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竭力轻声说道:“不是要用他威胁你, 小希, 我们只是在商谈一些事情。”
沈庆臣也觉察到了不对。
他端庄矜贵、甚至暗藏着些张扬的女儿, 平时绝非是这样的神情和语气。
往日沈希行事总带着些无情的狠戾,沈庆臣也不想承认, 但在很多时候沈希的确是像极了萧渡玄。
可如今的她, 却像是一盏易碎的琉璃。
哪怕是轻微的触碰,也快要令她碎掉了。
在潜藏的剑刃移开后, 沈庆臣再顾不上什么君臣之礼。
他快步走到沈希的身边, 哑声说道:“别怕,小希,父亲是在同陛下讲让你回家的事。”
“等你身子稍微好些了,”沈庆臣很轻声地说道, “父亲就带你回去。”
萧渡玄眉心一动。
但他没有说出反驳的话语,仅是低声哄道:“小希,先让医官看看, 好吗?”
沈希的思绪还乱着,脑海中亦是阵阵嘈杂。
她的目光一直紧紧地盯着沈庆臣, 记忆亦是忽然有些错乱, 仿佛是回去了很久以前。
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沈希带着哭腔, 像是个小孩子般说道:“可是我已经好了,你能不能现在就带我回去呀?”
这仿佛是一句压抑了经年的渴望, 终于在情绪崩溃的时候, 才彻底地宣泄出来。
那一刻萧渡玄和沈庆臣都愣在了原处。
胸腔最深处的柔软像是被长簪给刺穿了似的,虽然没有血流出来, 但是却带起了尖锐到麻木的疼痛。
无法言说的怜意全都生了出来。
萧渡玄抱着沈希,俊美的面容苍白,玄色的眼眸都有些失神。
沈希七岁的时候就入了宫,纵然再懂事、矜持,她那时也只是个很小很小的小孩子罢了。
东宫太大了,她那么小,受了委屈也不敢说,什么心思都压着。
那时候萧渡玄的身子还不好,他每每一发病,沈希也都跟着担惊受怕。
也是这个时候,萧渡玄忽然想起来沈希并不是自愿入宫的。
宫里的公主伴读很多。
但她们都不是长居在宫中的,她们是真正有才学的小姑娘,被选中到宫里陪伴公主们就学。
沈希却不是,她连字都不会写,也鲜少尽公主伴读的责。
公主伴读对她来说不过是个遮掩的身份罢了。
沈希是被太子看上的,是被陆太后送来给他解闷的玩意儿,因为一时兴起的决定,她的命运便被永远地改变了。
在那样小的年岁,沈希就开始学着在宫中生活,察言观色,伪饰隐藏。
但在母亲死后,又被父亲抛弃后,太子是她唯一能仰仗的人。
萧渡玄那时还并没有强迫人的爱好。
如果沈庆臣不愿意,不想将女儿送进来,萧渡玄是不会强将沈希留在宫里多年的。
可是沈庆臣并没有。
知悉沈希得了太子和乐平公主的青眼,他没有多去窥析分毫的内情,反倒还高兴地将沈希送了进来。
她本来可以随着弟弟一起去云中外家的。
她本来可以拥有很好的一生的。
沈庆臣甚至也不常来看沈希,只有在拜相那回,偶然在宫宴上遇见沈希了,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长高了,小希。”
当初听到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
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有无数的情绪在翻腾、满涌。
萧渡玄的胸腔里传来阵阵的钝痛。
他阖上眼,轻轻地抚了抚沈希的后背,哑声说道:“就让医官看一眼,好吗?”
“我现在给令人安排车马,”他低声说道,“马上就送你回家。”
沈希的眼神懵懂,她像是什么都没有听懂。
可她还是哭了出来。
少女的哭声压抑,沈庆臣的亲缘单薄,连父亲、弟弟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有生出过太多情绪。
他是天性凉薄的人,也是天生的风流客。
但此刻听到沈希的哭声,突然有一种很难言说的刺痛从心扉里蔓延开来。
“别哭,小希。”沈庆臣有些笨拙地安抚她,“父亲在这里,不会有任何事的。”
沈希还病着,她没有力气,就是哭也提不上劲,哭了片刻后就没了声息。
她像是一只猫崽子般无力地蜷缩在萧渡玄的怀里,纤细到近乎伶仃。
好在医官来得及时。
江院正满眼都是血丝,他哑声说道:“陛下,沈大人,算下官求你们了,别让姑娘有太大的情绪起伏,成吗?”
萧渡玄紧紧地揽着沈希。
施过针后,她昏昏地睡了过去,头颅靠在他的肩头,长发松松地挽着,像柔软冰凉的丝绸般滑过他的掌心和手背。
萧渡玄阖上眼眸,他压下心底的钝痛,轻轻地点了点头。
沈庆臣的脸上亦是没什么血色,他含着恐惧看向沈希的脉案,胸腔里亦尽是尖锐的刺痛感。
分明是夏夜,他却觉察到了一种冰冷的深寒。
沈希的病根竟是在燕地时落下的……可是那些□□夕相处,她却从来没有表露过分毫。
强烈的后怕乍然袭来,让沈庆臣的心中都禁不住地生出惧意。
他脸色苍白地应道:“好,多谢江院正。”
萧渡玄陪在沈希身边很久,他知道在宫里诊治比在任何地方都方便。
可是沈希已经承受不住了,她抬眼的时候若是再见到他,她或许不一定能接受。
几人都彻夜未眠。
在天将要转明的时候,沈希的情况渐渐好了起来,萧渡玄也令人备好车马,送沈希回去沈府。
清早的天带着些薄雾,直令人想起日之始升、天光明照的字句。
萧渡玄最后看了一眼沈希沉睡的容颜,他微微俯身,在她的额前落下一吻。
她的眼睫颤了颤,但眸子却到底没有睁开。
*
睁开眼看见侍女玉案的时候,沈希的心神都是恍惚的。
她撑着手肘坐起身,抬眼看向日历,急声问道:“玉案,现在是哪一年?”
玉案的眼睛红肿着,像是哭过了一场似的。
她带着鼻音,语无伦次地说道:“元昭元年,姑娘,您可算是醒了,您若是再不醒,奴马上就要再请医官过来。”
眼前的闺房既熟悉又陌生。
沈希扶着额头,仔细地回忆之前发生的事,当看清铜镜中后背上的针眼后,她的思绪才倏然清晰起来。
意识到真的回来家中后,她披上睡袍,禁不住地从床帐起身。
沈希快步走到了窗边。
外间是一片绿意盎然,花香沁人心脾,连流动的空气都是自由的。
眼皮轻轻地跳着。
之前累积在心头经久,仿佛化都化不开的压抑情绪全都消散了,转而涌上来的是强烈的喜悦。
用这样一场不算严重的病症换来自由可太值得了。
沈希都不敢想象,萧渡玄竟会因为她的崩溃真的将她给放回来了。
她终于自由了,再没有人能够控制她的生活了。
沈希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苏醒一样。
她控制不住地扬起了唇角,即便此刻她的眼眶里全是泪水。
玉案亦是红了眼眶,她走到沈希身边,声音里依然带着哭腔:“姑娘,您饿不饿?咱们先用点膳吧……”
许久不见故人,沈希的心中也极是高兴。
她笑着说道:“好,我现在就吃。”
沈希觉得她平生从来没有这样放松过,连膳食都是在床榻上用的。
但她大病初愈,脾胃还弱着,并不能用太多。
玉案仔细地跟沈希说了近来发生的事,她弯起眉眼,说道:“世子在府里养了许多新花,要不是您身子还没好,奴现在就想带您去看看。”
沈希都快记不得,她上一次住在家里是什么时候。
自从年初在青云寺见过萧渡玄后,她的心就一直提着,再没有放松下来。
如今心弦突然不再紧绷,沈希甚至还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她就想起一件极要紧的事。
从萧渡玄把她从云中绑回来后,他们之间就没有一夜消停过。
想到日日被灌/满的事,沈希就觉得恐惧,现今萧渡玄都将她放回来了,已不能再干预她更多。
若是有了身孕,还是得趁早打掉。
不然如果令萧渡玄知悉沈希怀了他的孩子,依照他那偏执的性子,只怕眼下的一切都要前功尽弃。
他先前那般频繁地弄她,便就是想用孩子困住她。
玉案脸色微红,她紧忙说道:“姑娘您别怕,您刚回来的时候,国公爷就已经令府医瞧过了,您别担心,没事的。”
沈希也知道她是不易受孕的体质。
真是没有想到,她倒霉了那么多年,幸运之神还是眷顾了她一回。
这桩事也解决后,沈希的心情更加放松。
她好好地去沐浴了沐浴,但这些天实在是太累了,沐浴过后她还没将书册打开,就昏昏地睡了过去。
沈希再次苏醒的时候,天色都已经擦黑了。
沈庆臣刚刚回朝,哪怕他满心挂念的都是沈希,依然要去述职做交接。
好在他回来的时候沈希也睡醒了。
沈庆臣一回到府中,就急匆匆地来到了沈希的院落里,她打着哈欠抬起水眸:“父亲?”
明明是亲女儿,此时他却有些局促。
“你好些了吗,小希?”沈庆臣低声问道,“还有何处觉着不舒服吗?”
他走的时候,沈希便已经好多了,御医细细地为她诊了次脉。
即便如此,沈庆臣还是有些不放心。
先前知悉萧渡玄总是令侍从时刻汇报沈希的情况时,他只觉得实在是病态至极。
但现下经了一整日的担忧,沈庆臣突然就明白了萧渡玄为何会如此。
家里放着这样一个孩子,谁能不挂念担忧?
沈希根本就不会自己将坏事给说出来。
她早就习惯性地把事情给藏着、掩着,除非是像当初被萧渡玄给强掠到那般地步的事,不然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开口的。
沈希抿唇一笑,果然轻声说道:“早就好多了,父亲。”
但她的眉眼舒展,唇边的笑意也总算是真切起来。
沈庆臣虚虚地抱了下沈希,声音低哑:“那就好,小希,如果有不舒服的话,一定要告诉父亲。”
然他的目光已经看向了玉案。
这是沈希母亲留给沈希的人,从前就不听沈庆臣的,眼下这情况实在太特殊了。
他实在没法放心。
再想到沈希之前坠落寒江的事,沈庆臣更是觉得脊骨里都透着冷意。
他就这么一个女儿,他都不敢想象,若是沈希没了会怎么样。
玉案的心里亦怀着恐惧。
现下沈希的身子太差了,也不知道在宫里到底经历了什么,单是她身上的痕印,就令玉案极是惊心。
服侍沈希睡下后,玉案依照沈庆臣的暗示,去面见了他。
*
沈希在府中养了两日,身子便基本没什么问题了。
她的病到底不是病在身上,而是病在心里。
如今刚刚回了家,病症便飞快地好起来了。
萧渡玄竭力按捺住控制欲,但还是要令侍从隔几个时辰就来报一下沈希的近况。
从沈希坠落寒江以后,他就开始在沈府安插人。
当初只是想要寻到她,没有想到竟在这时候派上用场了。
明光殿依然华美辉煌,但在沈希离开后,处处都透着寂寥。
她其实也没有在这里住太久,可如今各处都留着她的痕印。
殿里的布置,更是早就换上了她喜欢的。
当初沈希为了瞒着萧渡玄成亲,百般刁难匠人而制出来的铜镜,也全都摆在了各处。
某次连御膳房的人都上错了膳食,习惯性地呈了一盅乳酪上来。
乳酪上洒着许多颗七彩的糖粒,一瞧就是沈希爱吃的。
萧渡玄发怔了许久。
最终他执着汤匙,自己也尝了尝,每次喂沈希吃,她的眉眼都忍不住弯起来,唇角也常常翘着,仿佛是吃到什么珍馐。
可乳酪化在口中时,萧渡玄才发觉甜意是这样的重。
片刻后他倏然想到,或许是因为沈希过得太苦了,她才会在暗里有些爱吃甜。
接着涌起来的就是发疯般的想念与渴望。
沈希去燕地的时候,他们分开了将近两年,可如今只是两三日不见,萧渡玄就觉得要完全不能忍受了。
夜深人静时,偶尔闻嗅到软枕上残存的馨香,掠夺的欲/望便会如藤蔓般疯长起来。
施展权力对萧渡玄来说是一件太简单的事。
只要他轻声吩咐一句,下面的人就会将沈希给他带上来。
所以隐忍权力才会那样的困难。
胸腔里空荡荡的,心脏像是被人给掏空了似的。
萧渡玄每日都仔细地阅读侍从呈上来的文书,试图从中找寻沈希也在思念他的证据。
如果她在跟人闲言时聊到“想他”,他估计就要当场将她给带回来了。
但沈希没有一句提到萧渡玄,甚至在弟弟沈宣说起时,都直接将他给打断了。
不过好在她的身子还是好起来了。
萧渡玄翻看着文书,指节轻落在那一行行的字句上,静默地在心中描摹沈希的容色。
但沈希是一刻也没有想起过萧渡玄。
只要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她就会令自己直接将之给跳过去。
眼下沈希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她有好多想玩的东西,有好多想吃的膳食,有好多想去的地方。
从云中回来以后,她是彻底明白了自由的滋味有多快乐。
被萧渡玄关着的那些天,更令沈希深刻地领悟了自由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