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太后和宴席间的贵女们皆等了他许久,纷纷困惑他去了何处,但萧渡玄不说,也没有人敢问出来。
乐平公主亦是有些奇怪,低声问道:“皇兄,您见到小希了吗?”
萧渡玄抬起眼帘,轻声说道:“朕也不知。”
那个方才冒犯了沈希的贵女也松了口气,陛下方才生气,应当是生气皇室的尊严被冒犯,毕竟沈希可是平王的儿媳,又是乐平公主的挚友。
要说关系有多亲密,那倒也不尽然。
不过以后,她还是得对这位世子妃放恭敬点才成。
陛下那般温和宽容的人,都会那样生气,可见他是真的看重宗室。
但她有一点很奇怪,这宫中是养的有猫吗?陛下的手腕方才还好好的,现在怎么好像有一道血痕来着?
*
沈希半夜的时候醒来了一次。
她朦胧地睁开眼,声音微哑地说道:“水……”
沈希探出手腕,还没有摸到杯盏在何处,便有冰凉甘甜的水被人从唇间渡了过来。
她低低地闷哼了一声,颤声说道:“够了,够了。”
男人总算放开她,但他的手臂依然横在她的腰间,将她整个人都拢在怀里。
他的声音很轻:“睡吧,还早。”
明明没什么诱哄的意味,沈希还是意外地睡了过去。
梦里何事都不用想的感觉太甜美了,如果能一直睡着就好了。她忍不住地这样想。
但第二天还是很残酷地到来了。
宿醉的滋味并不好受,翌日清早一苏醒,沈希就觉得头痛的跟快要炸裂开似的,身上也跟快要被拆散一样,从骨节里透着酸疼。
在殿里的记忆一点点地复苏,那一声声“皇叔”也又叩响了她的心扉。
有那么一个瞬间,沈希想死的心都有了。
喝酒真的太误事了,往后她都不想再喝酒了。
但萧渡玄的容色没有任何异样,他边慢条斯理地喂她用膳,边声音轻柔地说道:“要是累的话,今日要不就在殿中休息吧?”
那可不成。
沈希如今也就只有在宫宴上能够和家人正大光明地相会,而且萧言马上就要离京,如果这时候两人还不一道出入,那还什么时候一道出入?
她挣扎着坐起身,轻声说道:“我没事,陛下。”
萧渡玄笑了一声,风轻云淡地说道:“随你。”
更换完衣妆后,沈希便离开了明光殿,已经答应让她和亲人相见,总不好再拦着。
再加上他有惊喜要给她,还是让她自己去听吧。
沈希仍是以平王世子妃的身份露面的,冯氏亦不知道他们已经和离,她温柔地握住沈希的手,笑着说道:“小希,你的气色好多了。”
平王妃跟冯氏是亲姐妹,闻言她也笑着拉过沈希。
“可不是吗?”平王妃和蔼地说道,“之前初入夏的时候,小希瘦了许多,近来才总算好起来。”
虽然沈希知道如今的亲密已经全是伪饰。
但平王妃揽住她的肩头时,沈希的心中还是有些酸涩。
平王妃曾经待她那样好,可现下她和平王府却已经是再无瓜葛了。
端午的宫宴是大宴,便是叙旧也没法叙太久,依礼命妇们还是要先参拜太后,往常这事没什么心意,可在昨天诸位贵女们先行进宫后,气氛就再也不同了。
被选中的人家满脸喜色,走路的时候都比旁人要更加有气势。
有些原本势在必得却落选的人家,笑容就没有那般真挚了,眼中含嗔带怨,遮掩都遮掩不住。
毕竟谁人都知道,新帝萧渡玄还未有子嗣。
谁若是有幸能生下皇长子,那可真是一步登天了,谁要是能够当上皇后,那更是顷刻间踏入万人之上的境地。
眼前的景致热闹,沈希却只觉得她像是在看一场盛大的闹剧。
她好像是其中的主角,又好像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
临近宴席开始前,萧渡玄再度将沈希叫了过去,见她脸上没有明显的喜色,他迟疑地问道:“你没有见到你父亲吗?”
沈希也有些困惑,萧渡玄问这个做什么?
她轻声说道:“还没有,陛下。”
萧渡玄轻咳了一声,说道:“财赋新政的事,我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交给你父亲来办。”
他抚了抚沈希的长发,轻声说道:“如果事情顺利的话,最迟今年冬天,我会让他重新当上宰执。”
萧渡玄的神情和柔,甚至带着疼宠与纵容。
但沈希没有流露出他意想中的惊喜,只是轻声说道:“嗯,多谢您,陛下。”
或许是因为在外面,她纵是习惯性地敛着。
萧渡玄没有多想,他微笑了一下,说道:“还有第二个惊喜,小希。”
沈希也没有多想,她随着萧渡玄往里间走去,高大的花树旁站着一个男人,他生得并不高大,气质温和内敛,唯有眉眼间带着少许的风流。
那是浑然天成的江南意蕴。
最重要的是,他生得有些像她。
“你应当还没有见过他,”萧渡玄轻笑着说道,“你们沈家在江左那支的当家人,依照辈分,该算是你的叔叔。”
他什么话都不用再多说,沈希亦能明白他的意思。
只是一个瞬间,她浑身上下的血都冷了下来,那个恐惧的念头终于成了真。
所有的一切都在朝着她梦魇中的情形走去。
但萧渡玄没有发觉沈希妆容之下苍白了的神情,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温柔地笑说道:“往后在外间就不能叫你小希了,得给朕的皇后娘娘些面子才成。”
他深黑色的瞳孔里映出她的面容。
可此刻那总是冷的玄色眼底没有寒意,有的只是无尽的柔情,就仿佛有人将整个太极宫的春天都藏了进去。
萧渡玄在爱她。
有那么一个瞬间,沈希感到了残酷的快乐,在这场与皇权的盛大博弈里,她终于拿到了一张底牌。
第五十二章
花树之下, 那位叔叔的面容温和,几乎就像是沈希理想中父亲的模样。
但她不能接受他,不能接受萧渡玄的这个安排。
沈希垂下眸子, 她轻声说道:“多谢您的恩典。”
她的语气乖柔顺从, 但却一点要向前走的意思也没有。
萧渡玄静默地望向沈希, 片刻后他轻轻地牵住了她的手,可沈希仍是没有动。
她漂亮的眼睛低低地垂着, 无数碎光敛于睫下, 但连眉骨都蕴着昭然的倔强。
她不满意,也不想妥协, 哪怕他已经将事做到这个份上。
“那是你叔叔, 沈希。”萧渡玄的声音低而冷,“他千里迢迢来到上京,你都不愿同他打个招呼吗?”
他的话语冠冕堂皇。
萧渡玄无疑是十分克制的,哪怕被沈希在人前忤逆到这种程度, 他的容色依然没有任何的改变。
可侍从们已经皆跪在了地上。
开阔宽敞的露台里,气氛瞬时就变得阴沉,穿堂的风都仿佛停滞下来。
沈希抬起眼眸, 她的声音带着过分的冷静:“您搞错了,陛下。”
“我只有一位嫡亲的叔叔, ”她轻声说道, “他叫沈霜天, 死于嘉应二十五年的正月。”
这是当初横亘在他们之间最深的隔阂,也是为数不多萧渡玄再也不想提起的人。
但他没有想到, 沈希会在现今将这笔旧账给再度翻出来。
在他打算将她送上后位的时候, 在他打算向她彻底妥协的时候。
满腔的柔软心绪全都化作云烟。
萧渡玄眸色晦暗,眼底一丝光亮也没有, 就像是中央洄流的冰冷渊水。
他居高临下地看向沈希,低声说道:“你一定要这么不懂事吗?”
萧渡玄做了太多年的上位者,独断专行,不容忤逆,哪怕是在床笫间的私语,依然带着浓重的压迫感。
更何况他这时候明显是不怿的。
强势的威压像是骤然倾覆下来的黑云,死死地压在沈希的头顶。
但是这一次,她不能再退了。
纵然沈庆臣有千般不好、万般惹人嫌恶的地方,却也是她的父亲。
剥夺了她的身份,就类似于剥夺了她在这世上最后的立足之处,将沈希这个人的存在给彻底抹杀掉。
从此她不再是端庄矜持的沈家女郎,只会是一个柔弱无依的金丝雀,那远比做禁脔要可怕得多。
她不愿接受、也不能接受那样的命运。
沈希将手从萧渡玄的掌中抽出,她低低地向他福了福身:“臣女先退下了。”
说完,她便真的退了下去。
萧渡玄长身玉立,并没有挽留她的意思,但他玄色的眼底里已连丝毫的微光都寻不见,只余下了冰冷的一片晦暗。
桌案上还摆着一盅乳酪,那是沈希平日最爱吃的小食,也是萧渡玄怕她胃疼,特意令人备下的。
然而她都没有看到,更遑论是用下了。
*
从萧渡玄那里离开后许久,沈希回到休息的宫室里,她没有立刻去见旁人,而是先用冷水洗了洗脸,沁过冷水以后,连原本纷乱的心绪都清晰了许多。
其实这一切并没有她想象得那般难。
萧渡玄虽然依旧掌控着生杀予夺的权柄,可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无所知的懵懂少女了。
十五岁的沈希遇到事情会慌乱、可怕,因为她没有任何底牌,并在萧渡玄的刻意引导下对外间的世界知之甚少。
但现今她已经长大了,她可以去改变她的命运。
只不过她被压抑得太久了,又时常面对可怕的失败后果,渐渐地连反抗也不敢了。
仅仅是想到萧渡玄,她就会感到无助和惶恐。
其实没有必要那样的。
最艰难、最恐怖的命途她都已经走过来了,未来再难也不会比那两年更困顿了。
沈希长舒了一口气,被积郁填满的胸腔倏然有些舒畅。
她从净房走了出去,缓步走向休息的宫室,平王妃已经在等着她了,这样的场合她们还是要一道出面的。
曾经亲如母女的婆媳,如今只剩下了这些表面的亲密。
沈希不愿再忍耐,她拥住平王妃,哑声说道:“我很想您,母亲。”
平王妃的怀抱依然如过去般温暖,让沈希止不住地想要停留,可她也知道,如今再这样已经不合适了。
沈希静静地等待着平王妃疏离客气地将她拉开,却没想到平王妃轻轻地回抱住了她。
平王妃声音轻柔,略带哽意:“好孩子,母亲也很想你。”
那个瞬间,沈希要语无伦次了。
她不是好孩子,她是一个会用卑劣手段引诱男人、靠爬上男人床笫汲取恩宠的坏孩子。
沈希玩弄人心,睚眦必报,薄情寡义,是个坏到不能更坏的坏孩子。
然而平王妃说她是好孩子。
沈希愣愣地抬起眼眸,眼底的碎光在疯狂地摇晃着:“母亲……”
她的视线突然变得很模糊,哪怕是竭力地睁大眼睛,也看不清平王妃的面容。
直到平王妃抬起手,用帕子擦过她的眼尾,沈希方才发觉她是哭了,意识到这件事后她的眼泪更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沈希的哭声压抑。
她在人前永远是端庄矜持,克制守礼的姑娘,便是平王妃也是第一次见沈希这样哭。
那一刻她的心头像挨了一刀似的。
因为他们没有保护好沈希,她被强权者给强夺了过去,而且还过得很不好。
“别难过,别难过,小希。”平王妃喉头微哽,眼圈也红了,“母亲一直都想告诉你,母亲从来没有怪过你。”
平王妃深深地拥住沈希,手亦是不断地抚着她的后背。
从很早的时候平王妃就知道,沈家的那位姑娘瞧着风光,实则命途多舛,一直都过得不算多好,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可怜了。
但沈希在人前的模样太完美,让人连关心都无处使。
她嫁过来以后,平王妃更是忍不住地想要疼惜沈希。
平王妃很多时候都想告诉沈希,她不必那般努力的,也不必那般绷着的,在平王府没有人会时刻盯着她、评判她,更不会有人去苛责她、磋磨她。
可平王妃还没来得及开口,沈希又回到了深渊里。
她抱住沈希,很轻声地说着话,明明都是安慰的话语,沈希却哭得越来越厉害了。
沈希的胸腔里仿佛有压抑数十年的痛苦,化作泪水以后,连止都止不住。
平王妃心中的怜惜更甚,她很想将沈希给带回家,好好地疼溺她、安慰她,但宴席马上就要开始,并没有更多言语的时间。
奉命侍候在沈希身边的侍女进来,瞧见她哭红了的脸庞后,更是慌张地开始为她重新梳妆打扮。
侍女很多,如鱼贯般地将沈希纤细的身躯给层层围住。
她轻声解释道:“没事,不过是方才不小心跌了一下。”
沈希的声音很低,并没有什么情绪,近乎是过分的克制冷静,任谁也想不到,她刚才还紧紧地拥着平王妃,无法自控地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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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端午的大宴。
沈希敢私下里和萧渡玄争执,却不敢在人前再出岔子。
叔侄乱/伦的事,无论对他们谁来说都不是好听的名声,无论是为了萧渡玄,还是为了她自己,她都要将今日好好地给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