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萧渡玄今夜也有事,宫宴那般重要,侍从不一定会同他说她的事,他知道了也未必会来管。
他对沈希的期望一直都是安静乖顺。
如果不在他的眼前,就不要到处跑,更不要乱来。
或许,萧渡玄还会觉得这是一个让她长记性的好机会。
*
萧渡玄原本想哄着沈希晚上过来,后来知悉沈氏族中有家宴,索性将放在后日的宴席提前了少许。
宴饮本就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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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政治意味。
皇帝亲临的宴饮就更类似于别样的朝会。
但君臣之间,总还是要这样联络情感,帝王之术,讲究的是张弛有道,恩威并施。
萧渡玄含笑举起杯盏,俊美的面容在月色下更显尊贵,金质玉相,翩然若仙。
从前做储君的时候,他从未厌烦过类似的事。
他和沈希都是很擅长社交的人,也并不会因之感到疲惫。
但现今萧渡玄满心都是沈希,她今天下午睡了好久,还做了噩梦,也不知道又梦见什么了。
只要一想到她苍白含泪的模样,他就很想将她拥在怀里好好安抚。
不过这会儿沈希应该玩得很高兴。
难得出来一回,可不得尽情地玩乐吗?再说这次来行宫,本来就是希望她能够开心。
萧渡玄饮下酒水,心中不断地犹豫晚间要不要过去看看沈希。
若是不打招呼就过去,她可能会被吓到。
但若是一直不过去看看沈希,她会不会觉得他不够关心她?
如果旁人知晓他的所思所想,一定会深深地震骇到,杀伐果决的帝王竟也会有这样迟疑的时候,而且还是为了儿女私情。
但萧渡玄的容色没有丝毫改变。
直到一个侍从忽然过来,在他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后——
萧渡玄没有任何迟疑地起身,径直便离了席。
众人都颇为震惊,猜想是否出了什么大事,竟能让皇帝露出紧张的神情,还就这样匆匆地离席?
众人都想不出来,沈希也想不出来。
她睁开眼眸的时候,视线都是模糊的。
夜明珠的光亮并不刺眼,但沈希还是有些睁不开眼,眼睫被疼出来的泪水濡湿,黏连成了一缕一缕的。
当被萧渡玄抱起来的时候,沈希的脑中仍是混乱的。
她下意识地攀上他的脖颈,愕然地抬起眼眸:“您怎么在这里?”
沈希这话说的,仿佛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一样。
最初的惊怒过后,萧渡玄的心中早就全剩下了怜惜。
他轻轻地握住沈希的手,低声说道:“你摔伤了,还流血了,我当然要过来看看。”
她的脸色很苍白,丰润的朱唇也被咬得发白。
瞧见沈希膝上的血痕时,萧渡玄就知道她方才伤得不轻,但比起这个,小孩子眸子里的泪水更让他觉得心里发疼。
无助,可怜,不敢相信他会过来。
萧渡玄紧紧地搂住沈希,将鹤氅披到了她的身上,轻声说道:“疼的话就咬住我的手,医官已经候着了。”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但他已经将指节抵进了她的唇间。
沈希的口腔很热,她有些抵触地用舌尖将他的指骨往外推,萧渡玄不得不用了点强,将她的牙关给彻底打开。
“我不会疼的,小希。”他声音低哑地说道,“咬着吧。”
指骨捣得太深,沈希的喉间发颤。
加之萧渡玄身上的熏香轻微浮动,涌入鼻间,让沈希的思绪有点飘忽,她真的重重地咬了下去。
他低笑一声,说道:“下回来这边玩,最好趁着白日。”
知悉沈希过来的时候,萧渡玄已经想过无数种责罚她的方式了,但说出来的,却全是纵容和疼宠的话语。
“或者多带些侍卫,”他轻声说道,“你那弟弟也是,去寻路竟能走到相反的方向。”
萧渡玄笑着说道:“好在这次过来的军士多,不然我这边还没有找到你,他也要迷进深林里了。”
他的话音很轻,带着点宠溺。
当萧渡玄敛了气势的时候,他的温柔是很可怕的。
很类似于一泓清泉,被日光照得暖软,可真的踏进去了,才能发觉那不过是被映射得清浅的渊水。
下面全是冰冷、黑暗、寻不到边际的晦意。
就好比保护和控制,其实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界限。
沈希心底的悸动越来越重,她的贝齿也紧紧地咬住了萧渡玄的指骨。
但头脑中的疲惫已经到达极点,她思考不动,最终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沈希再次苏醒的时候,是第二天的清晨。
身上没有任何黏腻和不适,连膝上的血痕也被好好地包扎过,已经没了什么痛意。
应当是有人为她仔细地沐浴过。
凉风和着花香掠入,轻轻地拂过沈希的脸庞。
掀起眼皮的刹那,她就和萧渡玄对上了视线。
他刚刚从殿外回来,一身浅色的外袍熠熠生辉,身形高挑瘦削,气势里尽是沉稳的温柔。
萧渡玄缓步走近,抬手摸向沈希的额头,轻声说道:“还疼不疼,小希?”
眼前人的一颦一笑,都像极了当初的太子殿下。
但他眼底掌控欲得到餍足的意蕴是那么清晰,清晰到她一眼就能窥破。
不知道是不是沈希的错觉,萧渡玄仿佛是在刻意地摹仿旧时的他。
他实在是太清楚什么姿态最会令她触动了。
但他们之间到底隔了一段那么漫长的时光,漫长到镜子上的裂痕已经深到无法黏连,就是再怎么粘也粘不回去。
萧渡玄装得越像,她的心中触动得越厉害,那恐惧和惊悚的情绪也浮动得越凶狠。
尽管深知昨夜的事是个意外。
沈希还是会忍不住地想,这一切是不是萧渡玄谋划好的?
不是因为她发觉了什么,只是因为她对他的信任早就已经没有了。
有时候沈希自己都在想她的心是不是太冷了些?
要不然为什么在萧渡玄这样温柔待她的时候,她的脑海里还会疯狂地回想当初被他百般摧折时的情形?
沈希低下头,轻声说道:“好多了,陛下。”
她看起来好像有点不高兴。
萧渡玄的笑容微止,他轻声说道:“你伤得并不重,小希,最多休息两日就能好起来了。”
“不过若是想继续参加马球比赛的话,可能得小心点。”他抚了抚沈希的头发,“护具都要穿戴好才成。”
这段话很随意,但每一个字都是萧渡玄仔细斟酌过的。
沈希远比他想象得要敏感,得宠着她,哄着她。
而不是逼着她,迫着她。
沈希勉强地扬起唇,轻声说道:“我知道的,陛下。”
萧渡玄轻轻抱了抱她,说道:“等用完早膳,我就遣人送你回去。”
他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没有任何问题,可萧渡玄越是周全温柔,沈希的心中就越加感觉恐惧。
像是在薄冰上行走,总还是怀着担忧,总还是不能保持随心。
譬如此刻。
明明萧渡玄已经放了她,明明这都是她自己的事,可沈希依旧要趁他心情好的时候小心地问询。
在用完膳萧渡玄温柔地将她抱到轿辇上时,沈希终于是忍不住地开了口,她轻声说道:“陛下,等从行宫回去后,我想去江左一段,可以吗?”
萧渡玄个子很高,低眸的时候亦带着压迫感。
他慢条斯理地问道:“去江左做什么?”
“您不记得了吗?”沈希强作镇定,缓声说道,“我小时候就想去江左玩,只是一直没有时间,近来无事,天气又暖和……”
但沈希的话音还没有落下,萧渡玄的容色就冷了下来,他低声说道:“想都不要想,沈希。”
他的眉间带着怒意,耐心像是一下子就告竭了。
萧渡玄掐住她的下颌,说道:“我最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第六十六章
萧渡玄的身形高挑, 他低眸的时候眼底尽是晦暗。
那是一片深黑色的渊水。
里面蕴着的只有冰冷。
仅仅是一件简单的事,一个寻常的问询,就能令萧渡玄褪去所有的伪饰。
但是此刻沈希眸里的晦涩与他如出一辙, 连日来的乖顺全都到头。
他太惯着她了?是她太忍着他了才对。
沈希扣上萧渡玄的手腕, 将他推拒开来:“您是用什么身份同我说这话的?”
“我不记得我和您有什么关系, ”她低声说道,“从前我还能唤您一声皇叔, 如今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了吧, 陛下?”
“您凭什么管我去何处?”沈希抬起眼眸,“我尊您敬您, 所以跟您言说一句罢了, 您以为我真的是在问询您的意见吗?”
沈希声音很轻,疏冷得却仿佛是面对一个陌生人。
还是一个意欲不明、妄图染指她的陌生人。
目光相撞在一处时,这些天来横亘在两个人间的淡淡温情和虚假伪饰全都消失了。
将强迫假作问询,是萧渡玄最擅长的事。
然而当沈希将同样的言语方式用到他身上的时候, 萧渡玄才觉察到这是怎样的被冒犯。
惊怒的情绪在不断地蔓延,但这一回他到底克制住了。
用言语伤人很简单,用权势困住沈希更简单。
可那样不就又走回从前的怪圈里了吗?
她是永远不会臣服于强权的, 能令她动容的唯有温柔。
萧渡玄顿了片刻,沈希就将他的手给打开了, 但就是这样, 他还得压着情绪, 好脾气地跟她道歉。
他低眸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小希。”
“江左太远, 舟车劳顿, ”萧渡玄轻声说道,“你若是想去, 等明年春天我可以令人安排,到时候咱们可以一起过去。”
他的神色又恢复了惯常的和柔。
萧渡玄放软了声调,说道:“我并不是不允你去,但你一个小姑娘,只身前去,叫我怎么放心?”
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沈希就打断了他。
“我不小了,陛下。”她轻声说道,“我早已及笄,也嫁过人,便是燕地云中也都去过。”
沈希咄咄逼人地说道:“江左是您治下最平和富庶的地方,您说我有什么去不得的?”
萧渡玄最不喜欢她提到的有两件事。
一个是在燕地的那两年,一个是与萧言的婚事。
那是沈希最昭然的两次背叛。
然而她现下是什么都不顾了,硬要拿这个来刺他。
萧渡玄的指节微屈,扣在轿辇的扶手上,指骨按得有些发白。
理智在言说要冷静克制,但情绪还是在不断地翻涌。
在万人的殿堂上他都能保持沉静,没有道理在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面前,会控制不住情绪。
萧渡玄眸光暗沉,他最终低声说道:“你先回去,小希。”
“兹事体大,”他轻声说道,“我们下回再说。”
萧渡玄在竭力地隐忍,但沈希根本不领他的情,她侧过脸去,清美的面容带着冷意:“我的事,您就不必多管了。”
多残酷的小孩子。
昨天还乖顺地投入他的怀里,今天便又开始这样忤逆他。
萧渡玄额侧的穴位突突地疼,很久没有人能叫他的心绪这样作乱了,然他拿沈希一点办法都没有,还得按捺住情绪送她走。
“别生气,小希。”他低声说道,“你先回去好好休息,等腿上的伤养好了再说。”
沈希没有理他,侧过脸后更是连一个眼神也不给了。
萧渡玄站在高台之上,第一次感到一件事是这么的棘手。
她难道不应该渐渐原谅他,并开始对他怀有男女之情吗?为什么还想跑得越来越远?
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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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希没有在腿伤的事上胡来,毕竟伤的是她自己,又不是萧渡玄。
不过去江左的事,她倒是渐渐有了主意。
现在回忆两年前的事,沈希越来越觉得当初去燕地是个明确的选择。
京城是皇权辐射下最严密的领地,在上京萧渡玄想动她可太容易了,虽然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如果离得远些,或许就会有不一样的可能。
而且她真的不能总跟萧渡玄待在一起。
她会被他给逼疯的。
想起那日的梦魇,沈希的决心更甚。
但她还没有想多久,弟弟沈宣和族姐们便过来了,他见她撑着手臂坐在地毯上,吓得匆匆走近:“阿姐,你是跌下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