的五位宰相面面相觑,三朝老臣的裴相看了眼外间的天色,慢慢地舒了口气:“恐是要变天了。”
但萧渡玄没有再理会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