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惊秋本以为她会发怒,没成想她竟玩弄起tຊ一旁的枯草来,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寻了一处坐下:“你不生气?”
“夏少卿不过是想用激将法找出民妇的破绽罢了。”
盘算落空,夏惊秋有些吃瘪。不过,这种感觉却格外熟悉。
“又是送衣裳,又是送药,还使出了激将法。”娄简垂眸,“夏少卿到底想做什么?”
“什么是满意的答复,翊王想听什么?”夏惊秋顿了顿,“或者,本官换一个问法,翊王许了你什么?”
娄简折断枯草,嗤笑道:“翊王殿下,许我下半辈子太平人生,荣华富贵。夏少卿不记得了吗?民妇最是爱钱财,从前坑骗了少卿不少银两。”
夏惊秋蹙眉不语。
“听不懂吗?”娄简扬起下颚,“殿下会帮宁家平反。”
夏惊秋的呼吸,窒了片刻,他差点便将心思和盘托出:“我听人说,你在外流浪十数年,若真是想为族人平反,为何这十年数年间了无音讯。你到底是想彻查当年的真相,为族人伸冤,还是有其他的心思?”
娄简轻笑,人长大好似是顷刻间的事。只是眼下,夏惊秋的聪明并不是一件好事。
无论如何,娄简接下来要做的事,断然不能将夏惊秋乃至整个夏家牵扯进去,她得想个法子,让夏惊秋厌弃自己。
夏惊秋等了许久才盼来一句话:“平反,并不等于有冤。宁家,没有冤。”娄简神情不屑。
“既无冤情,何来平反一说?”
“我根本不在乎盛云舒会怎么做,做什么,会死什么人,死多少人。我只想知道,到底是谁让我遭受此劫,让我不人不鬼的在赤羽宗大牢里生不如死!我,要为自己讨个公道。”
“不!你在撒谎,若你真的不在意翊王会怎么做,今日怎会遭盛云舒这般羞辱?”
夏惊秋起身,走到娄简面前蹲下,一字一句郑重道:“宁远山叛国一案,有冤,对吗?”
“哼,你来套我的话?”娄简挑眉,“你那时不过一个十岁小儿,你知道个屁。”
“你想查当年的案子,我可以帮你,你不需要上他那条贼船!”
娄简最害怕的事,还是来了。她稳了稳心绪:“我说了,宁家,无冤。你这般操心宁家的事又是存了什么心思?”挑衅的蔑视,像是细针一样扎向夏惊秋,“夏少卿说得冠冕堂皇,你又与翊王有什么差别?无非都是想利用我铲除异己罢了。”
夏惊秋气急,那张俊俏的脸上生出了怒意,他起身向后退了几步,脱口而出:“你总说着有冤必平,可你是怎么做的?苟延残喘地活在阴暗里,宁可做个缩头乌龟,都不愿为枉死之人讨个公道!他们是你的家人,你就不为他们着想吗?忍心看着他们背上永世骂名?”
话音刚落,夏惊秋也觉得吃惊,方才那些话,他竟不知是如何说出来的。
娄简侧过脸去:“夏少卿可知我活到今日有多么不容易?忍受挫骨削皮的酷刑、在寒冬腊月与街边野狗抢食、睡在死人堆里苟活,如今又落得残躯,半死不活,桩桩件件你可知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四目再次相对之时,娄简眼中写满了怨恨,“你还记不记得望京仙子?”
“你问这个做什么?”夏惊秋冷目嘲笑,“现在倒是想起你阿姐来了。”
“你以为那个在众目睽睽之下,展露锋芒的人是宁亦安?”娄简脸上生出一种诡异的笑容,“就凭她那个蠢犊子,即便再练上一百年也配不上这四个字。那个名动京都的‘望京仙子’是我,简三娘。”
“不可能,我见过她的真容。”
“宁亦安生来蠢笨,除了搓磨人时那点针眼大的心思,她还懂什么?偏偏宁远山是个爱面子的蠢货,非要让宁亦安出风头。若不是我在台上替她唱了这出戏,宁家早就被人笑掉大牙了。”细微又狰狞的笑声逐渐放大,最后娄简似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嘲讽这个世间:“是啊,我一个姨娘生养的奴婢,本就不配和你们这些高门显贵的哥姐站在一起。可是,又凭什么呢?他们风光之时,我便是点缀;他们落败之时,我便要跟着遭殃。在他们之中,我连个名字都不配拥有,甚至……连府中的牲畜都不如!”她眼中嵌着泪,“什么望京仙子!呸!都是放屁!从始至终,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你今日可以冠冕堂皇地站在这里指责我不为他们着想?”
娄简几近疯魔,歇斯底里地呐喊着,字字咬牙切齿。夏惊秋晃了神,隐约间,他好似记得娄简无论何时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她不会哭,不会失控,甚至奔溃也是悄无声息的……
“如今,让我为他们平冤报仇,他们配吗,他们配得上我这些年所受的苦吗!我此生难道不应该为自己而活?公道……去他妈的公道,他们公道凭什么由我来讨?谁,又能还我公道!”
娄简双目布满了血丝,剧烈起伏的身子好似风一吹便能散架,她捂着胸口费尽地咳了几声,脸颊瞬时涨得通红。
夏惊秋手足无措,想上前安抚,迈出一步又退了回来。他走到案几前斟了半盏茶递到娄简面前。
还未拿稳,便被娄简一把打落。茶水浸透干草,好似斑驳血迹隐匿其中。
“我去找个大夫来。”
“滚。”娄简喘着粗气道。
夏惊秋以为自己的耳力出了毛病,他凝神又听了一遍。
“我叫你,滚!”鄙夷也好,唾弃也好,不管是什么法子,娄简只求夏惊秋离她远些,再远些。
第五十九章 朝堂
“西胡屡犯我大烈边境,自今年夏初以来,羌州边境已发生数起西胡匪类抢杀我大烈子民之事。那些宵小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每每作案之后便逃回西胡境内,羌州节度使屡次交涉,可那西胡人的态度却是不闻不问!”函德殿上,一名绯衣言官手持笏板,慷慨激昂。
整座殿宇内回荡着铿锵的忠义之言,“圣上,西胡宵小一日不除,我大烈一日难安,还请圣上派兵加强边关驻守,以备不时之需,正我大烈之势。”
人群里,忽然传出一声嗤笑。
众人随着声音看去,发笑之人已入暮年,花白的须发与青丝纠缠在一起,脊背被岁月压出了弧度,站在朝堂之上显然比众人矮上一节。
“冯中书,此乃朝堂,你怎可如此御前失礼?”方才那名言官蹙眉质问。
冯明安佯装要跪,掀起官袍道:“圣上恕罪……”
“罢了,起来吧。”龙辇上的人挥了挥手,示意一旁的官员将人搀扶起来,“一把年纪了,别动不动就跪。”
“圣上,冯明安……”那言官话未说完,便被身旁的人拉住了。
“对不住啊魏补阙(谏言官职位)”冯明安斜眼蔑视,致歉道,“人老了,不中用了,一个没忍住,失礼,失礼。”
众目睽睽之下,冯明安丝毫没有收敛猖獗的意思。
“失礼?敢问冯中书下官说的难道是笑话不成?”魏双被气得面色甘红。
“要说说笑,也是魏补阙先说笑的。”说话之人是冯明安长子,名叫冯继宇,约比夏惊秋大上几岁,身着武将官袍,与他父亲比起来高大威猛了不少,“一群流匪作祟罢了,怎就成了宵小一日不除,大烈一日难安。还要派兵驻守?我大烈虽说是民殷国富,可这钱财也不能这般作践啊。魏补阙不觉得泱泱上朝在意区区流匪,会笑掉别人大牙吗?”
冯继宇踱步到魏双面前,阴阳怪气:“也对,你们言官哪懂什么排兵布阵,无非是上下嘴皮子一翻,便能颠倒黑白。”
“冯将军此言差矣,羌州原是西胡属地,五十年前西胡投诚之时,献于我大烈,可他们其心不诚,多年以来一直在边陲屡生事端,试探我大烈的态度,要说平定也不过只有十几年的光景。羌州人毕竟非我族类,若是他们与西胡人里应外合,生起战事又该如何?”人群中一名官员道,“更何况,西胡先大君薨逝不足一年,新任大君又年轻气盛,他们想夺回自己的故土,也在情理之中。”
“是啊,若是借流匪一事,挑起争端,那便是国之殇民之祸。”
“你们这些读书人,思也多想也多,日日先天下之忧而忧,若是闲着不如早些歇息!”
“糊涂啊,西胡觊觎我大烈城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们到底是缺根筋,还是早就被养得肚皮如圆球,胆子如芝麻!”
朝堂上,正反两方各执一词,最后竟成了市井莽夫之间的争吵。
“朝堂之上吵成这样,你们,你们还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高台上掷来一声斥责之声,“咆哮朝堂,你们是当朕死了不成?”
“圣上息怒。”霎时间,函德殿内鸦雀无声。
盛廷揉捏着眉心,一脸疲态:“一个个如匹夫一般,传出去tຊ叫天下人耻笑。”盛廷了一声,有些力不从心,“太子与翊王有何看法?”
盛云舒朝着身旁之人拱手有礼道:“皇兄先请。”
盛照野回礼后,走向朝臣中间:“儿臣觉得不管魏补阙所言是与不是,眼下都不是大烈与西胡开战的好时候。”
“接着说。”
“去年蜀中水患、前年江南蝗灾,耗费国库,余银虽能支撑边疆战事,可如此一来国库便彻底亏空了。南方多天灾,届时若是国库之中半点余钱都寻不出来,必定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这仗要打,必得先征粮饷,可眼下还不到盛秋,若是举国征收,许多百姓怕是连冬天都熬不过去了。”盛照野拱手,“儿臣此言或许很荒唐,可还请父皇三思。权衡利弊之下,或许失一地,生百境才是最好的法子。”
“如此一来,我上朝颜面何在?”魏双质问道,“难道,羌州百姓就不是大烈子民了吗?”
“方才有言官说,羌州人非我族类。既如此,他们也算不上大烈子民,对吧。”盛云舒轻睨了魏双一眼。
“翊王殿下,羌州军民近八十万,那是八十万条人命啊!西胡踏破城门之时,人命,怎可以亲疏来议?”朝堂上,一人大声质问,“今日是羌州,明日若是凉州,后日若是京都又该如何?”
“真是……好笑。”盛云舒半垂着眉眼,“说非我族类的是你们言官,说人命不可轻贱的也是你们。你们这些书袋子,是打定了心思要为难人啊。还是,你们有什么别的主意?只不过是借着荫头发难?”
此言一出,言官骤然失声。
盛廷扶着眉角,视线落到人群里:“夏少卿自凉州归来便甚是寡言,你有何看法?”
按着夏惊秋从前的性子,他断然是要来“搅混水”的,夏庸侧过身去,蹙眉凝视满脸担忧,示意夏惊秋不要乱说话。
朝堂之上的,向来是说鬼话的。谁又知道这些人的义正言辞之下,又存了什么心思。
夏惊秋拱手上禀:“微臣无能,若说刑狱之事,微臣还略通一二,可这排兵布阵的,微臣可就真的束手无策了。”
夏庸脸色微惊,等了许久也没见夏惊秋接上下文,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有些眼尖的人也觉察出了夏惊秋的异样:“夏少卿这是怎么了?从前,您可是甚有主见的。”
夏庸真是心提到了嗓子眼,从前夏惊秋说话四处得罪人,他可没少给夏惊秋收拾残局。
“夏某非圣人,有所长也有所短,前些年莽莽撞撞,惹了不少笑话,让圣上与诸位见笑了。”他谦卑的模样,叫人琢磨不透。
盛廷叹气道:“罢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
鲤鱼打挺,搅了一池安宁。涟漪相互击掌,渐渐重归于水中。
霞色通红,层层递进,披在鸱吻、屋檐、青石阶之上,染尽整座皇城。九曲桥上的宝瓶栏杆被风磨得越发透亮圆润,桥上二人一前一后行着。
“羌州的事,你怎么看?”盛廷停下了脚步,注视着水中交错的涟漪。
夏庸察觉到了盛廷的视线:“两国正面交锋避无可避,只是时间问题,或许是来年,又或许以后。战事起,则百姓央,”
“朕之于大烈历代天子而言,不算明君,甚至可以说是无能。如今大烈内忧外患,外戚专政,都是朕之过。”盛廷蹙眉道。
“圣人勿要妄自菲薄。世人只见大烈之盛,谁又之大烈之殇。如今的大烈已然不是百年前的盛况。若是换作别人,怕是大厦已倾。”
盛廷眉宇稍稍舒展了些:“你与远山自小便是朕的伴读,三人之中数他最为天资聪颖,可惜远山自己不争气,非要做出人神共愤之事。这些年若不是你陪在朕身边,朕怕是更难熬了。”
“为君分忧,臣子本分。”
“你我二人之间,还客套什么?”盛廷如儿时一般,坐在宝瓶栏杆处,他指着身旁道,“别站着了。”
夏庸拱手:“这,于礼不合。”
“自打朕做了这个天子,你便越来越疏远朕了。”他指着远处正候在原地的夏惊秋道,“惊秋这孩子的脾性倒是与你年轻时甚是相似,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见这不平事便要主持公道。”
“儿时顽劣,劳烦圣上还记得。”
“如今想来咱们像他那个年纪的时候,比他还要恣意不少。不过,朕瞧着他这次回来倒是稳重了许多。听说秋儿屡破奇䅁,想来应是朕从前没好好在意过这孩子的长处。本想着他与晚晚成亲,往后也能过得富贵闲散衣食无忧,现在看来,若当时他真成了驸马,这大烈怕是要少了一位能臣了。”
“这孩子就是爱折腾。”
“折腾好啊。”盛廷满目艳羡,“正是有他这样爱折腾的鱼儿,朝堂才不至于成了一潭死水。”
“圣上,臣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不如还是让秋儿领个闲散差事吧。”自打夏惊秋回京,夏庸便一直心神不安,“一来他年纪小还需磨练磨练,二来这孩子好斗,在大理寺任职怕是要惹出不少麻烦来。”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可咱们这些做耶娘的又何曾问过孩子到底要什么?”
夏庸一时语塞:“微臣……”
“朕与你打个赌。若是你赢了,朕便将其调往鸿胪寺;若是朕赢了,秋儿便留在大理寺如何?”
“这……”
“此事就这么说定了。”盛廷思忖片刻,“两个月为限,就赌他两月之内是否能破方尚书的命案?”
“微臣记得,方应淮的命案刑部半个月前便已经结案了。凶手是方应淮的妾室,按律判了秋后处斩。”
“那妾室三日前忽然翻了口供,在牢中绝食,所幸是被救回来了。此案疑点重重,死者又是朝廷命官,若是真凶当真还逍遥法外,那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
“此等命案,秋儿一人怕是……”
“朕倒是有一人选或许能助他一臂之力。新任内宫学士,因其通晓刑狱,又暂代司正一职,行推罚之责。”
“女官?”
“莫要小瞧了这名女子,她可是江河县境内出了名的仵作。”
第六十章 司正
“真是风水轮流转呐,听说这位特使大人,前几日还是阶下囚,今日便成了上差了。”翌日一早,大理寺衙门内已然有人嚼起了舌根。